☆﹀╮ ╲╱ ~~~~~~~~~~~~~~~~~~~~~~~~~~~~~~~~~~~~~~~~~~~~~~~~~~~~~~~~ 【本小说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本站页面简洁,无眩杂广告。更多最新全本优秀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许欢,严重相信那是爱】   1那个狼狈的清晨   葛萱在谈恋爱之前是一个挺正常的姑娘。出门的时候妈妈会反复叮嘱她:要等车过去了才过马路。不认识的人不能跟着走。   葛萱有一优点,妈妈的话,基本上只说一次,她就记得。半小时以后,袁虹出门上班的时候,看见女儿还站在胡同口踢石子儿玩,奇怪大于愤慨,“葛萱儿,你怎不上学去呢?”   葛萱指着路口停泊的大汽车,笑得很乖巧,“车还没过去。”   她在举一反三方面有待加强。好像葛萱这样的人多起来,中国的法律会健全的,她很擅长从不同角度挖掘问题,有助于规则的细化。   人生总有比较白痴的时代,然后会在某一时期,某一天,或者只在看到某人的那一眼时,瞬间成长。   葛萱成长于初三这年的一场单恋。   想把一个男人据为己有的时候,女人的智商就会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激增,不管她是个初三黄毛丫头,还是眼瞅奔三的见习剩女,没有Y染色体的人类,大抵逃不了这一现象。   葛萱上初三这年,学校门口开了家书店。葛萱家境不好,没闲钱租书,本来不至于染上看小说这坏毛病的,可惜同桌蒋璐是小千金,言情小说成书包地往班级租,看到精彩处又哭又笑。葛萱好奇心重,跟着看了几段,就一发不可收拾。蒋璐也不嫌她蹭白食儿,还很愿意让她看,因为葛萱看完了,可以陪她讨论书中情节。   就这样,期中考试时,葛萱跌出了前十名。   袁虹开完家长会回来,很生气,但也很无奈,饭桌上跟葛萱爸说:“老师说快中考了,孩子压力大,情绪不稳定,一次两次晕场很正常。”   葛冬洋说:“没事儿,咱家葛萱儿不稳定也能考上高中。”   小妹葛棠闷头吃饭。   葛萱吃饭快,撂了碗筷就回房间。正趴在被窝里看小说,见妹妹进来了,连忙拿起一支笔,装模作样在书上写写画画。葛棠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大书。”   期末考试,葛萱又晕了一回场。袁虹坐不住了,老师建议让葛萱假期补课。   补课费说少不少,袁虹咬咬牙,还是决定掏钱送孩子进补习班。   英语老师家离葛萱家不远,以前帮老师拿东西回家,葛萱来过一次,只记得胡同口有堆沙子。大半年没来,沙子没了,葛萱盯着一片相似的房子,转向了。随便挑一胡同走进去,正挨个大门扒着看哪个是老师家,身后一阵呼哧呼哧喘息声。回头见是条半人来高的大黄狗,颠颠儿朝她跑来。葛萱惊叫,掉头就跑。狗在后边追,葛萱跑得神快,越过一个又一个的小雪包,冲进一家门户大开的院子里,带上门,下了锁,直接蹿进院落最里边。   人危急的时候才能看出真正实力,葛萱的反应速度、动作连贯性与逻辑分析能力,在一刻集中升值到最高峰。偏那狗不折不挠,趴在篱笆上不肯走。葛萱苦求:“大哥,你咬谁不是一口呢?”   狗听不懂她的话,耷拉半条血红的舌头喷热气,隔着篱笆与她沟通。葛萱也听不懂它说什么,越退越后,退到墙根儿,脚下踩到物什,咣啷,一只脏兮兮的破铝盆,里边有半下水,已结成了冰。再往边上看,竟然是个狗窝!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主人走出来,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昂着头,神情倨傲的样子。看一眼葛萱,问:“你找谁啊?”   葛萱可看到救星了,“我躲那狗。”   对方似笑非笑,扭头对外边的狗大吼:“大黄别咬!”   狗安静下来,摇尾巴。   葛萱呆住了,难怪它不走!弯下腰,在两道狂炽的目光中,将它的餐具摆正,然后迅速远离。躲在屋里看它被主人用铁链拴好,她才乍着胆儿出来。   狗主人问:“咬到没有?”   葛萱没好意思说自己跑得比狗快,“吓死我了。”   “链子松了,它跑出去撒欢,其实不咬人。”他说着笑起来,“你跑我们家院里,它能不追过来吗?”   葛萱理亏没语言,趁机向他打听英语老师家住处。   他说就在斜对面胡同,第几家,大门什么颜色,说得很详细。葛萱道过谢,出了门回头看,他还站在院子里,见她回头还摆了摆手。大黄蹲在他旁边,眼神依然很凶。葛萱没敢多看,一溜小跑去补课了。   晚饭上说起这事儿,全家都乐得不行,袁虹说:“葛萱儿打小就招狗。”   葛萱很冤枉,“我可没招它。”   葛冬洋说:“你主要是眼神让狗有危机感。”   葛棠崇拜地看着爸爸,“你太有才了。”   葛萱心有余悸,第二天去补课,到老师家附近,加快了脚步,竖着耳朵听八方。路过大黄家瞥一眼,见它趴在窝前睡觉,心落回去了。才一抬脚,就听身后“汪”的一声,葛萱一蹦,蹿出去老远也不敢看声源。直到听见人类的呼唤声:“喂——!”   她站定了,后知后觉那声狗吠的异样,回头看。   离她几十米完的大黄家门口,大黄主人笑得直不起腰,指着她跑过的巷口说:“蔡老师家在这边。”   葛萱知道刚才是他吓唬自己,拍拍胸口往回走,庆幸道:“还以为你家这片有很多狗呢。”   他又笑不可抑,“你跑那么快,不用怕狗,它们追不上你。”   葛萱憨笑,“练出来了。”她小时候的确总是被狗追着跑。   他问:“你是蔡老师她们学校的?”   “嗯。”   “叫什么?”   “葛萱。”   “哦。”   “你家狗拴结实了吗?”   “结实了,过去吧。”   第三天,葛萱看到大黄在院里啃一根骨头。大黄也看见她了,开始没理她,后来大概是觉得门口这家伙过于专注,爪子抠紧了骨头,开始不安地低哼示警,逐渐变成狂吠。葛萱半转过身子,原地踏步,等它主人出来,台词儿都想好了,就说:“你家狗怎么见了我就咬啊?”   大黄叫了半天,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不肯再叫了,它主人也没出来。葛萱很失望,猜想他是不在家,还是睡着了没听见。猫腰拾了块石头,正准备朝大黄丢过去,让它再大声点儿。身边兀地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葛萱儿?你在干什么?”   “江齐楚?”葛萱一眼就认出他,不过还是很诧异这个人的出现,“你怎么在这儿?”   江齐楚说:“我来蔡老师家补课啊。你干嘛打人家狗?”   2考学是一笔债   葛萱和江齐楚是小学同学。说起来两家也有点渊源,葛萱家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以前江齐楚的家。江齐楚家几辈子农民,他爸带着他们娘俩儿进了城里,做瓦工攒下一笔钱,买了这么间房子。后来跟一个朋友承包果园,没钱周转,把这房子抬给了银行。结果那朋友卷钱走了,留他们家一屁股债,和一座连苗都没买的秃山。那山冬天的时候看不出,春天一来才发现,雪化了全是石头块,别说种果树,草都扎不了根。江齐楚他爸就差找根结实绳子上吊了。也是天不杀绝,江齐楚和同学上山玩,捡出来的石头被行家看着了,怀疑是玉髓。找人勘测,鉴出来是一山玛瑙。江家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暴发户。   班级有稍微懂事的同学说,江齐楚家如何如何有钱了,葛萱也听不明白,那时候才上四年级,还真正处在一个利欲淡泊的年纪。   葛萱第一次知道钱的重要性,是家里买房子的那年。在那之前她家一直租房子住,便总是搬家,终于有一年葛冬洋夫妇商量说买个房子吧。钱有限,东挑西挑,又拖了好久。拖到江齐楚家在市中心盖的楼入住了,郊区这房子要处理。有一天江齐楚拿了条红纸,让美术老师帮着写“此房出卖”四个大字。葛萱碰巧看了就问:“此房是你家房子吗?”   江齐楚说是啊。   葛萱说:“那你别写了,我妈要买房子,卖给我们家吧。”   江齐楚说行啊。   两个孩子就这么拉成了一单买卖。   葛冬洋和袁虹被女儿拉去看房子,发现比之前看过的还大,当下哭笑不得,断定是买不起的。江齐楚的父母确是老实人,听说是自己儿子的同学家要买,价儿开得很低很低。葛冬洋觉得占人家便宜不好,又打了五千块钱借条。后来这五千块到底还没还,葛萱就不知道了。   总之她家搬了进来,江齐楚家搬走了,他也转去别的区上中学。   一晃就是两年多。彼此再见面,虽然并不陌生,但毕竟是孩子,不会打场面话,时间久不联系,也没什么太多要说的。相互问过英语考了多少分,一前一后走进老师家补课。   一起补课的也不只他们俩,葛萱学校的有六个,还有其他学校的三个,加上今天新来的江齐楚,正好十个人。蔡老师让江齐楚坐在离她讲课最近的位置,旁边就是这个班分数最高的葛萱。江齐楚英语末考得了12分,葛萱估计他是这班分数最低的。   俩小时补习结束,老师把江齐楚单独留下,葛萱就跟同学一起离开了。到路口各走的各家方向。葛萱经过大黄家,它还在啃骨头。   回到家,葛萱说:“妈,我今天看见江楚了,他也在我们英语老师家补课。”   “是吗?离这么近,怎么没让他来家吃饭?”   “他在老师家吃小灶呢。不过我瞅他吃啥也白搭了,英语就12分。”   袁虹失笑,“妈呀那孩子咋考的?我记得小学时候他学习还行吧?”   葛萱理所当然道:“小学时候没英语啊。”其实她印象里,江齐楚小学成绩依稀是后十名的。那孩子也没什么特长,性格又偏内向,话不多,葛萱不得不注意他,只是因为两人坐了几年同桌。   袁虹借题发挥,嘟囔着:“你说说你们一天,都能愁死个人。”   “哎?”葛萱心说这怎么唠着唠着就到自个儿头上了,赶紧又岔开,“他个儿也没见长,还那么丁丁香营养不良不似的,好像比我高不了多少。”   “那长不少呢,原来没你高。”   葛萱含糊应着,也记不太清。“对了,妈,咱家是不是还欠人五千块钱呢?”   袁虹随口敷衍,“嗯,等你挣钱还呢。喊小棠吃饭。”   葛萱惊了,来不来这就背上了饥荒。吃完饭洗完碗,回到屋里闷头算账,问葛棠:“咱爸一个月工资多少?”   “有夜班七百六,没有夜班六百二。”   “我要考上大学找工作的话,一个月能比这挣得多吧?”   “够呛。”   葛萱沉默地查着5后头的0,“……那不吃不喝也得还半年多。”   葛棠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只看出她正为钱发愁,停了笔,从寒假作业中抬起头,“你要能考进北京就好了,我班闫帅她姐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一个月一千多块钱!”   葛萱眼睛一亮,没几秒又黯了下去,“北京老难考了。”头枕着双手靠在被撂上,跷着二郎腿,又构思了一下还款计划,未果。看葛棠又埋首作题,问她:“你能考上北京吗?”   “我才不考北京,我就考个师范学校,毕业当老师,给人补课。”   葛萱这天在补习班里,听听讲忽然走神儿,想起了小棠的话。补课费是每人每月一百,左右看了一眼,坐在这儿的十个人,一天两小时,就是一千块钱,小棠果然有经济头脑。   老师说:“葛萱,这段儿你给大家读一下。大家认真听着,葛萱的英文发音非常标准。”   葛萱低头看书,认真的样子。   老师又叫她一声,很明显的不悦。   江齐楚用膝盖撞了她一下。   葛萱扭头看他,什么意思?这家伙想说他一个月不止一百块对不对?早看出来了,每天都有小灶吃的,和他们这些吃大锅饭的肯定不能一个收费标准。   “葛萱你怎么回事儿!”老师把教科书摔在她桌子前。   葛萱吓到了,仰头看老师。   江齐楚离得近,听见葛萱不平稳的呼吸声,再一细看,发现她鬓角竟被汗沾湿。“老师,她好像不得劲儿。”   老师也觉得蹊跷了,弯下腰与葛萱对视。   葛萱头疼得厉害,隐约感觉面前紧盯着自己的这两只大眼睛很诡异,伸手想推开。手才抬到一半,天旋地转,脑门咕咚一声嗑上了课桌。   大家都慌了,唤她也不应,老师稳住同学,转身去另一个房间打电话,“喂?许欢吗?我是蔡老师。有一个学生发烧在我家,着急送医院,你家摩托在没在家……行行,那我收拾一下,你赶紧过来吧。”挂了电话问其它学生,“你们谁知道葛萱家电话?”   有人答:“老师,她家没电话。”   江齐楚说:“我知道她家住哪,我去找她家大人吧。”   “那快去吧,我们先上大医院啊。”   耳尖的同学听见外面声响,趴窗户看看,说:“老师,摩托车来了。”   3原来他叫许欢   点滴针头刚扎进血管,葛萱就恢复了知觉,一拧胳膊,回血了。   “别动!”两个声音一同喝止。   一个是托着她手的护士,模样温柔极了,这一嗓子却挺凶的。另一个声音就发自床头,葛萱仰脖子去看,视线被一条大围巾挡住,只看得到正望着自己的这一双眼睛,虽然是单眼皮,但是很大很明亮。   得到回视,那眼睛一弯,“汪~”   葛萱心里一喜,“大黄!”   护士噗地笑出来,用胶布固定好针头,把她的手放回去,嘱咐一句:“不许乱动啊。”   葛萱没听,护士一起身,她抬着插了管的手就去拉那条碍眼的围巾,被按回来。   他自己将围巾拉低,略倾了身子让她看清模样。葛萱呵呵笑,真是大黄。就说这双眼睛她见过的。   他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问她:“感冒那么严重怎么还去上课?”   葛萱很诧异,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感冒,周围看了看,辨出是医院。脑子还有点晕,昏迷前的场面记得不算清楚,似乎是在英语老师家补课,可是怎么是大黄把她送进医院?她疑惑地开口,“我补完课走到你家门口昏倒了?”   他笑她的迷糊,“别问了,躺一会儿吧。蔡老师在外面迎你家大人呢。”   话音一落,输液室大门被推开,袁虹环顾室内,看见已经醒来的女儿,焦急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没立刻上前说话,反倒是先跟蔡老师道歉,自己孩子给添了麻烦。跟在她后边的葛棠绕过去,到病床边跟姐姐打招呼,“嗨~”   姐妹俩第一次在这种地方见面,彼此都很稀奇。葛萱也抬起没扎针的那只手,放在脸边摆了摆,“嗨~”   葛棠目露失望,“你咋这么快就醒了……”她还没看过昏过去的人。   蔡老师那边跟袁虹客气几句,指葛萱床边的人介绍:“这是我们邻居许欢,家门口不好打车,喊他骑摩托给送来的。”说罢又跟葛萱说好好养病,不舒服的话就多休息两天,落下的老师单给你补。这才和许欢一起告辞,袁虹出去送他们。   门一合一开,江齐楚突兀地出现了,手里拿副黑色耳包,不远不近地站在床脚,看着葛萱问:“好了吗?”   葛萱挺意外的,“你怎么也来了?”   葛棠说:“江哥上咱家告诉的咱妈,我们一起打车来的。”   葛萱“哦”了一声,“我怎么了?是感冒吗?”   葛棠不了解情况,看江齐楚。江齐楚说:“蔡老师说你发烧,赶紧打电话让人骑摩托车送你上医院。”想了想,又说,“可能挺严重的吧,你上上课坐那儿还说胡话呢。”   葛棠好奇,“她说啥了?”   江齐楚拨拨头发,“没听清,好像说吃什么中午饭……”话落,输液室一片安静。   葛棠觉得她姐有点丢人,不愿开口。葛萱眼盯着输液器,心里想:原来他叫许欢。   江齐楚被袁虹留下,等葛萱打完针,一起回家吃中饭。饭摆上了桌,袁虹才想起来,“哎呀江楚,你不回家吃饭,不用跟大人说一声啊?”   “我家现在没人,我爸出去要账了。”江齐楚捧着饭碗,吃相比较客气。   袁虹问:“那你妈呢?”   江齐楚说:“她也没在家。”   葛萱问:“干啥去了?”   江齐楚看她一眼,再看看袁虹,回答说:“在我姥家了。”   袁虹听出这话的意思,夹菜给他,客气道:“吃吧,赶上了,也没特意做啥菜。晚上等你叔回来炖鱼吃。”瞪葛萱一眼,“你赶紧吃,吃完饭把药吃了。”   葛萱顶个尚在低烧的脑子,根本看不懂接收大人眼色,大大方方地继续聊下去,“那你们过年回你姥家过啊?”   葛棠把碗里的饭划一半给姐姐,“我吃不了这些,给你多吃点儿吧,说胡话都惦记晌午饭呢。”   葛萱哎哎阻止,“我也吃不了。”还是被扣了一座米山。   江齐楚把碗递到她旁边,“拨给我吧。”   葛萱闻言就动筷子,袁虹说:“江楚不吃她碗里的,她感冒了传染你。吃完我上锅里给你盛。”   葛萱不太喜欢这种被隔离的感觉。并且饭也没卖出去,她从小被爸灌输了“撑死人,不占盆”理念,狼吞虎咽把冒尖的一碗米饭全填进了肚。起身进了大屋,倒在沙发上就睡。看得饭桌上那几个哭笑不得。   江齐楚吃饭也快,只是不好先撂筷,见葛萱吃完进屋,他才把最后一口扒进嘴里,放下碗筷坐在桌边陪着。身后就是窗户,抬手抹了抹玻璃,看见前院覆了厚厚一层雪的小菜地上,有棵瘦枝子小树孤单站立,回头问道:“婶儿,那樱桃树结果了吗?”   袁虹笑答:“结了,今年结老多了,一年比一年多。葛萱她俩天天放学了,搬个凳儿坐底下边写作业边揪樱桃吃,给我旁边种那点儿菜踩稀烂。”   “你都种了什么啊?”   “我也不会种这玩意,种点儿都不够虫子吃的。就还是你家住时候种的那些,秋天落了点菜籽,第二年撒地上,长出啥是啥。我看一垄一垄的净是黄花菜。”   江齐楚笑起来,“啊,那是我妈从我姥家林场拿来的,说开花好的时候当看的,等打蔫了再采进来做菜吃。我家现在楼顶上花坛子里还都是这东西呢。”   袁虹见他主动提起母亲,这才小心地问:“你妈她多阵回你姥家的?”   “前年过完年,他俩那阵儿老吵吵,我爸也成天不回家,总喝酒。我二舅他们后来跟我爸闹起来了,就给我妈接走了。”他说的简简单单,语气平淡倒像是讲别人家的事。   袁虹听着有些心疼,也不好跟一孩子多说什么,“两口子一起啥苦难没经历过啊,你说这日子好不容易熬出来了……”叹了一声,催促旁边细嚼慢咽的小女儿,“老姑娘,你能能快点儿吃?”   葛棠夹完最后一粒饭,碗一推。江齐楚捋起袖子帮忙拣碗,袁虹忙说你坐着不用你弄。葛棠慢悠悠把几只碗摞在一起,劝道:“江哥你可别伸手,要不你一走,我妈又得训我们了,‘你看人江楚哥都知道吃完饭收拾碗,就你俩吃完一倒’。尤其里面那个。”   袁虹在厨房听得一清二楚,佯怒骂道:“小崽子讲究我啥呢?”   葛棠无比正经地说:“说葛萱儿呗,可是来点儿病了,吃完就一倒。”把碗递给妈妈,迅速逃回来,“江哥,你怎么知道院里那是樱桃树啊?葛萱说那是俺家搬来后,她吃樱桃吐籽儿长出来的。”   袁虹笑着接茬儿,“你听她扯蛋。这房子从你江楚哥家买来的时候,那地里就有棵小苗了。”   “噢——”葛棠意外敲破了葛萱的一个牛皮鼓,很高兴,又问江齐楚,“那你看这院,跟以前有哪儿变了吗?”   江齐楚说:“就那樱桃树长高了啊。”看看葛棠,“你好像也长高不少,快赶上葛萱儿了。”   4又见大黄   葛萱一病如山倒,病去虽不至于真像抽丝,毕竟没那么痛快。半夜里又有点低烧,天亮烧退了,人还是没什么精神。葛冬洋说不行就赶紧再去点两针吧。袁虹担心补课被落下,十来个孩子,老师不能专等葛萱一人,真让人给单补回来,又不是那么回事儿。本来是打算等她下了课再去打针,可一看炕头那孩子迟滞的眼风,只得罢了,“唉,耽误一节就耽误一节吧,不行跟江楚打听打听老师今天讲的啥,要不会的,再问老师。”   葛萱点下头,闷痛了一阵,抱头呻吟。   袁虹去小卖店打电话,跟蔡老师给葛萱请了假,又带女儿去医院点了一针。回到家把饭做好放在炉上锅里坐着,告诉葛棠中午端出来吃,这才放心去厂子上班。   吃完午饭,两个小同学来找葛棠玩,葛棠嫌冷,不想出去。她是出了名的怕冷,同学也没强拉她,约好了明天来她家玩,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跑开。葛棠插好大门,回来看葛萱,躺在大屋炕上还在睡。从昨儿吃完中午饭就开睡,晚上起来吃饭,吃完接着睡,早上打针醒了一会儿,这会儿又睡上了。葛棠很发愁,推推她,“喂喂,起来坐会儿。”这么下去,明天还不得现了原形啊。   葛萱痛苦地捶着额头,“我脑袋好疼……”嗓音因鼻塞而变细,再加上浑身无力,显得格外温柔。   葛棠说:“我怀疑你是睡的。哪儿来那么些觉啊,好人这么睡也脑袋疼。”   葛萱不理,无意义地哼哼,烦燥地重复,“我脑袋疼!”   葛棠哄着她,“那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葛冬洋下班回家,拎了一只生日蛋糕,身后还多了条尾巴。   “江楚?”袁虹开门,很意外,“你俩咋走一起去了呢?”   葛冬洋说:“我骑车子回来,在道口看见这小子,玩到这么晚才回去,搁那儿半天打不着车,冻哆哆嗦嗦的。”   袁虹多拿了双拖鞋过来,“哎呀这点儿可不好打车了,要不你晚上就在这儿住吧,跟你叔睡小屋。”   江齐楚摇头,“不用不用,我爸晚上回来,要不我就在我们同学家住了。”   葛萱刚从小屋炕上爬起来,拉门一出来,见门口挤一堆人,差点儿又倒下去,奇怪地看着江齐楚:“你咋又来了?”挠挠后脑勺,忽然不记得他是刚来,还是压根就没走。   江齐楚说:“我在李志光他家看碟,回去的时候碰着葛叔了。”   李志光是他们小学同学,跟葛萱家住一个街道的,江齐楚上学时跟他就常在一起玩。葛萱应一声,没再理他,接过爸爸手里的蛋糕,“谁过生日?”   “你不是爱吃吗?”袁虹清楚孩子她爹心理,瞪他一眼,“你就起高调。”   葛冬洋说:“真新鲜,我还写了祝福语呢。”   葛棠坐在饭桌喊:“您几个能能上桌来唠?菜都凉了。”   蛋糕盒子一打开,奶油花旁边用果酱勾着四个字:晚上快乐。面点师估计是没写过这样的词儿,“晚”字挤得歪歪扭扭,让人忍俊不禁。袁虹笑道:“人没寻思你精神病儿啊?”切出来两大块给小棠和江齐楚。   江齐楚说:“我吃饭,不吃这个了。”   葛萱掐了把铁勺,老老实实坐那儿等分配,听见江齐楚的话很开心,伸手捞过碟子。   葛棠说:“我也吃饭……”蛋糕放在自己手边,“吃完饭再吃。”   袁虹看出她故意逗闷儿,把剩下那些推到葛萱面前,“都给你了。”   小棠不爱吃奶油,全刮给葛萱。葛萱吃了满脸,流海上都是白花花,江齐楚忍不住问她:“你不腻啊?”   葛萱说:“不腻。”一口饭没吃,大半个蛋糕全塞进了肚子里。   葛棠的那一角面饼还没噎完,欣慰地看着姐姐,“你明天病肯定能好。”   小棠一语成真,葛萱这只蛋糕吃进去,睡一觉醒来,鼻子也通气了,头也不疼了,就是躺得太久落了枕,一动脖子,整个后背都跟着疼,不过已不影响去上课。本来补课是早上八点开始,袁虹说蔡老师让她提前一小时去,把昨天没听着的再给讲一讲。葛萱于是按着平时上学的钟点起床洗漱,出门来,天还没太亮。   北方的屋子冬天不通风,再一烧火炕,格外干燥,室内闷时间长了,一到户外,微潮的冷空气刺激鼻腔,格外舒坦。葛萱打了两个喷嚏,神清气爽,哼着歌,一路踩冰溜雪到了老师家胡同口。扭头对那个朦胧的狗窝摆摆手,“嗨,许欢~”她坏笑,“几点了还在窝里趴着!”   许欢牵着狗晨跑,刚到家门口,耳闻目睹这一幕,不动声色立在她背后。   葛萱正为自己的礼貌捂嘴猛乐,一转身撞进许欢怀里。她低着头,先看见了是大黄。被狗追咬的过的人,再看狗永远是一副凶相。离得这么近,又是正对面,葛萱一时吓呆了,等反应过来想逃时,被许欢一把抓住。   葛萱惨叫,让狗掏了一样。   许欢松开狗链子,抬手捂住她的嘴。   葛萱憋气,看清是许欢,一身运动服,头上还勒条毛巾头带。她指指他的手,示意自己明白了局面,获得释放。用巴掌擦拭嘴巴和脸蛋,拧着眉指控他:“你抓完狗了抓我……”   许欢气得直想笑,“大清早来给我拜什么年?”   葛萱这才知道被逮了正着,心虚地笑笑,要溜。   许欢警告她:“你惊着狗了,别说它又撵你。”   葛萱看看已成自由状态的大黄,没敢跑,小步往后挪腾,“你快给它拽住了。”她很惧狗,但相信许欢的魅力,大黄不会弃他改追她的。“你们俩这么早溜哒哪儿去啦?”   许欢笑一声,说:“带她去看大夫,感冒、发烧,还昏过去了。在窝里眯了一天,今儿早上才能出门。精神头儿看着还不错,噢?”   葛萱开始还有点同情,“那么严重啊……”再听最后这句话,一对比症状,眼眯了起来,“你闲的。”   许欢简直无话可说,“你不闲,你堵人家门口骂街。”   葛萱干笑,也没管人家知不知道她正常补课时间,多嘴说道:“我今天提前一小时上课,走了啊。”   许欢喊住她,问:“病好了吗?”   葛萱说:“看我速度。”向他挥手道别,“白白,大黄。”倏地消失在巷口。   大黄根本都来不及反应去追。许欢扽扽链子,“走吧,看啥?这下你上户口本了。”   到老师家,老师也刚起来,脸还没干,正在擦面霜,见了葛萱先问健康状况。葛萱来的时候,袁虹嘱咐过她的,蔡老师问起来,一定要说谢谢,给您填麻烦了。葛萱背课文一样给老师背了。老师很满意,又说:“昨儿下午遇着许欢,他还问你咋样呢。就那天骑摩托车送你去医院的,你醒来看着他人了吧?有印象没?”   葛萱点头,“印象很深!”对他家狗印象更深!   蔡老师被她严肃的神情逗笑,带她上二楼书房改成的补习课堂,楼梯上闲聊,“他家就道口那个大院儿。你是这城西毕业的吧?他爸以前是你们小学的校长,一脸大胡子。”   葛萱根本想不起来校长长什么样了,听这么一说,脑子里直接蹦出个一脸大胡子的许欢来。   5小照片   葛萱问小棠:“你们校长姓啥?”   葛棠正在看姐姐历史书里的趣味小故事,随口答她:“蒋宋孔陈,姓啥的都有。”   葛萱很认真地问:“有姓许的吗?一脸大胡子。”   葛棠半抬头,眯眼想了一想,一捶巴掌,“啊,许名富。不过他好像你毕业那年就调走了。”   葛萱嘟囔着:“那我应该见过啊。”   “你可不见过么?”葛棠对她姐那种无可救药的记忆也习以为常,从抽屉里翻出影集来,打开第一页。   葛萱接过照片看,左上方一排烫金小字:城西小学89级95届毕业生留影。绿树绿草背景下,穿着整齐绿校服的两百多号人挤在一起。她找了半天,愣没找着自己。   葛棠指着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校长,“就这个,没一脸大胡子,就下巴上一溜尖尖的,你还说他长得好像李白。”   葛萱点头狂笑,“哈哈就是他,我一直朝他叫李名富。”原来是许欢的爸爸,可惜人多相纸小,脸也看不清,不知道和许欢长得像不像。   葛棠说:“你看你瞪俩大眼睛傻乎乎的。”   葛萱笑:“我怕照闭眼睛了。”她不会照相,每次对着镜头都把眼珠子瞪得要冒出来,生怕闪光灯给自己闪得眨眼。一页页翻下去,欣喜地举起一张照片来,“看,这张没瞪眼睛。”   应该是春游的场景,小河边,大石头上,正用小军刀往饭盒里切火腿肠的葛萱,虽然没有瞪镜头,可从那半启的啊字口型看来,明显是被人叫到名字抬头后抓拍下来的。而且照片上也不只她一人,身后不远处,三四个男同学在帮老师铺野餐用的台布,其中有一个又高又胖的男孩子,似乎注意到这边在拍照,一眼望过来,正好撞在快门上,抢了个镜头。   葛棠惊道:“你班这胖子是谁呀?能把其它同学给装下。”   葛萱看了看,“这不是我班的,高年级派来护班的吧?”一二年级的学生太小,进行校外集体活动时,学校怕班任自己照顾不过几十个孩子,每个班会给派去两个六年级的学生帮忙。往往胳膊上会别着“护班生”的红袖标,不过这胖子的胳膊被旁边人给挡住,也看不到。   挡住他的那人也被拍到了侧脸,葛萱认得出是江齐楚。葛棠看得有趣,“以前还没注意,现在有活的一对比,差好多呀,模样都变了。”   葛萱知道她在说江齐楚,追问:“那我呢?变了吗?”   葛棠答得漠然:“天天看,没感觉。” 抬头再看看,“胖了不少。”   这照片上的葛萱,顶多二年级的样子。头发还不太长,扎成一个小角,支愣在后脑勺,太阳光一照,好像一小撮熟透的麦穗。葛萱发质不好,自然卷,又微微发黄,加上又小又白的一张脸,给人营养不良的感觉。   葛萱辩道:“我就那两年瘦,咱妈不说那时候我得肺门结核吗?”   “嗯,那时候你们全班都得,咱妈还怕你传染我,给我送咱奶家待了一年。”   “那么小你记事儿吗?”   “咋不记事儿?把我当你哪?”葛棠很受侮辱,“我还记得后来你肺门结核好了,又开始肿痄腮,肿得跟长了俩脑袋似的。”   葛萱揉着腮帮子,迟疑地回忆道:“肿痄腮……好像是江楚传染给我的。”   江齐楚冤枉死了,“才不是我。”   葛萱对童年记忆模糊,既然他说不是,她也没敢叫硬。反倒是对他跟大家一起下课的行为比较感兴趣,“你今天怎么没留在老师家开小灶?”   “老师说一会儿要去随礼,让我下午再过来。”   “哦。那你中午还上我们家吃吧,省得来回折腾,不过我妈也没在家,就热的一口饭。”   “行。”他家还没那口热饭呢。   “你妈还在林场呢?啥时候回来呀?”   江齐楚告诉她:“葛萱儿,我妈和我爸……”腰间嘀嘀作响的呼机声,打断了他想说给这迟钝女生听的话,低头取出别在腰带上的传呼,看了一眼又收回去。“不去你家吃了,我爸让我去洗石厂给他送东西。”   “哦。”葛萱本来还担心,早上剩的那些饭,他去了别不够吃,这下正好。   独自一人穿胡同小路往家走,拐个弯一阵风吹来,迷了眼睛,低头正揉着,身后车喇叭声响,嘀!葛萱靠边一些。嘀嘀!再往边上让了让。发现这声音跟刚才江齐楚的抠机声很像。嘀——葛萱烦了,干脆站下来,让那车先过去。这人开车走什么胡同啊,把她挤得就快贴上别人家的窗户了。   许欢没办法,收了油门靠到她身边,“你去哪儿啊,小葛?”真服了她,就是不回头看。   葛萱一听声音,乐了。捂着那只睁不开的眼睛,另一只眼看到许欢,骑着辆银蓝色的125大踏板。   他抢白道:“不行朝我叫大黄!”   “你吓我一跳~”她本来是要叫他名字的,给吓忘了。   他笑笑,看她睁一眼闭一眼的怪模样,问:“眼睛怎么了?”   “进沙子了。”她使劲揉,哗哗淌眼泪。   “我看看。”许欢把人拉到跟前,对着她眼睛使劲吹了口气,“好了没?”   葛萱泪流得更凶,“不知道啊。”   他熄了摩托,摘下一只手套,小心地撑开她眼皮,一根睫毛被揉得脱落,打着卷倒在泪腺上,难怪止不住眼泪。抬起另一只手,看了看,脸凑近她,用舌尖沾出那根睫毛。   葛萱只觉温热气息扑面,眼头处有柔软的触感。   热度消失,她眨了眨眼,不再磨疼,睁眼正看到他扭头呸呸。忽然意识到他做了什么,热气又涌上脸来。这回是自燃。   许欢用指甲刮掉舌头上怎么也吐不下去的睫毛,弹弹手指,转回来看她,大乐,“还不好意思了。”戴上手套,饶有兴趣地审视那一脸异样的红潮,“你双眼皮儿是后割的吗?”   “不是。”葛萱的双眼皮很深,总有人问她这种问题,答得也习惯。无意识地用指尖理顺着睫毛,想起爸爸的经典谎话,她吃吃笑道,“其实是我妈生我的时候,剖腹产,手术刀割着了一只眼睛,大夫怕惹祸,就给另一只也割了。”   许欢夸她,“你编得还顺嘴。”扶好摩托把手,打着了火,“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葛萱没客气,跨上后座,告诉他位置,然后问:“你要上哪儿啊?”   “去我同学家打麻将。”   “你还上学?高中吗?”   “是高中同学,不过我毕业都一年多了。”   “哦,那你上班吗?”   “无业游民我。”   他说这话的语气,葛萱听了不舒服,也就没再多问。捉着他背后的衣服,提防拐弯时掉下去。车子却猛地做了个加减速,她慌乱地搂紧了他的腰,然后听到他逗弄的笑声。   摩托开得并不算太快,可还是仅用几分钟,就跑完了平时走起来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葛萱站在自家大门前,看着摩托消失的胡同口,有点后悔,应该给他指条绕远的路。   6这种行为叫思春   放了寒假,葛萱见不到蒋璐,也就没有言情小说可看。每天就是补课、写作业、看电视,也没什么好节目,从家里翻些碎布,给小洋娃娃做衣服。   葛萱以前有很多洋娃娃,黄头发黑头发、蓝眼睛绿眼睛的都有,是那种一尺来长,身材比例极好的塑料娃娃。小的时候葛棠也很喜欢玩,用枕巾叠成小床,水杯扣过来做桌子,不用的白纸板折成衣柜,葛萱很有生活,还拿了个饭碗盛上半碗水做浴缸。从炕头摆到炕梢,桌子上还腾出一块地儿,挂了小衣服做商店,然后给娃娃设计定各种身份开始虚拟人生。   虽然常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枕巾被单也都被手抓得脏兮兮,但姐儿俩玩得乐呵,袁虹倒也没怎么批评,只说玩完要把房间收拾好。哪逞想葛萱某一天突发奇想,拿着一个空的牙膏外包装盒,非要给娃娃做棺材。葛棠当时年纪虽小,但也觉得这个游戏被她姐搞得有点变态了,葛萱正在兴头上,哪容她不玩。挑了个平时最不喜欢的娃娃,用手绢裹严实了,塞进牙膏盒里。办完葬礼,一把火就给炼了。袁虹下班回来,一进门闻着味不对,到小屋一看,俩孩子围着一堆着火的物什,小棠头发都着了,葛萱蹲在旁边,正努力吹灭……   葛萱挨了顿胖揍,娃娃们也被葛冬洋一怒之下填进了炉子,她只抢救下来这一个,不过葛棠再也不肯陪她玩了——事实上打那儿以后,葛棠不再跟她姐做任何游戏。葛萱自己玩也很无聊,慢慢的,对操纵娃娃人生的游戏没那么狂爱了,只偶尔在电视上看到漂亮衣服时,照着给娃娃也做上一套,摆在写字台上,有人来了看到,会说她“手还挺巧的”。这娃娃现在已经沦为葛萱的才艺展示工具。   这回做的是晚礼服,蓬蓬裙里外缝了三层,后腰还缀一个小蝴蝶结。腰身缝得太细,把头和四肢全掰下来才穿得进去。组装完毕,拿到葛棠面前显摆,“好看吗?”   葛棠瞥了一眼,敷衍道:“好看。”又看一眼,伸手拿过来,手指抿了抿裙摆的料子,“你把咱妈纱巾给裁了?”   “啊,”葛萱不以为意,“反正她也不戴。”放在柜里子好几年,她早就惦记上了。   葛棠冷笑,“你皮子真紧。”   葛萱没她那么悲观,精益求精地将礼服做了些改进,又配了个大檐礼帽,左看右看觉得完美了,这才收了剪刀和缝线。倚在炕里被撂上,漫不经心地给娃娃梳头发。窗外传来卖豆腐小贩的吆喝声,得到邻居家看门狗的热切回应。葛萱想起大黄,以及许欢,然后就很想见他们。   许欢的同学家离这儿不远,葛萱想像着,也许他在从同学家回来的路上,顺便会拐到她家来找她。虽然只来过一次,但她家门比较好认,大门两侧是蓝白相间的马赛克,很显眼,许欢一下就能找到的。   可人家凭什么来找你?   路过嘛,进门看一眼有什么的?   这样胡思乱想着,葛萱有些困倦,下炕去给炉子填煤,胡同里竟然真的响起摩托车引擎声。葛萱丢了装煤的撮子,装做不经意的样子打开大门。   她想见他,他也正想见她,一推门,他就在眼前,笑着说:“路过,看你在不在家。”   言情小说上的情节,并没有发生。摩托车开过来,一直向另一端的巷口开去。不是许欢。   葛萱还没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叫思春,她只觉在家待着实在闲得慌,去同学家玩,天冷路远又懒得走,于是格外盼望第二天的补课时间早点到来。   而补课也只剩下了最后几节,正月里老师也要串门请亲戚,课补到年前就结束了。葛萱却连着几天没再碰着许欢。有时她刻意在他家院子外转悠,可是大黄似乎已经认得她了,看到她不但不咬,还摇着尾巴,友好的样子。葛萱很没辙。   腊月二十三这天是最后一节课,葛萱比平常提前一小时出门。外面在下雪,天色比平常更黑,路上间或有车辆经过,还开着大灯,光束里雪花安静飘洒。葛萱在许欢家院里没看见大黄,断定它是被拖去晨跑了。不能在门口干等,她蹲在地上装作系鞋带。蹲一会儿腿麻了,站起来翻书包,装作找东西,翻了一会儿觉得不自然,再蹲下去系鞋带。折腾了一会儿,心里猜度,许欢是已经跑完回家了,还是根本没有晨跑的习惯,只偶尔起来跑一次呢?大黄该不是又挣开链子自己玩去了吧?她正琢磨要不要放弃这次偶遇机会,终于有脚步声传来,竖耳朵细听,应该属于人类。   把鞋带系好,起身,拍拍手,葛萱若无其事地往老师家走。   许欢在后面叫住她,“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葛萱心说你今天回来得可够晚,嘴上答道:“我天天都这点儿来啊。”   “胡说~”他脱口驳道,“昨天看见你从门口过去时候都快八点了。”   葛萱一愣,“我怎么没看见你?”   以为自己的话被怀疑,他比了比自家房屋,“我在二楼窗户看见你的,旁边还一男同学,一起进的蔡老师家。我昨天出门晚,跑回来怎么也有八点了。”   葛萱昨天的确是在路口遇到了江齐楚,听他这么说也再没话可对付,换了话题问他:“你每天早上都起来跑步吗?”   许欢点头,“是啊。”   葛萱指大黄,“它的需求,还是你的需求?”   许欢大笑,收紧狗链子,“我以前是校队的,起早训练习惯了。”   葛萱好奇,“长跑吗?”   他表情玄秘,“三铁。”   葛萱不信,看他那瘦干身材尖下巴,“你做标枪陪练的?”   “别瞧不起人哦。”他在她头顶拍了一把,“你这样的,我抡起来能撇十米开外。”   标榜力气大的人,这一巴掌倒没加什么力道,只拍得她帽子滑下来遮住了眼睛。葛萱往后拉了拉帽子,傻傻发笑。   大黄在两人脚底下溜溜哒哒,用后腿蹬雪玩,不时抬头看一眼葛萱,摇尾巴。葛萱也不再那么怕它,但还是往边上闪了几步,躲开它的攻击范围。   许欢好笑地看着她的小动作,“年前补到哪天啊?”   葛萱说:“今天最后一天。”快速瞟他一眼,不落痕迹。   他却别有深意地搓搓下巴,“那幸好今儿碰见,要不然岂不是今年都看不着你了?”   “年后我们不补了,你明年也不一定能看着我。”葛萱说这话时低着头,貌似提防大黄。   许欢很大声地叹了一口气,“那这不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葛萱没看到他笑容玩味,只听了这句话,清早遇到他的好心情全没了,怪罪地拧了眉毛,抬头瞪他,“大过年的……”   “岁数不大,忌讳还不小。”他忍俊不禁,不再逗她,拂去她肩头雪花,声音温暖,“快去老师家吧,看把脸冻通红。”   葛萱点点头,转身走两步停一停,想再跟他说些什么,又找不到语言。   他突然出声:“葛萱儿?”   葛萱回头,唤她的是江齐楚,因为许欢已经成为一个背影,而被他牵着的大黄,闻到生人味儿,回头往这边看了一眼。葛萱突然有点感动,想起它曾经疯狂地追过自己,比它主人热情得多。   江齐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刚才他也看到葛萱跟那个人说话,“那是谁啊?”   葛萱说:“英语老师家邻居。”   江齐楚对她的废话也不挑剔,“我好像见过他。”   葛萱情绪低落,语气便有些不耐烦,“不就是那天送我去医院的人吗?”   7以后再也见不到许欢   葛萱这节课上得无法专心。听了许欢那一句话,她才想到,这真的有可能是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啊,开学她不再来补课,上高中即使还需要补课,也不可能再找初中的英语老师。那么跟许欢,再也没有交集了吗?在路上偶遇的机率有多大?像今天早上的见面,还不是她制造的结果?只是以后,要用什么理由出现在这里呢?跟许欢说,我想大黄了,来看看它?   蔡老师看着眼神困惑的葛萱,问道:“没听懂?”   江齐楚踩她一脚,低语:“点头。”   葛萱直觉照办。   老师想了想,“这道题的主要考点有两个,时间状语从句的时态应用,以及过去分词做后置定语时,跟被动语态怎么区分。来我们把这段从头看一遍……”   上了一小时课,老师让大家休息几分钟,喝水的喝水,上厕所的上厕所。江齐楚问葛萱:“你又感冒了?”   “没有啊。”她又不是病秧子,哪会没事儿老感冒。   “那怎么恍恍惚惚的?”   “今天不是小年儿吗,我着急回家过年,有点儿坐不住了。哎,你家过年回沟里吗,还是就在市里过啊?”   江齐楚倒没在意她转移话题蹩脚的方式,但是感觉这话题再聊下去,她又要提到他妈,他不想在周围一群陌生人的环境下谈论家事,随口答了句:“在市里过。”起来去墙角饮水机前接水喝。   葛萱也没理他,满脑子都是以后再也见不到许欢的遗憾。   再也见不到,单是念着这样一句话,就充满了伤感。葛萱长这么大没怎么伤感过,十分不擅长,加上很快就到来的春节,今天跟爸爸在家粉刷墙壁,明天陪妈妈上街办年货,热闹和忙碌冲走了闲淡思绪。葛冬洋今年厂子盈利,过年不但发实物,还破天荒地发了奖金,拿着计划外的钱给家里装了部电话。葛萱很兴奋,对着自己的小电话本,给同学挨个儿打电话拜年。袁虹心情好,对她败家的行为也没阻止,把姐俩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三十晚上还一人给了五十块压岁钱。   正月里都放假在家,吃吃喝喝走亲戚,闲来无事四口人打麻将。葛棠年纪最小,牌打得却不差,几乎场场都赢,理财能力也超强,看见爸妈的零钱就要,攒了八九块零钱,再跟大人换一张整的。换来换去,零的整的都换进了她兜里。葛萱那五十块钱连输带丢,没到商场开业就溜光了,一正月跟着小棠蹭零花。小棠仔细归仔细,对她姐不算太过份的购物欲望还是可以满足的。   葛萱这一正月快活极了,完全想不起来许欢和大黄。更想不起江齐楚。后者却在十五这天打电话来,约她们姐俩去大桥看灯。   大桥是宴子河上的桥,这条河正好从中心城区穿过,岸边建有公园,对岸是文化宫和电影院,附近聚了不少歌厅和饭店,是比较繁华的一带。市里每年正月十五都选这儿组织大型灯会,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放礼花,获利最大的是周边商家和小偷,人山人海里一个看不住,钱也丢,活人也丢。   葛萱被那束升到空中会炸响花炮勾去了全副神智,仰脖子看得专注,有人挤过来,她就往边上挪挪,不知不觉已偏离原地。葛棠也差不多是同样情况,光顾着望天,姐妹俩就这么被人群冲散了。一组礼花放完,葛萱看得乐呵,活动着脖子跟江齐楚说:“最后这个全是银白花儿的好看。”又想问葛棠喜欢哪个,左右一看,人没了,急得她直跳脚,转身就往人堆扎去。   江齐楚连忙拉住她,“你别再丢了。刚还看见她在这儿,肯定没走多远。小棠记道儿,应该能找回来,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上旁边转一圈找找。”不放心地又嘱咐一句,“千万别挪地儿啊。”   葛萱在原地根本站不住,江齐楚左边一走,她转个身就往右边找去了。不止她一家丢了孩子,身边尽是面色焦急喊着名字找人的。葛萱也开始喊小棠名字。葛棠没听见,倒把江齐楚喊来了。   “不是让你站原地等着吗?”他见着她,后怕,语气有点儿急。   葛萱眼泪出来了,“找不着了。你怎么不看着她啊?”   江齐楚无语,他又不能说,我光看着你了。犹豫了一下,“其实小棠自己能找着家。”   葛萱哭得更厉害,“那我也不敢回家……”就怕到了家,小棠还没回去,爸要是发起火来,可不会给她讲究什么正月腊月的。   江齐楚理解她的难处,手从衣兜里拿出来,抹去她眼泪,“别哭,脸都煽了。”   她眼泪擦不完,瞅着江齐楚没主意。   他被盯得紧,一咬牙,豁出去了,“我送你回去,跟叔说我领小棠去买东西,半道上把她挤丢的。”   葛萱抽哒着鼻子,“我爸不能信。”   “那咱就去桥上等着,这边都是人,小棠回去肯定得过桥打车,兴许就能看见她。”   葛棠已经先他们一步想到了这点,站在桥上的路灯底下,查看来往行人。她本来可以自己回去,就怕葛萱找不着她不敢回家。面前经过五六个年轻男女,说说笑笑,有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回头看了看她,停下来。葛棠回视一眼,不认识,继续远近张望,搜索葛萱二人身影。那大个子却绕回来,弯下腰问她:“你认识葛萱吗?”   葛棠收回目光,看他年纪不像是葛萱同学,不知道是什么人,谨慎地回答:“认识。”   “你是她妹妹吧,不记得我了吗?”许欢把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整张脸,“你姐有一回发烧,上医院打点滴,你和你妈去看她来着。当时我在旁边。”   “哦——”葛棠想起这回事儿了,再看他,又哦了一声,“你是她们老师家邻居。”   “真聪明~”许欢笑着拍拍她脸蛋儿,“你姐呢?怎么一人跟这儿玩?”   葛棠没等出声,就听他的同伴中有人起哄——   “色胖儿,你连小学生都勾搭!”   “有没有人格了?”   许欢扭头就骂,“你们叫唤个屁!”   那几个人笑得更欢。   葛棠皱皱眉,告诉他:“我跟我姐走散了,你要看见她,跟她说我在这儿等她呢。”   许欢担心地看着这个小人儿,“那你自己在这儿不害怕吗?”   葛棠摇头,“这么多人,没事儿。”   许欢直起身,看河畔的熙熙攘攘,叹口气,说:“那我去帮你找找,不管找没找着你姐,我都回来把你送家去。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别跟不认识的人走啊。”   葛棠心说你就属于不认识的人。看他走回去跟同伴说话,说完又指指她。那几个人探头看她,想是为了看清妹妹长相,以便寻找模样相似的姐姐。葛棠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并没指望他真能在这上万人里撞到葛萱,目送他们一行融化在人潮里,视线落在桥边的IC电话上。灵机一动,想到可以打电话问家里知不知道江齐楚的传呼号。   才从人行道上走下,迎面葛萱和江齐楚就跑过来了,相互一阵责怪,葛棠看到葛萱脸上明显的泪痕,根本就是怕回家挨揍吓哭的,和江齐楚对视一拍,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许欢被同学提醒一句,也觉得应该把妹妹带上一起找她姐,又转了回来,没走几步,就看到桥上重逢的几个人,闹得正开心。他同学也看见了,说这下不用管闲事了。许欢向那个望过来的小女孩摆摆手,和同学去吃饭了。   葛棠想起刚才遇到的人,正想说给葛萱听,第二轮礼花点着,葛萱惊叹一声,趴在桥栏杆上,看得眼又发直。弄丢妹妹的事,完全没让她长记性。葛棠翻个白眼,一扭头看到那大个子男生,远远的冲她一乐,转身和同伴走了。   8小葛,不跟我打个招呼吗   快活日子无论过多久,结束时总让人有种戛然而止的不舒服。这一年旧历三十来得晚,鞭炮崩飞了一天又一天,没出正月,学校就开学了。葛萱倒不像别人那样,提到开学唉声叹气老大不乐意,她是个随遇而安的孩子,假期没玩够,但对上学也很期待。新学期返校,大家还都带着年节的喜庆,教室里叽哩喳啦。蒋璐没来,葛萱自己坐在座位上,听同学说起学校建了微机教室的事,有同学抱怨,“咱学校也够差劲的,二中和四中前年就开微机课了。”   “能跟四中比吗?人那是贵族学校,一个学生家长就能给盖个微机教室。”   葛萱听见四中,想到江齐楚似乎就在四中,所以说也不算什么贵族学校吧。她对微机这个东西颇感兴趣,正追着问细节,老师却开门进来了,听见了学生议论的话题,一盆凉水浇过来,“初三不开微机课。”   学校这项举措引起了初三同学的普遍抗议,同样的学费,凭什么不给开课,我们少享受两年半都没说啥呢。学校对学生的抗议本来很习惯,通通采取不作为的态度应对,可这次不知道是哪个捣蛋孩子动了真格的,一个电话打到省教育局去了。   班任宣布周一下午的自习改成微机课时,全班欢呼得那叫一个澎湃,葛萱想起来那场面就莫名激动。袁虹说:“学校就穷折腾。”   葛萱不同意,“这怎么是穷折腾?说明我们学校有钱了。”   袁虹瞪她,“你轻点跟我对付!我可告诉你,葛萱,这学期你要把心思放在旁的上面,考不上高中,那就痛快下来找活儿干,我可送不了你自费高中。”   葛冬洋说:“别听你妈的,放心,姑娘,你要想念书,爸给房子卖了也供你。”   葛棠啧啧道:“听着没,你这几个月念好了,就相当于给咱家赚了一房子。”   葛萱听得心动,何况她现在是上了驾板的小毛驴,拉不拉磨都得背着。上课看小说是无论如何不行了,蒋璐对此稍有不满,“唉呀,还非得上高中才能有出息啊?我发现你家我二姨有时候想法可农村了。”   蒋璐的母亲和袁虹是两姨姐妹,不过两家老太太都不在了,彼此也不算近络。小棠很烦蒋璐,跟葛萱说了几次少和蒋璐一起玩,葛萱左耳听右耳冒。葛萱在班级人缘不错,因为性子随和,喜好很容易受人影响,所以跟什么人都能玩到一块儿。她也觉得蒋璐尖酸,但两人上课是同桌,放学又半段同路,再说怎么也是亲戚,没道理跟别人玩不跟她玩。   周一下午第三节,是全体初三4班同学翘首以盼的微机课,尽管知道第一节肯定不能上机,但这个课前十分钟,教室里还是平常更喧闹,每个人都很兴奋。有几个女同学说看过微机课老师,新来的,长得又高又帅。葛萱听她们的形容,很迷惑,“你说的好像教体育的。”大家都笑起来,葛萱也笑,一咧嘴,牵扯到干裂的唇角,慌忙用手指压住,唉哟唉哟叫痛。3月份正是刮大风的季节,葛萱有舔嘴唇的坏习惯,每年这时候都很遭罪。一个女同学从书包里拿出一只润唇膏来,边在她唇上涂抹,边对她劝说:“葛萱你这脸也得经管经管,抹点乳液啊什么的。风这么大,你又不戴围巾,吹得跟麻土豆似的。”   葛萱摸摸脸,“不麻。”家里有润肤霜,袁虹也嘱咐她洗完脸擦一些,小棠每天都擦,她没那份耐心,刚洗完脸很湿润,不疼的时候总也想不起来。   同学给她涂完唇膏,一再强调她不许用舌头舔,葛萱维持着龇牙的怪模样,嘴都不会合了,感觉有口水要淌出来。一直到上课的预备铃响,她看着夹本书走进来的人,唇上的不自在瞬间忘掉,但嘴巴仍然张得老大。   教室里窃窃低语声,谈论焦点是讲台上的新老师,一个又高又帅的年轻男人,漂亮的单眼皮,下巴微微抬起,傲气的样子。他在讲桌前站定,书本放下来,视线在班级里扫了一圈,经过葛萱,未作停留,只是脸上忽然多了笑容。配合这笑容,他说:“这学期我来给大家讲计算机基础知识。我是许欢,言午许,欢乐的欢。”停顿数秒,“同学们好。”   全体起立,除了葛萱。椅子被后桌踹了一脚,她才跟着站起来,机械地念道:“老——师——好——”   微机对这年代的初中生来说,还是相当神秘的事物,一节课秩序奇好,许欢备课充份,大家听得也认真。葛萱整节课盯着许欢。学生上课看老师,再正常不过了,但是许欢敢说,这节课,葛萱一个字儿也没给他听进去。不过他早知道会是这种效果。   宣布了下课,离开讲台前,许欢问:“谁是课代表?”   同学们面面相觑,本来是决定取消的课程,又突然加上来,老师根本就没选课代表。   许欢了解地点点头,“学习委员呢?”   葛萱在众人注视中举手。   许欢笑得很和蔼,“跟我去机房取软盘,下节课上机用。”   微机教室在四楼,上到二楼,许欢终于受不了沉默。“小葛,”他回过头来,“不跟我打个招呼吗?”   葛萱说:“我不说老师好了吗?”   许欢无语,瞪了她一会儿,问:“你嘴上涂了什么东西?”   葛萱舔舔嘴唇,“唇膏。嘴唇让风扫了。”   他转身继续上楼,随口说:“别总伸舌头舔。”自己却也舔了圈嘴唇。   葛萱没看见,跟在后面叫他:“许欢……”   他用教案敲她的头,“许老师。”   葛萱揉着头,吃吃地笑,“大黄~”   许欢挑眉,“我真抽你噢。”   “你不是无业游民吗?”葛萱很好奇,“你不说刚高中毕业吗?刚毕业就能当老师吗?”   “我毕业两年了。”他简单说明,“而且我是外聘的,合同制,不算人民教师,只不过跟你们学校老师享受一样待遇。”   葛萱听不懂。   许欢想了想,告诉她:“就跟工友一个性质的吧。”   “哦。”葛萱应完,又觉得不对,两三下跑到他面前,“那你早就知道要来我们学校上班了,年前那时候也不言语一声,还跟我说,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许欢看着她,表情仿佛迷惑,“想看看你听到这话有多失望。”   葛萱回望他,“啊?”   他皱下眉毛,慢慢又舒展开来,“我还在想,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你能不能把我给忘了。”   葛萱嘴巴张得更大,“啊?”侧着肩膀,给他看自己左臂上的干部标志,“这是什么,认识不?学习委员~我脑瓜儿很好的。”   她一本正经,他却笑得直磨牙,“很好个屁。”   葛萱咂嘴,“人民教师说话真不讲究……”   “还敢跟我顶嘴?你这烂记性。”他伸出食指,在她太阳穴上用力戳了一下又一下,“你不知道你记性很差吗?啊?”   葛萱吃痛,躲开他,“我挺记人的,小时候见过的人,隔几年不见,现在都能认出来。”   许欢轻嗤。   “真的,一般都能记着……”向来不懂坚持为何物的人,被断然否定后,也不敢叫硬了。   他对自吹自擂的虚假广告不予听信,从口袋里拿了钥匙,插进微机室的锁孔里。   葛萱仍在自言自语地解释,“除非我根本没印象。”   手上动作停了一拍,他对着门板无意识低喃,“是吗?不过像今天这样,被你认出来,挺好玩的。”打开门,回头朝她一笑,笑脸狡黠,单眼皮弧度灵动。   葛萱僵笑,“嘿嘿。”完全没明白这人在说什么。   9香气情结的养成   葛萱回家猛吹计算机的神奇,用许欢的讲课词对爸妈说:“将来这东西,会像电话一样普及。”饭桌上说完了,洗完碗进屋接着说。袁虹一集电视剧没看完,光听她在耳边念叨些不着边儿的话,烦得赶她回房间。小棠也被捎带了,稍有不满,说葛萱:“你乍乍呼呼好像卖假药的。”   葛萱撇着嘴批评妈妈,“你怎么不接受新事物?对了,妈,我们微机老师你还见过呢,就是那天送我去医院的,英语老师家邻居。”   葛棠听到这话,不算及时地跟姐姐汇报,“十五那天在街里,我还看见他了呢。”   葛萱脱口说:“我怎么没看见?”   葛棠咳一声,“嗯……你当时只顾着抬头看礼花,还能看见啥?”   葛萱连连点头,“对对对。”她俩没跟家里说走散的事,要不然一准儿双双挨骂。回到房间追问她,“你当时咋没跟我说看见他了?”   葛棠对她的反应很不理解,“你也没让我说啊。”   葛萱想想也是。“我还以为他上学呢,居然当老师了,今天一看他进来,吓我一跳。”   葛棠问:“你不洗脸,我先去啦?”   葛萱泄气地挥挥手,“去吧去吧。”很雀跃的话题却没人陪着说,把计算机课本翻出来,打开键盘图那页,十指放在上面无声敲打,玩了半宿,情绪才被安抚平静,慢慢睡着。   许欢似乎不常走动,葛萱刻意在校园里搜寻他的身影,可一次也没见着。平时老师们一个个来来往往,迎面遇上了还要问好,躲都躲不开,而这个想见的,偏偏遇不上。找理由往四楼跑,微机室的门也总是关着。有一回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许欢却不在里面。几个老师在练习打字,有叫得出葛萱名字的,问她干什么,葛萱说走错屋了,带门出来。站在四楼的窗前向外看,正是体活课时间,操场好热闹,上百人里,没一个许欢。只能盼着下节课的到来,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   特别想见许欢,也说不出原因,就是想看到他,哪怕他并没有注意自己。此时葛萱尚未意识到,这是一件不大对劲的事。诚然,她看了半学期的小言情,可是理论应用到实践,也是需要过程的。这个过程的长短,一部分要靠自身的悟性,更多的,则取决于你的实践对象。   葛萱的智商情商,其实并不低,何况还处在旺盛的成长期。   而她遇到的许欢,好歹也是个老师。   星期一,阴天,清晨天色很暗,葛萱却比平常更早就起来了。套上校服,头发扎起来,放下,照了照,又扎起来。葛棠嫌她慢,“整个脑袋鼓捣半小时。”她这晚起床的都洗完脸了,面霜挖多了,匀给葛萱一点。葛萱把面霜在脸上胡乱揉一把,披头散发照着镜子发愁,“今天这头发怎么也梳不理整。”   葛棠接了梳子,让她蹲在地上,三下两下梳好一根光溜溜的马尾,打个呵欠,盯着闹钟抱怨,“太早了……我们班都不能开门。”   葛萱奇怪地回头看她,“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   葛棠瞪她,“废话,你起来了,我能不跟起来吗?”   葛萱龇牙一乐,美滋滋地甩了甩头发,“走吧,姐请你喝豆腐脑儿。”把两人的书包一肩背起,拖着她出门。   葛棠怀疑地挑着眉毛,“你好像注射了鸡血。”   心不在焉,时间就过得很快,所以说混日子是很容易的。葛萱这一个上午混得很滋润,课间听到同学讨论微机老师,也不加入讨论,但趴在桌子上,一句句都听得清楚。   “……长得是高,不过估计比咱大不了几岁,一笑就筋鼻子,可可爱了。”   “发没发现他讲课啊,走道儿啊,背都挺得溜直,是不是当过兵啊?”   “我感觉也像,下巴和脖子差不多总保持着九十度角,肯定是受过训练的,看着特有气质。”   葛萱捂嘴偷笑,那是有气质吗?她怎么觉得那叫装腔作势……   身边一声轻嗤,蒋璐对那群女生眼放红桃的模样很不屑,低声狠骂:“一个个大花痴!不够二的。”   葛萱问同桌:“什么是花痴?”   蒋璐没答她。葛萱分析了一下被骂的那几个女同学的行为,含糊理解了这词儿的含义。几年之后,有一个小流氓给她做出了科学精准的解释——花痴:性欲亢进。   当然此时的葛萱即使听到这个答案,也无法理解。默默地把自己和大声讨论男老师的那些女生对比了一番,骇然得出自己也挺花痴的结论。   下午的微机课,上机前许欢就一句话:“按我讲的去操作,弄坏了赔。”带着早已按捺不住的学生上了四楼。   入门课程是DOS下一个叫TT的软件,主要是打字,极其枯燥,但显示器前一张张认真的小脸上,还是写满了敬畏和兴奋,此外还有弄不懂命令符的恼火。进了微机室,肯定做不到和教室里一样安静,或交头接耳,或大声询问。许欢在每张机子前停留一分钟,一节课就过去了,也顾不得再强调纪律。   葛萱把这几页书都快翻烂了,一帆风顺地进入了打字游戏环节,对着树上掉下来的字母苹果,一只手在键盘上敲得飞快。直到下课铃响,才意识到还没和许欢够上说话,扭头望向讲台位置,却在另一侧,听到他低低的笑声,略带点戏弄,“啊哦,GAME OVER。”   游戏框里堆满了苹果,一道遗憾的终止提示横在上方,葛萱看下分数,本节课的最高记录,叹气,本来可以更高的。   许欢宣布下课,“回家多熟悉下键盘,注意指法。”   大家交流着初次体验的感想,陆续离去。也有几个正玩上瘾的同学赖着不肯走。许欢象征性地赶了几嗓子,也不跟他们较劲儿,反正微机室接下来空着没人用,而且待会儿一打铃,自然会有班主任来充当坏人。他上了半个月课,已经学会讨巧。   不过别人可以不理,眼皮底下这个班干部,不警告可不行,“你带头逃课,老师不抓你当典型的。”   葛萱早有对策,“我就说微机老师留我给他写点名册。”   许欢失笑,拉过旁边椅子坐下,“听得懂我讲的吗?”一副师长关切学生的脸孔。   葛萱感觉别扭,一下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眼睛转转,左右机位都空着,而他坐得很近,定定望着她。气氛尴尬得微妙。   许欢说:“打得还挺快的,下次用俩手。”   葛萱看一眼键盘,“没有一个手快。”   他歪头挑衅,“我用俩手跟你比比?”倾身过来,点开了她的游戏。   葛萱理所当然地嚷嚷:“你不算。”再看他那只将整个鼠标全部包住的大手,“跟我比?你真好意思说。”   听见投降宣言,许欢本想逗她几句,一回身,鼻间钻进一股淡香,眼睛微眯,无意识地向她靠近几分,确定香味是她脸上散发出来。“你擦了什么,好香。”   两人的距离可以用厘米计算,许欢眼神纠缠得明显,葛萱却不知回闪。四目相接中,她抬起手,挠了挠后脑勺。   从那时起,葛萱再也没嫌擦面霜麻烦。   至于擦的是什么面霜,终于有一天她彻底忘记,但是以气味来挑选化妆品的毛病,就那么养成了。   10只有火烧,哪来的云   许欢那一句话,葛萱听进耳中,心脏猛缩,久久才舒张。甚至过后想起来,心还会慌乱促跳,突突突突,柴油机的声音。或者许欢是心猿意马的,或者其实就单单是一个疑问,葛萱不确定。她不确定许欢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接近她,逗弄她。她只能确定自己的欢喜。   每次看见他的欢喜;偶尔发傻的举止,为惹他注意;无比喜爱他对自己的亲昵。   葛萱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就这样很好,她还不太懂得如何发展。   许欢颇受学生欢迎,因为年纪相仿,他也是刚毕业没多久,了解学生的心理,日子久了,跟大家自然就变得随意起来,校园里和学生碰上,彼此打招呼说话越来越放肆。说起来,男同学还是要比女同学宽厚,如果是特别受男生欢迎的漂亮女老师,往往容易让女同学产生危机感,无法得到同等对待。但许欢也漂亮,男同学并不会因此排斥。葛萱她们班的微机课是周一,刚好这个周日是校长家娶儿媳,据说许欢去给做男宾相,课上有同学问他:“当伴郎好玩吗?”   许欢表情沮丧,“甭提这事儿,后来又不用我了,说我比他儿子高。”   而且长相也把新郎比下去了。葛萱只是这么在心里想,旁边蒋璐已经大声说出来:“老师你肯定也比他儿子帅。”   立马得到其他同学响应,“是啊,看咱校长的尊容就猜得出了。”   许欢坐在讲台的电脑前,打个手势,压下大家的声音,收回手漫不经心点着鼠标,另只手托着腮帮子,当真有点苦恼。   葛萱啧啧两声,“您扮什么忧郁呢?”   “啊?”许欢抬头看她一眼,“女宾相可好看了。”   惹得全班同学起哄,“是咱们学校老师吗?”   “谁呀谁呀?”   “是不教初一英语的娃娃老师?”   “不能吧?娃娃老师就长得小,岁数比咱欢哥大不老少呢?”   “肯定不是她,她都结婚了,不能当宾相。”   “那是谁啊,欢哥?”   许欢还是那个姿势,冷眼看着自己的学生,“你们能不能惦记惦记中考的事儿?”说着一拍脑门,“对了,期中考试之后,初三的微机课就停了。”   不意外爆起一片哀嚎抗议声。   许欢说:“别不懂事儿。你们比初一二的脑袋快,计算机入门早学得差不多了,再往深里学,也不是剩这个几个月能掌握得了的,搁这也是浪费时间。高中都有微机室,全考上了接着学多好。”   某些男同学叫苦不迭,“哥啊,考不上呐?”他们这一伙是完全不学习,成天傻淘傻淘,除了微机课都不来学校的主儿,考高中根本没戏。   “那就报个中专。”许欢说着站起来,敲敲显示器壳子,“专门学这东西。”   几个学生面面相觑,眼放希望之光,“有这样学校吗?”   “有。不过我告诉你们,文化课不行也学不明白这个。”他一只手肘撑在电脑上,歪着头,挺无奈地看着这群捣蛋孩子,“你起码得学学数学和英语啊。你看人小葛英语好,命令符都比你们记得快。”   这例子让他们很有意见,“小葛她记什么都快。”   许欢冷哼,“记人就差点儿。”   被谈论的葛萱无语接茬儿。许欢明显话里有话,好像她以前就见过他,并且把他忘了一样。记忆里狂翻了一圈,葛萱最终确认,这不可能。   初三的微机课就那么停了,相比课程本身而言,大家对见不到任课老师更失望。许欢居然私自给学生开权限,许诺说:“期中考试进步显著的,课余时间可以来上机哦。”   校领导本来对许欢有点意见,觉得他对学生的态度有损教师威严,但他压得住堂, 学生又肯听他的话。由他来宣布初三微机课停上,大家再没那么大抵触情绪,这样一来,校方也挑不出毛病,就不好再说什么,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和学生打成一片。   葛萱则是绝望了,因为上次月考,她不幸考了学年第一名,彻底失去了进步空间。   几日后的一天许欢下班,路上遇到葛萱放学回家,难得见她没跟别人结伴走,在她身边停车,“上来,我带你。”   葛萱看了他就郁闷,“不坐。”丢下一脸错愕的许欢,背着书包慢吞吞走在前面,知道他一定会追上来。   许欢当然会追,他莫名其妙啊,盯着小姑娘后脑勺荡来荡去的发辫,愣了一拍,催了点油,摩托车挨过去,“怎么了小葛?”   葛萱又不能气他鼓励学生进步的方式,又无言以对,憋得更加委屈,绕到摩托车后座,跨了上去,心想,好歹也能这样见到他,算了吧不惋惜了。   许欢的眼睛随着她转,呆呆地说不出心情。   葛萱看他拧身歪脖的姿势,催促道:“你不送我回家吗?”   他乍然回神,载着她出发,路上还是忍不住问究竟,“怎么打蔫呢,跟同学闹矛盾啦?”   葛萱说:“是啊,很矛盾。”   “你人缘不是很好吗?”   “是啊,很好。”   许欢差点扶不住车把,捏了闸把车停下。   葛萱在惯力作用下撞痛了鼻子,闷哼一声。   他转过身子,伸手帮她揉揉,小心地说:“我看你不对劲。出什么事了,跟我说说?”   葛萱诚实回答:“我不想跟你说。”眼一瞟看到前边胡同拐出来的人影,连忙从车上跳下来,“不用你送了,我跟我老妹走。葛棠——等我一会儿!”   许欢认出妹妹,“那好吧,明儿见。”转个方向要走,想起她朝自己借的辅导书,又停下来,喊她:“小葛?”等她回头了才说,“我给你借着书了,想着明天上我那儿取去。”   葛萱应了,目送摩托车开走,扭头对上葛棠好奇审视的目光,赧笑,“朝我叫小葛,那你叫什么?”   葛棠说:“我不介意,我可以叫小棠。”   “呵呵,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去同学家写作业。”   “哦。”   “那是你们老师家邻居?”   “现在也是我们老师,教微机。”   “你们微机课不是停了吗,还管他借什么书?”   “往年的中考题集。有一回我微机课写练习册,让他逮着了,答应帮我借考题。”   “……中学老师都这么好吗?”   葛萱哼一声,“可好了,成天跟你除了分数没别的嗑儿唠。”   葛棠好笑,“妈呀人老师收学费是为了陪你唠嗑啊?”   “不是,我们学校老师……”葛萱不会说人坏话,起了个头,想半天,挥挥手,“反正你将来也得分到这个中学,自己感受去吧。”   她并不讨厌老师,但有些老师将学生成绩与自己业绩挂钩,赤 裸裸地警告:你们谁拉咱班平均分,趁早别参加考试了。葛萱不可能降低班级平均分,但听到这种话,心里也不舒服,更何况那些学习不好的学生?   脑中有根弦陡然一颤,葛萱停下来,“哎?葛棠,你就快上初中了吧?”   葛棠点头,“我上初中是一定的,你这反应速度,能能考上高中,就两说了。”   葛萱问完话,并没听回答。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己虽然毕业,但小棠紧接着就升初中了——去看妹妹,然后顺便探望母校老师,真是一个不错的理由啊。   傍晚的天色一下子亮了,葛萱抬头,回家方向的天际红光一片,“看,火烧云!”   葛棠望过去,“只有火烧,哪来的云?”   晴空万里,彤红一个夕阳沉在天际,映得周遭建筑轮廓清晰,边缘明亮。路旁刚萌芽的树木,两个女孩子晃动的发辫,都被染成早熟的金色,怪异又美妙。而脚下浅灰的水泥路,在这光芒下瞬间繁华,像绚烂心事。   葛萱目光坚定,“OK了,中考,COME HERE!”   11孩子,你不是一个人   中考在葛萱的呼唤中汹汹而至。各考点门外都围满了学生家长,互不相识的也因有这共同话题,搭起话来。有的一家祖孙三代都出动,只差举横幅助阵:!   各管区派出所调了民警出来,坐在学校门卫室里镇场,以防人多生事。考场内外气氛都很紧张。葛棠的学校也是考点,学生放假,她正好和妈妈来给葛萱陪考。校门外抢了块树荫底下纳凉,不时说几嘴笑话,聊得正开心,却遇到不待见的人。车笛自身后响起,玻璃窗落下,蒋璐的母亲隋艳金在车里喊:“二姐!”   母女俩相视一眼,袁虹拍拍女儿的发顶,带她到那辆抢眼的大红轿车前。葛棠乖乖叫人:“小姨。”   “哎。二姐,你们招待所现在没事儿吗?”   “嗯,这不头一天考试么,我过来看看。明天省公司来检查的,就得在厂子看着了。”   “省公司来什么人啊?我听老蒋说,你们厂子现在都不生产了。”   “要改股份制么,谁知道了,折腾呗。”   “上车来坐会儿吧,我开了冷风。”   袁虹婉拒,“不了,跟外头站会儿,今儿不太热。”   隋艳金用手在脸侧扇风,“我是不行,稍微热一点儿,这心就跳得可慌了。再加上里面那个不争气的犊子,一想她考那两分我就上火。”   “璐璐还行吧,考普高应该没问题。”   “行什么呀她,考不上!我心里明镜的,都让她爸给惯完了。像你家葛萱那么认学,我得少操多少心?这我就等拿钱给她自费念重点了,葛萱也是,二姐,说啥也得让她上重点,那普高教学质量根本不行,上不上都一个味儿。”   袁虹笑道:“嗯,她正常发挥的话,过重点线是没问题。”   隋艳金自讨了个尴尬,望着四周转移话题,“现在考高中的越来越多了,我记得头两年都用不着小学设考点。”   “是啊,她们这么大的孩子多。”   “再说现在也就是条件好了,但凡有点正事儿的,咋也给孩子供个高中下来。哪像咱小时候,念完初中就都回家一待,农村的下地,镇里的找个班一上,过两年婚一结,再生个孩子,这辈子就那么地了。”   袁虹说:“孩子不就是盼头吗?”   “你这俩是盼头了,我们家这个咋整啊,一天都愁死我了。你说当初,我还走后门托学校给她和葛萱安排坐一桌,就想着葛萱能带带她,结果还是这个德行,我算认了。”   话里怪罪的意味很重,袁虹也没说什么。小棠扯扯她,“妈,我想上厕所。”   隋艳金忙说:“行,你快领她去吧,别自己再走丢了。我跟这儿等着,葛萱要出来我告诉她一声。还挺巧的,和璐璐分一个考点儿了。”   实际上这表姐妹俩不仅一个考点,还在同一考场,座位离得也不远,蒋璐在葛萱隔壁组往后两排的位置。从进考场,蒋璐就对她千拜托万叮嘱,把卷纸斜下来给自己看。葛萱胆小,只一想要在虎视眈眈的监考老师眼皮底下作弊,大脑就开始出现雪花点。更要命的是,坐在蒋璐后桌的,竟然是江齐楚。他看见葛萱,两眼晶亮。葛萱头旋疼。   开考才半个多小时,蒋璐就在后面不时咳嗽,葛萱有心不理,可那咳声越来越刻意,只差咳出她名字来。趁监考不注意,葛萱警告地回头一瞥,蒋璐期待地回视,神色焦急;江齐楚在后一排坐着,居然也正抬头注视自己。葛萱叹口气,真不明白,语文有什么好抄的?烦躁地转回身子,没几分钟,蒋璐又开始咳嗽。   一个监考老师无声无息下了讲台,直朝着她们这两组之间走来。每个考生都紧张起来,目光尾随老师的步伐。   考场里是这样的,不作弊的也会怕监考,这就像生活中很多人不犯法也怕警察一样。可能因为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都具有作案能力,也都有意志力薄弱的时候,而这二者产生交集的概率,却没人说得准。   葛萱本来就心虚,老师这一动,更吓得她涂答题卡都手抖。   老师经过她身边,又经过蒋璐,最终在江齐楚桌边站下。翻开他的试卷,拿出下边的演算纸看了看,再看看江齐楚,眼神狐疑,草纸放回去,人却没离开,就在后边的位置站定了。葛萱为江齐楚捏了一把汗,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给老师盯上,幸好似乎不会被赶出考场。更庆幸的是,因为老师就站在附近,蒋璐也不敢再妄动。葛萱终于可以安心答题。   语文是葛萱的拿手科目,这得益于初一时语文老师的教诲,他说:中高考第一门都是语文,你们不好好学着,上来就考砸,往下哪还有心情考了?葛萱以为这番话实在有道理。   后来许欢却说:“因为语文有作文,批卷费时间,为了能在最短时间出总分,才把它放在最开始考。”这道理也说得通,而且许欢也是老师,他爸还曾经是校长,这话就更加权威了。   葛萱比较头疼作文,尤其是命题作文,经常看题目看到每个字都不认识了。这次的命题更是不知所云,胡乱写了一通,凑足字数。收笔连检查前面题目的时间都没有,交卷铃响,考场人声鼎沸。葛萱逃出来,走了几步又停下,被蒋璐追上,很宽容地说:“语文时间不够用,反正也没几个选择题,下午政治历史一定得帮我。”   江齐楚从教室里走出来,看看葛萱,问:“答得怎么样?”   葛萱停在这儿就是等着问他:“你考试时候干什么了?”   江齐楚说:“答题啊。”   葛萱挑眉。   他又说:“写作文的时候我打草稿,对着草稿纸写,老师可能怀疑我照抄吧。”   葛萱很佩服他,“你考试作文还有时间打草稿?”   江齐楚很坦然,“反正除了作文,别的我也填不上来。”   蒋璐可是很怒,就因为他引来监考老师,害她完全没机会看葛萱答案。   江齐楚明明看到,却视若无睹,问葛萱:“我中午……上你家吃饭行吗?”   “你中考你妈也没回来?”看他点头,葛萱隐约察觉,微怔片刻,“那走吧。”   蒋璐看着江齐楚,目光探究,跟在葛萱身边,不避讳地问:“他是谁啊?”   葛萱答:“我小学同学。”   蒋璐更加奇怪,“小学同学你还管饭啊?”   葛萱习惯了她的不客气,“你也过来吃吧,下午还得在这儿考,我们家近。”   “不用,我妈开车在外边等我呢。”   葛萱说:“我妈也在外边。”   江齐楚接道:“小棠也在——我早上来的时候看见了。”   葛萱点头,“凑热闹来的。”   校门口真是热闹,一部大红车子很招风,在大家艳羡的目光中,蒋璐坐进那车子,扬长而去。江齐楚问:“她是你姨家孩子?”   葛萱奇道:“你怎么知道?”   江齐楚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四下环顾,“婶儿和小棠呢?”   葛萱在人缝里找,找到一辆银蓝色踏板,很惊喜,“你怎么来了?”   “监考啊。”许欢答得懒洋洋,不情愿的样子。问过她考得如何,下巴比了比了后座,“正好我也回家,带你啊?”   “不用,我妈在这儿等我呢,还有我同学去我家吃饭,我跟他们一起走。”   许欢看一眼江齐楚,“那我走了,下午好好考,白白。”   葛萱乐滋滋地摇手,等人走远了,才用草纸遮在眼睛上方,继续寻找陪考陪到失踪的那二位。   江齐楚表情费解,盯着许欢消失的方向。   葛萱轻笑,“你又想不起来是谁了,对不对?蔡老师家邻居。不过他也是我们学校老师,教微机的。江楚你真是不记人。”   12考不好也没关系   葛萱这届的中考共三天日程,七个科目,七科考下来,江齐楚总有节目吸引监考老师注意。蒋璐就像被施了缚身咒,一点动作也搞不得,气极了口不择言:“你要死别拖着我行不行?”   江齐楚木讷地道歉,“不好意思。”他音色比较重,加上眼神纯洁,七分老实三分稚气。看得蒋璐也没了脾气,把草纸撕个粉碎泄愤,自认倒霉地跑开。   望着急驰而去的高档轿车,校门口二人相视一乐。葛萱再笨也看出江齐楚是故意的,有些感激,用肘子拐他,“学会使阴招了,江楚,以前可没发现你这么能气人。”   她出手没深浅,江齐楚苦笑,吃痛地揉揉胸口,“我总不能白在你家吃饭。”   葛萱大笑。考了三天试,江齐楚在她家蹭了四顿饭,第三天上午英语考完,所有必考科目结束,他才回了自己家。葛萱拿着自己的猜测向袁虹打听,“江楚他爸他妈是不离婚了啊?”   袁虹一惊:“你这么问他了?”   葛萱被妈妈那个严厉的表情吓到,慌忙摇头,“我要问他了,还用来问你吗?”   袁虹警告她:“你别不长心啥都说噢。”   这是母亲式的肯定回答,葛萱明白了,想起自己还曾当着江齐楚的面,三番五次提及此类话题,多少有些愧疚。不过考完试,紧接着就是等分数的磨人时光,江齐楚的家事也没占据葛萱过多思绪。   所有人都笃定了葛萱考得上重点,除了她自己。虽说成绩一直稳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错的那些题目,本来是她很有把握的,反而是一些叫不准的题,最后都得分了。换句话说,她根本就没谱。每一次考试都担心好运用光,十分迷信“万一”事件。以前无所谓,这是攸关自家房子的关键一考,葛萱担心得睡不着觉,天天跑学校去打听分数。   初三的毕业了,一部分老师也提前放暑假,尽管一二年级的学生仍继续上课,校园还是冷清了不少。葛萱这一大早到学校,又没问到成绩,还被教导主任逮了正着,帮忙整理毕业生手册,忙和一上午。   出来大概第四节快下课了,太阳已近中天,晴朗朗发威。浅棕色教学楼被强光打成米白色,没有风,楼前那面鲜艳的国旗也无勃勃之势,抱着旗杆缠在上面,似被高温灼得难受。花坛里一些柔嫩的植物,更没了娇俏模样,蔫垂着姿态卑微。沙土操场已经很久没人打理,有小撮野草冒头,添了些许活力。四周的理石人行路原本是青色,风吹日晒下颜色渐淡,反光刺眼。只有沿线栽种的大叶青杨不惧光照,叶片交叠成深深墨绿,稳重可靠。树荫一直延伸到大门口的围墙尽头,那下边是一溜铁皮顶的自行车棚。也有摩托车停在里面,许欢的大踏板颜色显眼,很容易就找出来。   葛萱去了四楼,微机室锁着门,没见到许欢。原以为他没有课就先回家了,这会看到车子还在,想必人也没离开学校。葛萱站在楼前犹豫了一下,刚萌生了去车旁守株待兔的想法,就见挨着车棚的门卫室里出来两个人。一个是门卫老头,另一个看身高体型,像是许欢。门卫室到教学楼有一百来米的距离,葛萱看不太清,攥了虚拳放在眼前,透过拳心的小孔望过去,视线聚焦,确认是许欢没错。   许欢也看见了她,比个手势阻止她跑过来。扭头跟门卫摆摆手,说了些什么,大步朝葛萱所在的教学楼走去。他一剪身影高大挺拔,小立领T恤巧妙掩藏年轻,修饰出几分成熟,还有恰到好处的书卷味。   葛萱立正站好,鞠躬,“老师好。”   许欢欣然受了,亲切问道:“回母校干什么?”语调里总有半分戏谑。   葛萱笑得低调,“别用这词儿,我还不太习惯。”   “成绩没出来吧?”他早知道她来的目的,“没那么快,得核好几遍呢。急什么呀,你肯定能考上。”   “呵呵。要成为客观事实才可以安心。”   他假笑,“很好,很理智。”夸完了拍拍她肩膀,“跟这儿等我一会儿,我上楼拿车钥匙,下来带你回家。”   “好~”葛萱笑眯眯跟他进了阴凉的走廊,在楼梯拐角下方的墩布池子前停下,拧开水龙头接些凉水拍脑门。   许欢上了楼,与两个老师擦肩而过,彼此打了招呼。   一个上去,两个下来,回头张望一眼,一个老师低声问另一个,“他没放假吗?”   “初一初二还有课没完事吧。”另一个答道。   “也挺忙叨的,一礼拜十二节课,跟主科课时一样。”   “课时和课时不一样啊。再说这届初三一走,下届初三就停微机课了,一共就带八个班,也没考试任务,多好啊。”   “要么说这活儿,别人想干还排不上号呢。”   “嗯?他爸给安排的?”   “那指定是了。我听苏校长说,许名富去年就打过招呼了,学校本来是想先招他进来,反正开微机课,先送去培训么。好像说他那会儿自己不愿意,说啥不来,这不怎么又想通了。”   “本来嘛,多好的活儿啊。”   “还是岁数小,这刚二十一二吧?男的就立事晚,你等再过两年,他就知道今天走出这步是对的了。”   “那可不?局里有人给撑着呢,混个事业编还不就一两年儿的事。”   “有没有编制他这也没啥区别啊。福利什么都跟咱一样,拿的也不少,又不扛升学任务,又不用写教学总结。”   “对呗,还不用去监考。哎呀我现在一听监考就脑袋疼,哪年一去监考,回来半宿半宿睡不着觉,比考学的还紧张。”   “对了你听说没?老何他们考场出雷同卷了。”   “啊?老何今年是不还评职称呢?”   “刚提的表!这下还评啥啊,没戏了。”   “……”   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教学楼门口。葛萱从楼梯后面走来,透过玻璃窗,隐隐看到操场上那两个老师的身影。一楼的初三学生都已经放假,她们谈话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葛萱听得清楚,有些听懂了,有些以前懂的,现在却迷糊了。   许欢并不知道自己刚成为谈论话题,下来见葛萱还在楼梯口傻站,唤她一声,往外走去。走了几步,察觉到她没有跟上,停下来回头看她,“小葛?”   他正停在窗前,形成侧逆光角,半张脸在阴影里,有她看不清的部分。葛萱问:“许欢,你二十几啊?”   许欢被问得一愣,“二十一啊。”搓搓下巴,没研究明白她眼里的审视为何,招招手,“快走吧。”   摩托车驶出了好远,葛萱坐在后座,风在脸侧刮过,马尾辫抽打后脑。   许欢自言自语式嘀咕,“我也觉得,我这岁数当老师太年轻了。”   葛萱松开一贯撑在车尾扶栏上的双手,轻轻绕过他的腰身,在他身前交握,脸贴在结实的背上。   他收了些油门,大声问:“小葛,考得不好吗?”   葛萱没出声。   许欢说:“考不好也没关系。”   葛萱用脑门撞他脊柱,“不要诅咒我。”   “我会帮你盯着分数的。”许欢笑起来,“明天再别这么来回跑了,大热天再中了暑。”   13意外访客   自从把电话号码给了许欢,葛萱彻底沦落为家里的接线员,无论离得多远,无论正端着开水还是硫酸,铃声一响,扔了手上东西就扑向电话。结果许欢来电话的这天,她却睡起了难得的懒觉。一睡到盛夏的太阳烤着了窗帘,迷迷糊糊被铃声吵醒,只听葛棠尖着嗓子大叫:“葛萱——电话!”   葛萱的生理机能在瞬间完全苏醒,从炕上蹿起来,直奔大屋,掐起电话,“喂?”声音远不像行动那么激烈。   葛棠早见识过她姐对接电话的狂热,没什么反应,江齐楚却是头回见到,吓了一跳,瞄她一眼,却也没敢多看。   葛萱窝在沙发上,笑比晨光耀眼,只是身上还穿着睡觉的行套,白花花皮肤遮住的远没有露的多。葛棠干笑,“太不讲究了。”走过去,带上了方厅和大屋的拉门。   江齐楚脸色微赧,“她不知道我在这儿。”   “那也不能裸奔啊……”葛棠话还没落,哗啦,门被拉开。   葛萱站在门口,两手撑门框,岔着腿,整个人就是个标准的黑体“大”字。菜色背心和彩条三角内裤的清凉搭配,用实际衣着反驳了妹妹关于她裸奔的谣言。仍在发育中的小胸脯剧烈起伏。   江齐楚被震得一时忘了回避。   葛棠也一愣,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你干嘛?!”   穿堂风吹过小屋,葛萱打了个摆子,呆呆地说:“我……702分。”   江齐楚深受刺激,“啊?总分不才700吗?”   葛棠大笑,“江哥你考试卷纸上写名儿了没有啊?”   七门科目有六科计入升学分数,满分750分,葛萱的总成绩,进重点高中已无悬念。咧着大嘴仰天嚎叫一声,倏地钻回小屋套上衣裤,脸也不洗就冲出大门,迫不及待想把这一消息告诉妈妈。   葛棠欣慰,“还知道换衣服。”   江齐楚喃喃,“这么快就出成绩了?”再说今天周末,老师都放假在家。他好奇问道,“婶儿托谁给打听分了吗?”   葛棠摇摇头。   “刚才谁的电话啊?”   仍是摇头,葛棠忧虑地问:“你是说,有人瞎掰,逗葛萱玩儿?”   江齐楚张大嘴,“那不能,他们不能玩这么过分的。”心说这孩子思维好灰暗。   葛棠舒眉展颜,“那就好,房子保住了。”   晴朗的星期天,有人窃喜,有人兴奋暴走,有人望着菜园里黄花盛放,又高兴,又笑不出来。   同样心思复杂的,还有教育局门口被老爸轰出来的人。   许欢盘着手靠在电话亭上,神色绝非全然的喜悦,他被那听完分数就直接挂机的丫头弄得哭笑不得,但电话那端的狂喜,他感同身受。想当年自己得知踏过重点线时,也像她这般雀跃难捺。而且这分数确实连他都意外,这一轮考试中,比这高的分数应该再没有几个了。   许欢是知道她成绩优秀的,却没想到优秀至此。抬头远望高中校园里随风轻展的国旗,许久,到底是叹出一声轻笑。银蓝摩托呼啸远行,繁花剩下,知了长吟。   陆续的,大家的分数也都知晓了,升学的升学,复读的复读,待业的待业,各自揣好打算后,毕业生们的暑假生活,这才准备正式开始。晚饭后葛萱接到同学请吃散伙饭的电话通知,虚心向老爸请教喝酒不醉的偏方。厨房里袁虹和葛棠在洗碗,间或数落方厅里那越说越没谱的父女俩。后院胡同里开进辆奥迪,停在葛家大门口,有人门外喊道:“老葛?在家没?”   袁虹应一声,腾不出手,差葛棠去开门。   来人进了大门,对迎接自己的小姑娘龇牙直乐,“葛萱吧?没怎么变样。还认识叔不?”   “认识。江叔,我是小棠。”葛棠看一眼他身后的江齐楚,后者表情狼狈。   江盛愣了愣,“啊,二丫头啊,我说怎么不见长呢。”大笑着拍拍葛棠的头,转脸跟葛冬洋夫妇打招呼。他戴着块儿头极大的金戒指金表,在傍晚斜晖下格外灿烂。   江盛正是这房子的上任业主,江齐楚的父亲,一个被飞来横财砸飞全部农民本质的男人。   葛棠递个询问眼神给江齐楚,他刻意无视,忽地调头朝大门方向走去。   江盛被让进屋里,见到真正的葛萱,夸了两句,眼一转看见儿子的动作,喝道:“你给我滚进来!”   葛冬洋打圆场,“大热天这火哧嘹的干什么?”   “我真快让他气冒烟儿了。”江盛一屁股坐在方厅椅子上。   袁虹向江齐楚招手,唤他进屋坐下,“你又咋气着你爸了?”   江齐楚脸色阴郁,瞥了瞥好奇的葛萱,没出声。   江盛一看更来气,“你说,江齐楚,你刚才在家咋跟我说的?我拉你过来,就让你当葛萱的面儿,再给我说一遍。说呀,不出声了呢?你他妈好意思说吗!一样老师教出来的,人咋学你咋学的?”   四口人听出了大概,面面相觑,葛冬洋问:“江楚没考好?普通高中也没漏上吗?”   江盛挥挥手,“考那点儿损分,加巴加巴都没你们丫头一科高,啥学校也不带要他的。”   葛萱没忍住,噗哧直乐,被父母怪罪地瞪了回去。   葛棠倒杯水过来,江盛接了,一口气灌进肚子,“这我都不说啥,考不好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儿,不还有高中么?我说我给你拿钱自费,咱上高中,高中咱好好学着。就我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老葛,你知道这小王八羔子说啥?不念。”   袁虹忙劝道:“那可不行,江楚,高中说啥也得念。要不你这小岁数,不上学干啥去吧?”   葛冬洋也说,“说的是啊,不像大了,家里厂子都能撑起来,你这太小,到哪儿还是孩子呢。咋也得高中毕业,二十啷当了,哎,会办大人事儿唠大人嗑了,让你出去,家里也放心,对不对?”   “唉呀,这我都跟他说大半天儿了。没用。”江盛是急火烧膛,口干得厉害,向葛棠晃晃杯子,示意她再给自己添点水。“你是不知道啊,老葛,我这上外地发货回来,中午一到家,就开跟他讲。一气儿讲到现在,油盐不进,一说一对付,一说一梗脖儿,能气死你。我是实在累得动不了手,要不这小逼崽子说啥也得暴锤一顿。”越说越气,又冲江齐楚吼了起来,“你瞪什么眼儿?当着外人面你可是能装老实了,在家怎么跟我叫唤的?这家伙,不知道的寻思你是我爹呢。”   “别介别介,孩子么。”葛冬洋按着他情绪,“再说这念书的事,你逼他也没用啊。”   袁虹见气氛僵起来,也赶紧挑别的话题,“你爷俩儿晚上是不还没吃呢?正好这刚拣下去,还没凉呢,我再炒个菜,甭管怎地,先吃了饭再说吧。”   江盛狠狠瞪了儿子一会儿,叹口气,“行,也别忙和别的了,有啥对付一口吧。我让他气得这胃里叽哩咕噜的。”   “菜现成的,饭不太够,让孩子上后院食杂店去买两个馒头。”   江盛闻言连忙掏钱,“来来,我这儿有零的。”   葛棠说:“不用,我有零钱。”   袁虹拦着她,“让你姐去。葛萱你领江楚看他想吃点儿啥,一招买回来。”使个眼色,支她把江齐楚带出去。“小屋我兜里有钱。去吧。”   江盛从随手带的夹包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一阵撕扯,到底硬塞给葛萱。   葛萱奉命把小的单拎出去探口风,两人到了大门外,还听见屋里的骂声跌宕起伏。看着从出现始终保持沉默的江齐楚,葛萱说:“你这……叛逆期,来得够晚的了。”   14一个种植果树的农民   葛萱是典型缺乏防危意识的幸福人种,她竟然会以为,江齐楚他爸的到访,真的就只是拿自己这个正面例子激励教育儿子,于是也跟着致力于说服江齐楚,让他听家里安排上高中,心道这就算尽了力。直到和家人把吃饱喝足的江家父子送出门,江盛落下车窗说:“那叔就把这小子交待给你了,葛萱,你该咋直溜儿咋直溜,他敢不听你的,你给我打电话。”   满脑子都是明天同学会的葛萱,冷不丁被点到,左右一看,爸妈和小棠都正瞅着她,她则完全没搞清状况,指着自己的脸,“啊?”   江盛又说:“我是年年找老师给他补,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他根本就不知道咋学,估计现在连小棠的水平都赶不上。你也不用问他哪儿不会,就从最基础的开始撵吧,我不指他一口吃成个胖子,你就教教他,你是怎么学的,让他能学进去就行。”   车子开走了,袁虹叹口气,“也真够愁儿的。你说考了那么点儿分,那不就是干脆啥也不会吗?一个暑假俩来月,再撵能撵到哪儿去啊?”   葛冬洋点头,“那也不能干挺着啊,学进多少算多少呗,总比上了高中老师讲的一字儿听不懂强,三年坐下来也够遭罪的了。”   葛棠同情地看着姐姐,“赶紧给你班同学打电话,说明天散伙饭吃不了了。”   袁虹说她:“要是从初一的开始讲,你正好也跟着听听。”   葛棠为人慈悲,“那多刺激江哥啊!还是算了吧,我开学了好好听讲,肯定落不下。”   葛萱眨巴着两只眼,企图以拒绝听懂的反应,来面对自己不愿接受的现实。   熬过了一个补课的寒假,还想这个暑假可以肆无忌惮地玩,结果莫名其妙被一个累赘给包下了。从仓房里找出原以为再不会用到的初中教科学,翻了两页,葛萱突然很想吐。强忍着,打算等江齐楚来了,当他面吐出来。   后院大门响,葛棠去开门,江齐楚背着巨大个儿的书包,耷拉着双肩站在门口。葛棠喷笑,“你好像嫁到我们家了,带这些东西干啥?”   江齐楚对她的挖苦还以无奈一瞥,“全是书。”而且是他爸托人买来的新书,从初一到初三所有考试科目的课本。放下来不慎砸到脚,脚指甲都砸紫了。   葛棠大喜,“我上中学不用再交书费买书了,你这些用完了都借我吧。”   “嗯,我爸也这么说的。”   “那你干净点儿用着啊,别往上乱画。”   葛萱听她越说越像说自己东西似的,匆匆赶她,“葛棠,你不要跟你们同学下屯子玩吗?再不走,到那儿天黑了。”   葛棠惊呼一声,“我得走了,江哥,你好好学习啊。”跑回房间拿顶小凉帽,边戴边跑了出去。   葛萱追到门口喊她,“给我带点儿香瓜回来——”也不知她听到没有,担心地返回屋子,江齐楚正吭哧吭哧把那一包书拖进方厅。两人相对无语了一会儿,葛萱认命了,撑开桌子,说:“小屋太暗了,在方厅学吧。”   江齐楚从包里把书本纸笔书一样一样拿出。   葛萱翻下语文课本,不会补;再翻代数,没几章就是解方程,跟小学联系太大,不好补;最后拿起他崭新的英语书,“我给你补英语吧。”英语是从初中才开课,相对说来历史还短暂一些。葛萱想起江盛的嘱咐,问江齐楚:“字母你能认全吧?”   这要换成别人这么问,明显有骂人的嫌疑。江齐楚清楚葛萱没有侮辱他的意思,还是稍微受了点打击,长呼一口气,“能。”   葛萱点头,又问:“音标呢?”   “写不出来……不过认识。”   “那就行,我给你讲基本句式吧,完了剩下的就是背常用单词了。”   句子一列出来,全是最简单的,感觉江齐楚一下就会了,只是不认得单词。葛萱实在不懂怎么讲下去,翻书念起课文来,边念边让他翻译,生词就讲几遍用法。初一上学期的英语课程,两个小时就过完了一遍。   葛萱觉得进度太迅猛了,容易给人造成应付的错觉。可是让他做课后习题,半本书做下来,七七八八竟也对了大半。解释为入门课程的简单,打算稍做休息后一鼓作气,把下半学期的也讲了。   两人去前院的树下摘樱桃吃,江齐楚个子高一些,站在凳子上,负责收获她和小棠平时够不着的上半部区域。葛萱替他扶稳凳子,手里捧个小盆在下面接着果实,见到特大个儿红透的,吹去上面浮灰就塞嘴里。吃得没有摘得快,盆子很快就满了,江齐楚跳下来,小心翼翼避着脚下的菜叶。   今年雨水厚,樱桃结果也多,但似乎没有去年的味道好。   江齐楚说是因为树龄的问题。“这种树的寿命短,只有中期几年结的果才好吃。早期的酸,晚期的硬。”   “是吗?”葛萱对他的说法将信将疑,“你家承包那山不是没种成果树吗?怎么知道这些?”   “小时候在林场住,那儿什么果都有。”江齐楚捏着一颗樱桃,“还有像这么大个儿的山野果,叫托巴,灌木柯子里长出来的,比樱桃好吃。这两年回去都不好找了。”   他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会神采飞扬,跟平常蔫巴巴的江齐楚判若两人,葛萱小学与他同桌,那时就发现他有这个特点。他对乡野的描述生动,果树啊,山花啊,草柯里的蛇虫啊,桦树上的小松鼠啊,惹得葛萱回家就让爸带她去看。葛冬洋没时间,袁虹又不理她这些无聊请求,她只能继续听江齐楚讲,然后向往。   上了初中之后,也有同学家居乡下的,放假的时候,葛萱跟着去看了几次,开始是新鲜好玩,后来每次去都是一样的景致,也就不再稀奇了。感觉实景反倒不如听江齐楚说的有趣。   聊了一会儿,葛萱说:“再把刚才的顺一遍,要是能过的话,咱看下一册吧。”   江齐楚拿把美工刀,正把一些泛黄的枝尖切下来,听到她的话,立马大眼黯淡,一副被打回原形的惨相。   葛萱看得好笑,“你就那么不爱念书?”从刚才的进度看,他并非没有基础,也不是不会学东西,只是不愿。葛萱问他:“你很想回林场当农民吗?”   虽然说不出人各有志的道理,但是在考大学和当农民两方对比下,江齐楚的选择显而易见。葛萱没有瞧不起农民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发问,她想知道江齐楚的真实想法。   江齐楚并没正面答她,却说:“我就希望我们家那座山能种树结果,特后悔捡下来那石头块子下山乱蹦哒。”说着抬头看葛萱,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她听了做何反应。   葛萱耸耸肩,忽然想到了许欢,心不在焉说道:“种树的话也挺好,起码你妈也懂这些技术,可能就不会闹成现在这样。”许欢也没有考大学,可她断定他学习成绩不会差,且家里也算书香门第,那又是为什么放弃升学?   半晌没听到江齐楚说话,一抬头见他正思绪莫辨地盯着她看,葛萱一拍脑门,心怪自己胡说八道触及他不快的记忆。屋里电话适时响起,铃声顺着敞开的门窗传出来,葛萱二话不说逃离肇事现场。   15有酒有花的夏天   电话是葛萱的初中同学打来的,昨天葛萱在妈妈的指挥下,撒谎说今天上午家里有事不能去,以为就这么错过了。结果几个要好的同学一商量,把聚会挪到了明天,葛萱一下没理由对付了,只好应下来。   同学说:“这回不行再变卦,要不上你家找你去。”   葛萱没辙了,挂下电话,商量江齐楚,“你明天下午再过来行吗?”   江齐楚听到了她对着电话的说词,沉默了一下。   葛萱觉得也挺不好意思的,这刚补一天课,第二天就把上午的给取消了,根本是成心埋怨人家。呵呵笑了笑,“没事儿,我让他们改到晚上。”   “葛萱儿。”他出声阻止她拨号的动作。   葛萱摆摆手,“不是吹的,我在班级说话相当有份量。”   “你还是去玩吧,不用真把我当回事,我来也就是给我爸混安心。”   葛萱拿着话筒,呆住了,“你说什么,江齐楚?”   她嫌他名字中间的“齐”字别嘴,很少叫得这么完整,江齐楚分明感觉到了她的不快,垂着头,转身去方厅的桌子前坐下。“他不是担心我成绩,是怕我不上学,回了林场,知道吗?”   葛萱差不多能理解江盛的苦心,放下电话,走出来,看着比往常更沉默的江齐楚,对他方才丧气到气人的说法,也就不再追究。“那你怎么办啊?”根本就不想上学,可是他爸也无论如何不会放他回乡下。   江齐楚说:“就听他的上高中呗。”他神态平静,望着院子里大片的黄花菜,“其实他想多了,我就是不上高中,也不会回林场的。因为我妈希望我留在这边。”   如果不是妈妈的意思,他早就回去了吧,闷不作声的人常常是最倔的。   夏日午后的轻风掠过屋子,掀动桌上的课本哗哗作响,一根铅笔也随风滚动,跌到地上摔断了脑袋,主人却连看都不愿看它一眼。   葛萱在这样的氛围里,委实提不起教书育人的兴致。弯腰拾起铅笔,拿着江齐楚刚给果树修枝的美工刀,蹲在门口细细削了起来。微小的打着卷的木屑落地,很快被风吹得不知去向。葛萱盯着被削尖的笔芯,吹了口气,忽然说:“江楚,要不明天你跟我去聚会吧?”   江齐楚一下没转过筋,什么聚会?   “我初中同学有一半是原来咱班的,李志光他们,你也不是不认识。”   葛萱的想法是,江齐楚压根就没打算学习,自己也就没必要在他身上多浪费时间,反正只要他每天到她家报道,就能向江盛交差。既然这样,没必要大好的假日里,两人都对着课本痛苦。于是,第二天,袁虹和葛冬洋上班走后,江齐楚把课本一扣,到前院狂摘一通樱桃,交给葛萱洗干净了。亮晶晶红艳艳的一盆,放在葛棠面前。   葛棠狐疑瞟着那两人心虚的笑容,推开樱桃,“我胃疼。”   葛萱给江齐楚一个不出所料的眼神,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我要出去,你中午自己买饭吃吧。”   葛棠问:“你上哪儿去?”   葛萱又掏出十块来,“再买点胃药。”   葛棠鄙夷地看着她姐的行为,拿了颗樱桃塞进嘴里,“几点回来?”   葛萱大喜,“咱妈下班之前。”   坐上江齐楚的自行车,二人兴高采烈地会同学去了。   葛萱的初中同学,江齐楚也认得大半,即使小学时并没有多么要好,久别重逢上了酒桌,自然也被当成重点围攻对象。江齐楚被灌了两轮,去洗手间路过葛萱那一桌,她跟几个女同学说起什么,笑得很大声,他迷迷糊糊的恍然明白她为什么把他带来了。葛萱开始还挺庆幸自己有挡箭牌,吃完饭去唱歌的路上,眼看江齐楚走路打晃,暗叫不妙。   到了歌厅,李志光他们几个又拖了一打酒进来。葛萱心知再这么放任下去,不用小棠举报,家里一闻这酒气熏天的,也得破案。趁着递麦克风的机会,坐到李志光身边,“你们寒假不还在一起玩吗?这才几个月,又弄得八百辈子没见着似的。”   “你说江齐楚?打小学毕业以后我就没怎么见着他呀。”李志光摸不着头脑,“寒假哪跟他玩了,我一冬天都在我奶家,开学才回来。”   葛萱感觉这话颠覆了自己的某个记忆,来不及细想,被欢呼声夺去注意力。江齐楚一手一只扎啤杯,口朝下示意杯空。葛萱目瞪口呆,这家伙还真能喝。借口去洗手间,跑出去打他传呼:速回家,有要事。爸爸。   李志光很扫兴,“难得出来一回……”不过也没办法,对于家长的召令,初中孩子一般还是习惯性遵从。   江齐楚收起传呼,没让他看到后面的“女士代传”四个字,抱歉地说:“改天我找你们出来吧。”起身,沙发上落了把钥匙。   葛萱一摸口袋,“哎?我自行车钥匙呢。”   江齐楚讷讷地:“这把是你的吗?”   葛萱不假思索,“是,没错。”接过钥匙,说,“你要请吃饭也叫上我啊。”   江齐楚笑得不自然,“呵呵。行。”   有同学问道:“我怎么没见你骑自行车啊葛萱?啊——我说今天这酒喝得少么。”   江齐楚才走到门口,听见这话,两脚一绊,被身边送他出门的同学扶住。   葛萱大声说:“你看你看,幸亏这没骑车子,人摔一下爬起来就行了,车子摔坏了还得买新的。”   袁虹下班前半个小时,葛萱骑着男款山地车,一派洒脱地回来了。葛棠一颗心落回肚里。江齐楚还躺在炕头呼呼大睡,葛萱欣慰地点点头,坐在方厅里把盆底儿剩那几颗樱桃全吃了。没吃过瘾,搬个凳子又去树上摘。   葛棠看着她矫健的身手,奇怪道:“你没喝酒?”   葛萱其实不爱喝酒,就是恋群,喜欢人多一起玩。偏又耳根子软,架不住人劝酒,每次同学聚会都醉醺醺回来,家里挨着臭骂也不长记性,人家一劝她又喝了。不过今天情况比较特殊,葛萱得意道:“他们都跟江齐楚喝。”   葛棠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么奸诈的表情,“你就欺负江哥老实吧。”   “可找到比我还不会挡酒的了。”葛萱大笑,踩翻了凳子,倒在菜地里,砸扁一片黄花。   袁虹进屋看见沉睡的江齐楚,“这孩子睡多长时间了?”   葛萱心虚,钻进小屋去不出来。葛棠代她作答:“一下午了。”   袁虹心疼道:“睡到这阵儿,晚上还睡不睡了?”   葛棠说:“可能学得太累脑袋了。”   16许欢就坐在身边   葛萱尝到了甜头,接下来各种聚会都带江齐楚出席,她负责玩,他负责喝。有两次下午才出去,葛棠建议她主动给妈妈打电话报备。袁虹向来很少限制孩子跟同学玩,何况往年一到暑假就没影子的葛萱,在这个本应玩得最痛快的假期,反而被拴在家里,袁虹也于心不忍,所以每次都应允,并且不追究她晚归。   累赘江齐楚,这下成了贵人,葛萱对他简直感激涕零,酒桌上也开始帮他说话。敏感时期的少男少女们,很快嗅出了非比寻常的味道,再加上他们俩经常一起来一起走,直觉把二人当成一对儿。一件事,人们在一知半解的时候格外热衷。这群中学生对恋爱,正是处在这样一个阶段,特别乐于捕风捉影乱点鸳鸯谱。葛萱从上了初中起,不只一次被人莫名其妙配对,起初她还挺慌的,后来就皮实了。她看江齐楚都没把这当回事,自己也就不多解释,再说她也知道,这种事越解释越像真的。   江齐楚以为她默认了。望着她,眼神笑容便光明正大地柔和起来。   葛萱大赞此人酒品好,一喝多就笑。   春心乍动的年纪里,大家纷纷忙着暗恋、单恋,运气好的,像模像样热恋。但是恋人间的相处模式,看起来与朋友之间并无两样。也就是为什么那么多起早恋,都能从老师和家长的眼皮根底下滋生蔓延。纵有越界的亲吻拥抱,也不会发生在葛萱与江齐楚这二人身上,熟识他们的同学,都是这样想的。于是一场误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却被大家奉为早恋的标准典范。很难得,也很幸运的,当事人之一江齐楚,并没有在美满的恋爱中昏头,且很快发现了自己的错误。   自作多情这件事,因为在葛萱之前发现,没有那么尴尬。   但失落一分不少。   葛萱每天玩得起早贪黑,其实活动也就那么几样,她得尽量在大人下班前回家,不能跟着去外地玩,只在市里厮混。吃饭、唱歌、打球、打游戏、溜旱冰,仗着人多热闹,乐此不疲。有一次在歌厅意外碰到了许欢,葛萱忽然想起,从他告诉自己分数之后,两人再没联系过。大厅里来往人多,几个同学都围在屏幕前厮吼,并没看到他们许老师。许欢朝她一勾手,葛萱偷偷摸摸就溜了。歌厅那伙儿,过了半天,听到一个葛萱常唱的曲目,才想起四下寻她。江齐楚才说:“遇着熟人出去了,不用管她。”   这歌厅是许欢一个同学家开的,他们中午就到这儿了,一直在包厢打麻将。到晚上来唱歌的多了,许欢张罗散局,扬着赢来的钱说请晚饭。得到热切响应,彼此心照不宣,不想占着包厢担误生意。出门经过大厅,一群孩子疯闹,许欢认出是自己的学生,视线在卡座上扫过,看到葛萱。同学都在抢迈克,就她在沙发上笑眯眯坐着。   出了嘈杂的歌厅,许欢向他同学介绍葛萱:“这是小葛。”再对葛萱说,“这几个你不用认识,男的叫哥,女的叫姐就得了。也不是什么好人,以后远远看见了,绕道走。”话落就有两个男生扑上去,三人扑腾成一团。另外两个女生对他们的打闹,似见怪不怪,商量着吃饭地儿,没忘问葛萱爱吃什么。葛萱客气地向她们摆手,不发表意见。心想这要换成自己那群同学,见着男生带来个不认识的女生,好奇得能把那女生吓跑。一旁傻笑,看许欢挺大的个子被撂倒,对他与朋友相处时孩子气的一面,倍觉稀奇。许欢坐在地上威胁道:“哥,你俩真有劲,一点儿都不像饿的样儿,咱别吃了。”立马被人拽起来掸灰,叫嚎着推去了饭店。   上了桌,许欢才落着跟葛萱说话,“小歌儿唱得不错呢,愿意唱以后就找她,”指一个短发齐耳的圆脸女生,“刚才那歌厅她家开的,你以后领同学去玩不用给钱。”   那女生白他一眼,“都记你账哦。”   许欢还了一记媚眼,“你爱记就记,记我一辈子都行。”   葛萱疑惑地望着许欢,“你什么时候听着我唱歌了?”才到歌厅没一会儿,她还没轮着开嗓呢。   许欢笑道:“这阵子没轻仙儿了吧?我好几回看见你们在歌厅玩。”   葛萱说那你怎么不过来。   他正经八百地说:“嘁,我是老师,跟你们一群学生疯,像话吗?”   惹得桌上几个分神听他们对话的人群起哄之。有人说:“色胖儿沦落到初中教书,确实挺不情愿的,我觉得他的理想是在站在高中讲台上。”   葛萱以为他们觉得许欢屈才,另一个男生却接道:“其实现在初中女生发育也挺好的。”   许欢笑骂:“瞎他妈咧咧吧。”   一个女生也跟着数落,“谁知道了,这俩没正形的,人许欢还领个小朋友呢,你们说话也不知道讲究点儿。”   葛萱笑弯了两只大眼睛,“没事儿,我听不懂。”   众人哄笑,许欢揉揉她脑袋,“想吃什么?”   旁边那男生嗲着嗓子说:“我想吃醋。”   许欢扭头就喊:“服务员,给我来盆醋!看你不喝了的。”他佯怒道,“一句两句不搭理,把我当节目了是吧?”   葛萱刚才跟许欢出来,并没想到会跟他同学坐到一起吃饭。本来挺不自在的,毕竟都比自己大四五岁,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怕闹笑话,怕给许欢出洋相。倒是他这几个同学都是话痨,根本不需要她说什么。葛萱不再拘谨,偶尔也能搭上茬儿聊天。他们也没把她当小孩儿,嘻嘻哈哈言词无忌。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葛萱很开心,更开心的是,许欢就坐在身边。   许欢没骑摩托,吃过饭,打车送她回家。葛萱一路不停嘴地说,考第一名学校给了多少奖金,假期跟同学去哪玩儿了,如何收买小棠,如何利用江齐楚替自己挡酒……眉飞色舞。许欢喝了些酒,懒懒靠在椅背上看着她,眼神微醺,“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就没这么欢实。”   葛萱吐吐舌头,不吭声了。   许欢笑道:“过两天我跟同学去钓鱼,你能出来吗?”   葛萱忙不迭点头,“能啊。江楚可配合了。”   许欢挑眉,“我怎么觉得你欺负人家呢。”   “我也这么觉得。”想了想,又扬起笑,“不过他自己玩得也挺乐呵。”   许欢说:“有你这样当老师的吗?”   葛萱还嘴,“有你这样的,就有我这样的。”   许欢一伸手掐住她下巴,她唉哟唉哟惨叫,脸上却是大大笑容。   17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葛萱问许欢哪天去钓鱼。许欢说临时订,最好找个阴天,不晒,鱼又爱咬钩。连着几日晴天,清早起来,望着连片云彩都找不见的天空,站院里诅咒太阳,被晒得险些脱皮。葛萱郁闷坏了,“下雨吧,下吧,稻子都要旱死了。”   江齐楚顺着敞开的房门,直接看到前院,看到站在板凳上举目远眺的人,“她干嘛呢?”   “祈雨。”葛棠跟着仰望那大仙儿,补充说明,“怕今年没粮吃。”   江齐楚费解地搓搓后颈。   葛萱以手遮光,视线投到了天边,也没瞧见雨云,跳下小凳走进屋来,死心地待在家里哄孩子。热干风进进出出,撩人发梢。讲课也没兴致,随手翻了一册习题丢给江齐楚。   他看一眼,“这昨天不是做过了吗?”   葛萱烦躁道:“做过你都会了啊?”   葛棠正在方厅喂鱼,听见葛萱不耐不烦的语气,投以奇怪一瞥。   江齐楚看看葛棠,“下午我领你俩出去吃炒冰果啊?”   葛棠建议,“咱四五点钟再去吧,要不太热了。”   江齐楚点头,期待地看着葛萱。葛萱却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我不愿意动弹。”她怕出了门接不到许欢电话,但对冰淇淋也很难割舍,想了想说,“你们给我买一斤冰料回来,我在家拌草莓罐头吃。”   葛棠嫌恶地噫了一声,“那能一个味儿吗?”   “闭嘴。喂你的鱼。你,做题。”   江齐楚闷头看书,不再惹她。   葛萱用额头敲桌子,“好热啊,下点儿雨吧!”   午饭是江齐楚去饭店买回的冷面,冰凉爽口,降火气很有效。一碗面连汤也不剩地倒进胃里,葛萱往沙发上一倒,愉快地吩咐:“你自己背俩单元的单词,一会儿我考你。错五个以上,绑在当院儿暴晒。”   江齐楚呛得咳嗽。葛棠拍着他后背,又同情,又很想见识一下她姐设想的惨无人道那一幕。葛萱没几分钟就睡着了,葛棠见她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打算去附近同学家看碟,临走跟江齐楚说:“你考单词的时候去喊我一声啊。”   江齐楚在她脑门弹了一记,小丫头龇牙跑开。   葛萱睡在沙发上,那沙发太短,她平躺着展不开腿脚,头枕扶手,脖子蜷得呼吸不畅,鼻子里直呼噜。江齐楚背背单词,抬头看见她艰难的睡姿,不由发笑,走过来轻轻推她,让她去炕上睡。她睡得正发黏,含糊着应了,人却一动不动。他也没多想,又唤了两声,她稍有意识,不悦地皱起眉,抗议地哼一哼。   江齐楚眼瞳微晃。   少年的燥动,被眼前那两片微翘的嘴唇勾起。手还搁在她肩头,他俯下脸,贴近她安静的睡颜。整个人入魔般不受控。   唇与唇相碰的瞬间,脑中有种物质炸开。他倏地弹起,背对全无防备沉睡的葛萱,垂头站着,心狂跳不已,全身沁汗。   后院铁大门咣当一声,江齐楚跑出去,诧异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葛棠比了比身边的陌生人,“碰到查水表的。”   葛萱揉着眼睛走出来,“刚才是不是打雷……”   葛棠叹口气,“下雨吧,再不下,葛萱就要魔症了。”   葛萱足足盼了一周,也没得到她想要的雨,以至于许欢找她钓鱼的时候,她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盼着下雨。开车到了水库,她才想起来问:“你不是说阴天再来吗?”   许欢反问:“我说的吗?”他稍稍侧过脸,想了一下,自言自语,“我干嘛说阴天来啊?”   “就是你说的!”葛萱指着他,“你说阴天鱼爱咬钩。”   许欢全无印象,倒被她急欲争辩的模样逗乐,不解向来随和的人为何这般坚持。   葛萱点头,“你真的说过。”所以她就一直盼他说的阴天。   他敷衍道:“好好好,我说的。不过还是晴天好。阴天出来,万一下雨,浇感冒了怎么办?你动不动就发烧昏过去。”   “我可没动不动昏过去。”葛萱很容易被拐了话题,“就那一次,让你见着了。”   “然后,”突然出现在二人之间的男生总结道,“色胖儿梦想多年的救美英雄,终于当上了。虽然是个袖珍型的,但确是个美女没错……”   “金嗓子你逗什么贫呢?过来挖蚯蚓。”   朗诵节目被突兀插进来的话打断,叫金嗓子的这个男生懊恼地回头应一声,拍拍葛萱肩膀,“回来我跟你接着说啊。”   葛萱微笑,“好。”   许欢没理他们,从车的后备箱里取出几只折叠椅,丢在岸边,先撑起一把遮阳伞。伞太大,他一个人搞不定,想叫葛萱过来扶着,抬头却见她就蹲在不远处,仰脸看着他乐,完全没有过来帮忙的意思。许欢收了伞,举起来向她投刺。她干脆动也没动一下,反倒大笑出声。许欢没好气道:“笑什么?”   她说:“笑你的梦想。”   许欢的下巴努向河水,威胁道:“我把你掷进去喂鱼。”   葛萱笑得更凶,跑过来帮他支伞,“你说得好专业啊,撇就撇呗,还‘掷’,我又不是铁饼。”   许欢舔舔嘴唇,“你是馅儿饼。”   葛萱警惕地安抚他,“大黄,乖。”   许欢怒极了笑出来,两手在伞上挪不开,轻踢她一脚。   她老老实实挨了这下,半天的挑衅算是一笔勾消,又对他同学好奇起来,“刚才那个为什么叫金嗓子?唱歌很好听吗?”   “他姓侯,小名叫大宝,我们都跟他叫喉宝,后来出了一种药,也叫这名儿。”   “啊,金嗓子牌的。”葛萱看过这广告,“那开歌厅的那个呢?为什么朝她叫混血儿?真是混血儿吗?”   “哈哈,对,她叫苏美加,你说是不是混血儿?”   “说我啥呢?”混血儿正好回来,听到许欢的爆料,训道:“大声嚎气地乐什么?鱼都让你吓跑了。”   末夏艳阳,似妖魔眼睛斜睇众生,葛萱却无一丝烦躁,和许欢坐在伞荫里,静静盯着露出水面的半截彩色浮漂儿。幻想着收竿上来,有一条大鱼,许欢得意的笑脸;又或者钓上来一团水草,咬牙切齿的模样;要是条美人鱼,他又惊讶又意外又兴奋的表情,肯定更加精彩。而无论怎样,都会很好看。   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晌晴。他在等一条鱼,她在等他一个表情变化。葛萱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美极了。   这水库并不是专门养鱼的塘子,一伙人似模似样折腾了大半天,只有混血儿钓上来条足斤的大鱼,其他人只钓到三三两两巴掌大的鲫鱼。许欢的桶里更惨,被葛萱碰翻了一次,还剩下几条泥鳅。钓鱼比赛落败的,回市里得活鱼馆安排大伙儿。葛萱一身狼狈水渍,怕回家晚了被妈妈看到责备,没跟他们去吃饭。   许欢挑几只大小均等的鲫鱼,装进网兜递给她,“拿回去晚上吃吧,就说买的。”   葛萱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不等敲门,葛棠就把门打开了。葛萱看见通敞的方厅,大咧咧责怪妹妹:“你给桌子收了干什么?我要回来晚了来不及放下,咱妈看见咋办?”   葛棠青着脸,“我看你和江哥没在,以为今天不学了,就给收了。”   葛萱听这话不对,没等细想,袁虹从大屋走出来,“你上哪儿去了!”   网兜掉在地上,尚未死透的小鱼蹦蹦哒哒。   18有惊无险的一天   袁虹早上到厂子发现库房钥匙落家了,打电话想让孩子给送来,一直没人接,只好自己回家取。家里大门紧锁,三个孩子一个也没在,开始还以为是去外面吃早点了,再一看方厅里桌子撑着的,书本整整齐齐摆在上面,完全没人动过。回单位越想越不对,再打电话查岗,还是没人接,跟同事交待下工作,离开厂子回了家。   葛棠今天比葛萱出门还早,在同学家混了一上午,中午回家吃饭,竟然看见妈妈坐在方厅里,杀气笼罩。心叫一声不妙,脸上却满是无知惊讶,问道:“你没上班?葛萱呢,不是去买鱼等着中午炖吗?我还特意赶回来吃,她怎么还没买回来?我给江哥打传呼问问到哪了。”   袁虹知道这小女儿主意多,对她的话也半信半疑,拦着她说:“不行打,我看她们啥时候能回!”   任是葛棠,这下也没法了,火烧屁股似的满屋乱转。一整天守着大门,以便在葛萱回来的第一时间同她串供。   结果是葛萱玩得极度亢奋,进门就大呼小叫,直接将袁虹引了出来。   一见这场面,当时傻眼了。她不会撒谎,实话又不敢说,站在门口,两腿发颤。   乐极生悲,说的大概就是葛萱这种情况。   葛棠接过她手里那兜子鱼,提示道:“你不说中午炖鱼吃吗,怎么买到现在啊?”   葛萱听了这话,理解半天,还是猜不出小棠替自己撒了什么谎。   袁虹怒道:“是不是半道上碰着同学,跑出去玩了?你真行,葛萱,一野野了一天,你要说你没啥事,出去玩也行。往年放假我管过你吗?现在你不给人江楚讲课呢吗?你下黑儿出去,半宿半宿不回来,这我都不说你。你不能蹬鼻子上眼,抱天儿不玩活儿吧?让人江楚怎么寻思你啊?”说到这儿才想起问,“江楚呢?”   “刚回家。”葛萱不具意义地随手一指,也不管那是不是江齐楚家方向。脑中飞快转着说词,“我同学,不也认识他吗?好长时间不见了,硬拉他去吃饭,他都去了,我回家干啥……”她就这么把黑锅扣给了江齐楚,良心不安,越说越小声。   袁虹只道她是自知理亏,再一听这缘由在江齐楚身上,怒气方消,“那不知道打电话回来啊?”   葛萱脱口答道:“我又不知道你在家。”   袁虹在她肩头拧了一把,“不用你跟我对付。”葛萱吓得要哭,袁虹咄啐道:“憋回去!你都多大了,不懂事,你江叔把人送来了,你不给好好看着?他说要走就让走?还是你自己贪玩儿!”   葛萱提着肩膀,大气也不敢出。   袁虹给她讲一通既然答应人家,就要负起责任的道理。又嘱咐今天这事,不可当着江盛的面儿提起。身后一阵扑腾,原来是葛棠把鱼倒进了水盆里。七八尾鱼挤在一个小盆里,居然也游得开,袁虹噗哧笑道:“怎么买这么几条小玩意儿?”   葛棠撇着嘴,“大的她也买不起啊。”   葛萱一点就通,连连应是,“煮汤喝吧,妈。”   葛冬洋喝着鲜香的鲫鱼汤,听了妻子的状词,很护崽地说:“葛萱是能管了人的主儿吗?耳根子软,别人一带她就跑。小江子自个儿不想学,她哪儿教得进去?”   袁虹不鼓励他教孩子推脱责任,辩道:“他要自个儿知道学,还用往你家送?”   葛萱也不敢搭腔,迅速吃完饭回房。   难得葛棠今天撂筷也很快,跟到小屋把门一拉,低声喝道:“你今天到底去哪了?”   葛萱不解妹妹的怒气,如实回答:“钓鱼啊。”   “再说一遍!我下午趁咱妈上厕所,给江哥打传呼,他回话说根本就没和你在一起。你还连我一起骗。”   葛萱奇了,“我什么时候说和江楚……”   葛棠大惊,“嘘!”   葛萱压低声音:“我也没说跟江楚一起啊,不过我真是钓鱼去了,要不你以为那一锅鱼崽子哪儿来的?”   葛棠翻了翻眼睛,回忆起早上出门时的情景,“我记得看见你给江哥打传呼了。”   葛萱点头,“我告诉他我今天要出去,让他自己找地儿待着。”   葛棠大致明白了全部过程,“那你跟谁出去钓鱼?”   葛萱说:“我同学。”   葛棠斜眼睛瞄她,“同学?那你能不带上江哥?你同学不也是他同学吗?”   葛萱大声道:“胡说!我们初中同学里,有十多人不是原来小学一个班的。”不过在前阵子密集的同学聚会上,这十多人也与江齐楚熟识了。这后半句葛萱没说,但前半句仍是实话没错,她也就表现得理直气壮。   葛棠没瞧出破绽,审训告一段落,准备去大屋看电视,拉开门之前,坏心眼地提醒了一句:“估计咱妈哪天还得搞突击检查,你加点小心。”   语调凉凉,听得葛萱面色土灰,仿佛有人在她背上捆了颗不定时炸弹。   有惊无险的一天过去了,葛萱痛定思痛,决定无论再有什么诱惑到来,上午也要本本份份在家给江齐楚补习。第二天,江齐楚心惊地看到一位标准人民教师范儿的葛萱,大有脱胎换骨的劲头,还满腔热忱地为他制定了一张进度表。   葛棠有把握,她就是三分钟热血,劝江齐楚:“她说什么你听听就得了。”   葛萱微恼,“再打扰我讲课,给你告我妈。”   有她大量罪证在手,葛棠当然不受吓,但她对抬扛没兴趣,把江齐楚带来的半颗西瓜抱在怀里,门一拉,大屋看电视去了。   葛萱装腔作势,“小样,老虎不发威,拿我当机器猫!”   江齐楚笑她,“母老虎。”   葛萱眼一眯,“没骂你是不是?”   他也不受威胁,问道:“你昨天去哪儿了?”   “钓鱼。”   “跟谁啊?”   “你不认识的。”   江齐楚没再追问,从脚边的书包里取出个鹅黄色寻呼机,放在她面前。   葛萱不疑有它,拿起来乱按一通,赞道:“这个好看。”   江齐楚先前还惴惴着,怕她嫌他送这东西没分寸,见到她喜爱的模样,心落下来,也跟着露出笑容。   葛萱却问:“原来那个怎么了?坏了吗?”   江齐楚一愣,“这给你的。”   葛萱两手捏着寻呼机,讶然抬头。   他说:“这回你再去哪儿玩,我也能找到你,小棠也能找着,免得又像昨天那样。”   “我不要。没钱交费。”她把机器推还与他。   “这里面带一年的费呢。”   “那我也不要。”葛萱想一想,干脆实话给他说了,“帮你辅导没两天,收这么大个礼,我妈知道不骂死我的。再说我根本也没正经给你补课。”   他有些怒:“这不是补课费。”   “那我更不能要了。哪次出去玩都是我的主意,凭什么让你买这东西通风报信儿啊?”   “我都买了……”他稍作衡量,“要不你就当我换新的,把旧的给你了。”   “那你都这么说了,我肯定不能要。”葛萱笑笑,双臂叠放在桌面上,笑里有感激,“放心,我上午再不出去了,不用怕我妈回来找不着我。”   他不过是怕自己找不着她。   练习册摆到他面前,葛萱说:“做题吧。”刚才大力称赞过的小机器就在手边,而她看也不多看一眼。   江齐楚睇望她神情中的坦荡,了然地点点头。   19头发招谁惹谁了   三分钟热这个血型,葛棠验得一点都没错。   葛萱为人师表的决心,不多不少维持了三天,热情即褪。看着江齐楚又变成任务,每天半本练习册,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挨道题溜完一遍,则无所事是。重复的生活内容把这个暑假拖得格外漫长。人闲下来,官能无端端错乱,不时听到后院有摩托车声。   许欢自然是不会上门的。葛萱其实一直都知道。   她想给他打电话,他的传呼号码,她烂熟于心。可是拨通了传呼台,听到服务小姐机械般的问候,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匆匆道了句对不起,把电话挂断,趴在沙发扶手上,盯着死寂的话机,两眼呆呆,不转任何心思。   江齐楚有些担心地一直注视她,半晌方问道:“你怎么了葛萱儿?”   葛萱保持原姿势不动,“我好像中暑了。”   葛棠坐在炕上看电视,闻言瞥她一眼。   江齐楚放下笔,起身,“我去买几根冰棍吧?”   葛萱懒懒答道:“不吃,中午饭还没吃呢,吃冰棍胃受不了。”   葛棠说:“不用管她,她总寻思自己有点儿啥病。”   这不客气的说法,葛萱却恍若未闻。   江齐楚只当她是走热了蹄子,冷不防被禁足,无聊得烦闷。可张罗出去,她又不肯,赖在家里长吁短叹,他看在眼里,也想不出还能怎样对她。下午回家路上,有人卖兔崽儿,他买了一对抱走,次日装在书包里带到葛家。   两只小兔通体雪白,毛茸茸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相互偎着,蹲在桌面上动也不敢动。葛萱的死鱼眼终于转出了活人的光泽,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轻落在兔子身上,顺毛抚摸。葛棠也不出去玩了,趴在桌沿边看,没敢碰,怕不留神给捏死。一大一小两对姐妹,以彼此尊敬的方式,相互熟悉了将近两钟头,都放得开了。桌上那俩开始悉悉索索挪动,桌下那俩争抢着抱手里玩,喜欢得恨不能揉捏死。幸亏是买了俩,要不然这一准儿打起来。   葛萱捧着小兔,摸够了,模仿仙女的动作,问:“像不像嫦娥?”   葛棠冷哼,“你像托塔李天王。”   兔子太小,只能托在掌心里,葛萱被她妹开阔的想象力逗笑。   江齐楚也笑,“你好好养着吧,这玩意长得快,几个月就蹿起来了。”   葛萱没概念,“几个月?”   “三两个月。”   “能长多大?”   江齐楚比量一下,觉得不准确,换了说法,“够咱几个吃一顿的。”   “真残忍!”葛萱舔舔嘴唇,看一眼小兔,兴奋地去院里挖草。   袁虹嫌兔子有味,不许养在屋里。葛冬洋从仓房里翻出些边角料,在樱桃树下给建了个小窝。兔子长得确实快,吃得也多了,菜地里的草几天就被拔光,葛萱开始喂它们黄花菜,被袁虹逮着一次,威胁说把要兔子扔了。   江齐楚对她的作法很无奈,“你干嘛给那草都连根拔了?拿刀割叶子下来,过两天不就又长起来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小菜地被葛萱手工锄理得一根闲杂植物也不剩,江齐楚只好带她出去找草料。   好在一共就两只兔子,也吃不了多少,基本上是打着割草的名义,理直气壮逃避补课。   这个暑假,江齐楚的成绩没什么长进,那俩兔子倒是明显见长。葛萱三五不时拿杆秤来称,她没恶意,只是想以科学数据来记录宠物的成长。   葛棠啧啧道:“我要是兔子就拒绝生长。”   葛棠不是兔子,所以兔子还在长,一天一天,暑假过去了。葛萱进了重点高中,江齐楚跟她同班,同桌。江盛送葛萱一辆变速自行车做礼物。自然是谢礼,葛萱不敢收,江盛说:“收了吧,齐楚有车子,我也不骑这个,你不要,我搁家也是闲着。”   袁虹说:“她也不是小孩了,你总给她买啥东西啊?”   “就是一份心意,家离高中也不近,来回的有个车子,还是方便。”   最方便的就是,有了自行车,葛萱从高中到初中,只需要十多分钟时间。   葛萱念的高中,有一半是周边乡镇的学生,加上学校本身是省级重点,不少外市的来借读,这些同学都住宿舍吃食堂。而本市走读的学生中,父母双职工,中午不回家吃饭的,也不占少数。葛萱就以食堂饭菜便宜好吃为由,每天中午顶着大太阳去葛棠学校,接她来吃饭。   把葛棠的同学羡慕得,直说:“你姐真好,天天来接你。”   葛棠发现葛萱每次来学校,接到了她,也不着急走,磨蹭磨蹭,像在等什么人。但除了几个熟悉的老师,也不见她同其他人说话。想来想去,只当她是为了骑新车过瘾。   真正原因只有葛萱自己知道,新车只是其一,此外但却更重要的,是为了在下班放学的师生队伍中,看见许欢,然后跟他打个招呼。这样,周末的时候,他就会想到常常见面的她。并且这个计划真的管用了。许欢打电话来,找她出去玩,吃饭,去唱歌,打麻将,偶尔也没节目,两人在微机室里比赛打字,画图,聊聊天。或者跟着他四处闲转。   葛萱喜欢坐在他摩托车后座,急速驶过高速路风吹开发辫的感觉。虽然她发质并不好,被风吹过更难打理。   许欢听她抱怨,再看那脑袋枯黄的自然卷,吸着烟若有所思,“人都长开了,头发怎么还是营养不良的德行?”   葛萱说:“就是这点营养光够长人,供不上头发吧。”   许欢笑着建议:“头发剪短了,再长出来,发质会变好的。”   “真的吗?”   “真的。”他把剩下的半截烟扔在地上踩灭,骑车带她去中心区的理发店。   店面不大,四五张椅子坐满了人,洗剪吹的都有,门口一个灿烂短发的女生,正按着个小孩儿刮秃头。葛棠认识她,朝她叫小飞姐,也是许欢的同学。这店就叫小飞发廊,她是店主。   许欢进门就喊:“飞,给我们家孩儿剪个漂亮点的短头发。”   小飞正伺候这位别人不敢接的顾客,那孩子哇哇大哭,她也忙得一头汗,用袖子抹下额侧,回头看了看,没有闲工,随口应付许欢:“我这儿马上完事,你先帮她把头发洗了。”   葛萱一挥手,“我自己来。”走到里面,却是一张洗发床。   许欢找了条小围裙挂上,像模像样地坐在床头水池边,拧开阀用手试试水温,示意葛萱躺下来。润湿了头发,弯腰拿起脚边的大桶洗发水看了看,闻一闻,放下不用,起身去挂满简易袋装洗发水的架子上挑挑选选。翻到自己喜欢的,问葛萱:“一包不够吧?”   葛萱答:“够了。”她头发又不很厚。   旁边一个小工也说:“够,这洗发水可起沫儿了。”   许欢不受群谏,到底撕下来两包。先挤一包到葛萱头上,揉搓片刻,满头泡沫。   葛萱闭着眼,听到泡沫破碎的细小噗噗声,在吹风机和电推刀共鸣的环境里,这声音显得有些珍贵。许欢的手指很柔软,力道也轻,她想起他三铁运动员的出身,不由微微勾起嘴角。   20短发之许欢反应篇   那种香气浓郁以至到了呛人程度的洗发水,葛萱至今仍在用。并不是什么名牌,但当时电视上广告打得很频,也算稍有名气。   起码在理发店里算是畅销品,撕开外包装异香满堂。小飞分神瞥这边一眼,夸道:“行啊,越整越像样了。头一回帮我给人洗头的时候,我都吓坏了,就怕你拿人脑袋当铅球捏。”   许欢玩得愈发上瘾,泡沫聚拢、揉开,再聚拢,欢快哼着歌。   葛萱被熏得昏昏然,问他:“这是什么,香味好奇怪。”   许欢却皱皱鼻子,“很香吗?” 嗅嗅她冲净了泡沫的湿发,“是挺香的。”拿过一条干毛巾包住她头发。   葛萱接过手,“我自己擦。”   许欢研究地拿起另一袋没使用的洗发水,撕开了挤在掌心,托到鼻子前闻,大笑:“真的,这个真香。”   小飞又好气又好笑,“你给我吞了!”   许欢眨眨眼,手臂向葛萱伸出,“给我衣服脱下来。”   葛萱依言掀起他T恤,避开他手掌上的洗发水,小心地褪下来。凌乱长发遮住了她红红的面颊。   小飞大笑:“靠,色胖儿你这不要脸的,拿我这儿当澡堂子啦?”   许欢光着上身,弯下腰,洗发水涂在自己头发上,揉了两下,用喷淋冲净。   葛萱乖巧地递去毛巾,反被他使坏甩了一身水珠,嘻嘻发笑,低喝:“大黄别闹。”   小飞手里的活儿结束,过来挑起葛萱的头发,看看发梢,“这头发是够冗的,剪短了也好。要多短?我这样还是他这样的?”   葛萱看看许欢那短到支愣的头发,不做考虑。再看小飞的齐耳短发,像民国时期女生常梳的那种发式,因为挑染了颜色,又理出一排参差的流海,极富个性化。葛萱很确定,自己如果弄成这个造型,爸妈不会让她进家门的。   又转而看向许欢,想问他意见,却见他坐在一张椅子里,闻着掌心自我陶醉,“香。”   葛萱哭笑不得,“就比他头发稍微长一点吧。”   剪刀在耳边轻脆作响,头发一缕缕飘落,有的落在葛萱身披的围布上,稍作停顿,再滑下,堆在脚边很悲壮。从开始的长发丝,变成细碎发茬儿,镜子里的人也在变模样。不过是剪短了头发,不知为何连眉眼也陌生起来。葛萱求证地咧嘴笑笑,看见镜子里的人也笑,她歪下头,镜中人也歪下头。   小飞正用推剪修理鬓角,扳着她的头,警告道:“刮着你耳朵哦~”   葛萱僵着脖子,对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用力眨眨眼。   许欢含着根冰棍站在旁边瞎指挥,这撮长了,那撮短了,一下看到葛萱的表情,笑问:“不认识啦?”食指在她头上点了点,向镜子里的她介绍,“这是小葛。”   葛萱不敢乱动,横着眼珠瞪他,没忍住,一笑,电推剪真的刮到耳朵,冒了血。   小飞唉哟一声,扯了块纸巾按住。   许欢掀开纸巾,俯身吹吹伤口,“疼不疼?”   “废什么话,都出血了能不疼吗?”小飞踢他一脚,“剪头发呢,你在这儿一劲逗什么嗑子?滚。”   许欢歉意地咂咂嘴,看着葛萱,没话说。   葛萱只觉得让虫子蛰了一口,也没感到太疼,无所谓地擦了擦,让小飞继续剪头发。   “这就行了,再短显得愣。”小飞收了剪刀,镜里镜外地打量她,“你头发颜色这么浅,干脆染成棕色吧,肯定好看。”   “不行。”出声拒绝的是许欢,“她上学呢,你别给我们瞎捯饬……”话到最后没音了。   葛萱从没染过头发,跃跃欲试。   “那就染吧。”许欢无奈地转身嘟囔,“弄得小妖精似的。”   小飞去拿染发剂,路过许欢坐的椅子,挑下眉毛,伸手拨了拨他发旋的位置,诧异道:“色胖儿你怎么还少白头?”   “操心。”许欢向上翻着眼睛看她,“给我拔下来。”   “谁管你,好几根呢,要不顺手给你也染了吧?”   “不染,染完过两天又长出来,更明显,再说我受不了染发剂那味儿。”   “你不就得意那些味儿冲的吗?”   “主要是这玩意儿呛眼睛。”他说着提醒满脸雀跃的葛萱,“待会儿遭罪,别说我没告诉你啊。”   小飞用手肘撞撞他,拿把小梳子梳顺葛萱的头发,“别听他吓唬你。我一天染十好几个也没说呛眼睛。”   葛萱想起小时候学的课文,小马要过河,松鼠说河水淹死它,老牛说才没脚脖,还是要自己趟过去,才知深浅。染发剂味道的确刺鼻,但想到它的神奇效果,葛萱一点也不觉得遭罪。   到家门口,葛萱开始担心了,转动摩托车把上的镜子照来照去,犹豫不决。许欢低笑,“现了原形。”   葛萱捂着头发,更不敢进屋,看他的眼神有些哀怨,仍介怀他在小飞店里说的那句话,“很妖精吗?”   在没有阳光直射的地方,头发颜色并不算太明显,但这个发型,对女生来说,仍然是前卫的,因为很短,短到自然卷也打不出卷。好在她发质软,不会调皮乱翘。流海蓬松地覆在额际,露出弯弯两道眉来。葛萱的眉毛很淡,但形状完整,长且顺,只在眉尾有几根戗茬,并不显杂乱。原本应帅气活泼的发型,扣在她头上,完全没收到他想要的效果。看起来还是那么好欺负。   许欢眼波一柔,“你怎么也不长个儿?”   葛萱只顾着照镜子,随口应道:“才半年我能长到哪儿去?”   “也是。”他笑道,“也可能是我也一直在长,总觉得你一点变化都没有。”   视线自镜中移至他脸上,葛萱纳闷地指着自己的新发型:“所以你想让我‘变’一下?”   许欢摇摇头,哄她,“挺适合你的,你妈不能说什么。进去吧。”   什么啊,就一个适合?葛萱不太满意,靠在大门上看冒着尾烟的摩托消失,抬脚踢门。   葛棠在院里听见这种敲门声,频为了解地说:“不是好人。”拉开门锁,看站外边的人,愣了一下,吃吃发笑,“找谁?”   葛萱紧张地爬着头发,“能接受吗?”   葛棠故意说:“等着挨斥儿吧。”   袁虹正在厨房炒菜,见女儿开个门要好半天,大声问:“谁啊,小棠?”   葛棠回道:“不认识啊,走错人家了吧?”   袁虹心说这孩子怎么还跟走错人家的唠上了,关掉火,出来看究竟。   一瞧见妈妈拎在手的那把菜铲,葛萱倏地躲到葛棠身后。   袁虹疑惑地看着那颗头,“葛萱?”   葛萱直起身,脚不敢站稳,随时准备跑路。   袁虹看了她几秒钟,问:“你俩不进屋,跟门口唠啥?”转身奔菜锅走去,“小棠别锁门了,你爸说话就到家。”   姐妹俩相视一眼,葛棠眼里满是捉弄,葛萱壮了胆儿,追到袁虹身边说:“妈,妈,我剪头发了。”   袁虹应一声,“我看你也该剪了,上高中那么累,还整一把长头发,不够忙和的。”   葛棠也说:“就是啊。完了自己还梳不明白,成天让我给扎角儿。”   “头发吃营养,小棠你赶明儿也去剪短点儿。”   “……妈我不想剪。”   “少剪点儿。”   “我头发本来就厚,越剪越厚。”   外面传来自行车顶开大门的声音,那母女俩正热切讨论,被忽略的葛萱,独自出门迎接爸爸。葛冬洋一见她就咧嘴笑,“嗬,真精神啊,我大姑娘。”   好吧,跟“适合”和“应该”比起来,这总可以算做一句夸奖。葛萱自下而上拨着后脑勺头发,勉强笑了笑。   21短发之大众反应篇   葛萱到了学校,新发型惹来全班同学集体注目,虽然才开学没多久,很多同学还没有真正熟悉,可大家认识的毕竟是长发葛萱。突然剪成短发,气质上感觉都不同了,就连老师上课,也不觉多打量她几眼。   更别说江齐楚。从小认识的葛萱,就是走起路来一根马尾巴辫摇摇晃晃的小姑娘,这个模样怎么看怎么不适应。   其实葛萱自己也是不习惯的,打记事起就没剪过这么短的头发,课上做做题,卡住了,随手去捉发辫把玩,一摸上后脑,只摸到短短发茬。一忽间心情怪异,倒也说不上是失落。注意力从习题上转移,望向窗外的目光没有焦距,一支中性笔在指间神奇地内翻外转。   看得江齐楚眼花缭乱,观察一会儿,拿起笔偷偷模仿练习,掉在桌子上啪啪作响。   葛萱拉回视线,看他僵硬的手指,笑道:“手指头脱臼啦?”   江齐楚揉揉手指节,“怎么转的?”   葛萱握笔成书写姿势,食指一勾,笔绕着姆指指尖转到了中指与无名指之间,中指一带,又转了回来。中间稍做停顿,让江齐楚看清她的动作。   江齐楚一转,笔直接飞了出去。   失误是正常的,练自行车都要摔几跤,葛萱并不取笑,以笔尖点在他五根手指上,逐一讲解:“姆指别动;食指勾完了压下去;这根伸出来等接着……别捏那么低,往中间一点。”   安静的课堂上,频繁的摔笔声惹来其他同学注意,正在讲课的老师也警告地瞪了过来。   葛萱说:“自习课再练。”   江齐楚收起笔,“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葛萱说:“天热。”   “天热——?”蒋璐在葛萱隔壁班,课间操时看到她,倍觉稀奇。做完操回班级的路上,拉着她三八兮兮地问原因,却得到这样一个明显的敷衍答案,当下不客气地揭穿,“你唬弄鬼呐?一夏天都过去了,马上入冬,你嫌天热?说实话,好好的到底为什么剪短发?”   葛萱心说我就剪个头发,你们有什么好奇怪的啊,个个都跑来问为什么,难道说一定得有特殊原因才能剪短发?虽然说她的确是有特殊原因……   蒋璐鬼祟地左右看看,小声问:“是不是失恋了?告诉我,我不跟二姨说。”   葛萱心说你正好猜反了,嘴上义正严辞地劝诫道:“你上高中了少看点言情小说吧,留神让老师逮着找家长。”   蒋璐不屑,“嗤,找就找,给我开除了才好。”   “你啊,让小姨听见了,又得气犯病。”葛萱很头疼,为什么她身边尽是这种对上学有很大抵触情绪的人呢?   蒋璐叹着气,“我敢让她听见吗?”眼睛一转,盯着葛萱冷哼,“你少转移话题啊,说你头发的事儿呢。到底是为谁落发?”   葛萱白了脸,“我就剪得短了点儿,不是落发……”   “别以为我顺嘴胡说,我可是看着真人的!上礼拜六,在商贸城对面的鱼锅,我亲眼看见你跟一个男生从二楼下来。而且那男生——”她拖了个耐人寻味的长音,把人味口吊足之后,嘿嘿坏笑,“我也认识!”   葛萱一惊,坦率地瞪大了眼睛。   蒋璐得意道:“哼,他是我蒋迪姐她们同学,我以前见过,你不说我去问蒋迪,照样能问出来。”   蒋迪是蒋璐的堂姐,年纪确实跟许欢差不多。不过听蒋璐的话,她所说的人应该不是许欢,否则直接就点名了,还提什么蒋迪的同学。葛萱想了想,那天许欢先出门去回传呼,她是跟金嗓子一起下楼的,蒋璐看到的可能是他。   见她不语,蒋璐断定自己诈中了,更加热衷盘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比咱们大好几岁呢,上班还是上大学的?什么时候黄的啊?靠,我让蒋迪姐骂他去。”   葛萱加快脚步,走到了教室门口,抬脚就想进去。   蒋璐拉住她,“他知道你因为分手,把头发都剪了吗?”   葛萱挣脱不开,无奈地拍着她的手,“我不是因为分手才剪头发的。”   蒋璐眼神闪亮,“那就是还处着呢?”   葛萱快哀嚎了,“谁告诉你剪头发一定得是失恋啊?”同样教育体制下的人类,她怎么从来没学过这种定义?   蒋璐抓抓脸颊,“梁咏琪唱的啊……”   那时候《短发》是比较新的曲目,梁咏琪也刚刚才成为内地学生的偶像,葛萱还是只闻其名,未听其歌。后来去歌厅,猛地想起这件事,问许欢:“梁咏琪唱过什么失恋要剪头发的歌吗?”   许欢先是一愣,噗哧笑起来,点了这首歌。混血儿她们几个立马抢麦克风。葛萱听着听着,听到“我已剪短我的发,剪断了牵挂,剪一地不被爱的分岔”时,许欢冲她笑笑,像是在说,就这段儿。   葛萱嘿嘿笑,“好听。”   许欢说:“我有磁带,你拿回家慢慢听。”   金嗓子坐在许欢身边,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伸手拉拉葛萱流海,问:“有人说你剪头发是因为失恋了?”   葛萱说:“不止一个呢。”虽然当着她的面问出来的,只有蒋璐一个,但看其他同学的眼神,估计肯定也有往这边猜测的。想起江齐楚来,他也问过为什么剪发,难道说也发现了什么?   金嗓子老气横秋道:“你说现在孩子都想什么呀?”   葛萱点头,“是啊是啊,拿她们血招没有。”   许欢提醒,“你跟她们一般大。”   金嗓子说:“咱小葛才不像她们那么幼稚。”   葛萱更用力地点头,望着金嗓子感激不尽。   许欢笑道:“不过比她们还好哄骗。”   葛萱假装没听见,问金嗓子:“你们跟蒋迪是同学吗?”   金嗓子咦声怪道:“你认识蒋迪?”   “嗯,她是我小姨夫哥哥家的孩子。”   “拐了几个弯啊这是?那跟你有亲戚吗?”   “有吧,我也朝她叫姐。”   许欢说:“她怎么提起我们来了?”   “她提我很正常啊。”金嗓子轻拂流海,一甩头,“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呢。”   葛萱长大了嘴,许欢说:“他俩同桌。”   金嗓子白他一眼,“话让你一说,一点情调都没有了。”   葛萱偷笑,言归正转,“不是蒋迪说的,是蒋璐,她有一回看见你了,说你是她姐同学。”   金嗓子回忆了一下,“哦——她叔叔家那小老妹吧?以前上高中时候蒋迪总领她跟我们一起滑旱冰。长得挺水灵的,小嘴叭叭可愿意说了。啊,对,她跟你是实在亲戚啊?”   “嗯,我小姨家的。我们俩还同班同学。”   “是么?”金嗓子很兴奋,“那下次找她出来玩啊。”   许欢诚实地说:“宝儿哥,你那血红的舌头都露出来了。”   金嗓子摸摸嘴巴,给他一拳,“你少放屁!把我当你呐?小葛,知不知道他为啥叫‘色胖儿’?这是有来头地……”   “你废什么话?什么不是有来头的?”许欢笑着打断他的话,“你是男的,因为你爹给了你大量雄性荷尔蒙。”   “讨厌讨厌讨厌!”金嗓子提起两拳,娇羞地在他胸口敲敲打打,“说话真粗鲁。”   葛萱一口可乐全喷了出去。   许欢一把推开那个人妖,拿过纸巾擦着衣服上的水渍,从容解释道:“他荷尔蒙紊乱,你别害怕,周期性的,大概一个月一次。”   金嗓子高声咒骂,“我操,色胖儿,你太他妈流氓了,跟人家小姑娘说啥呢?”   22许欢还是胖点好   关于约蒋璐出来的建议,不管金嗓子是认真的,还是只顺嘴一提,葛萱都没打算实行,她是很不愿被蒋璐发现她跟许欢来往。可是葛萱忘了,她可以不作为,金嗓子却可以从蒋迪那头行动。   冰淇淋店里,混血儿正在讲金嗓子他们小时候的糗事,身边临街的落地玻璃窗,光影忽闪,葛萱下意识瞄了一眼,就见蒋迪和蒋璐两人说笑着经过,来到了几步以外的店门前。葛萱看下许欢,他也看见了蒋璐,收回的视线落在葛萱脸上,眼中有明显的看戏成分。葛萱倏地站起来,被许欢一伸手捞住,撞到了圣代里的塑料长匙,杯子被刮翻落地,融化成汁的冰淇淋溅在葛萱鞋子上。   桌边那两个不明所以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一大跳,混血儿讲到哪儿也忘了,结结巴巴问:“色胖儿你干嘛?”   金嗓子也捂着胸口,点头,“是啊,好可怕。”   被混血儿甩了狠狠一记空气耳光,“人妖退散!”   葛萱低呼一声,蹲下来拯救她的小白鞋。   “别用手擦。”许欢哭笑不得,抓了几张餐巾纸,拭去她手上的粘乎乎的奶油渍。   蒋璐进来就被这边的嘈杂吸引,然后看见自己昔日的老师,拉着葛萱的一只手,为她擦拭污渍,眼神比动作更温柔。蒋璐一时目瞪口呆,站在门口挪不动半步。   蒋迪推推她,“你踩着什么啦?”   金嗓子听见蒋迪的声音,招手欢叫:“同桌……”   混血儿揉着额角呻吟,“大宝儿你还能再贱点儿吗?”   蒋迪笑着走过来坐下,“你们大冷天跑这儿吃什么冰淇淋啊?”   混血儿拢了拢衣服,“谁知道了,色胖儿非要来。”   金嗓子说:“情调么~我胖哥这么懂得生活的男人……坐啊,小老妹儿。”他拉了把椅子给蒋璐,“还认不认识哥了?”   许欢挤对他,“涎着脸皮愣跟人充哥,谁好意思说不认识你啊?”   蒋璐是很机灵的,乍见许欢虽然愣了半拍儿,但还不至呆到叫出“许老师”的程度。   许欢逗她,“你要是认不出我就直说,没事儿,我经常被人认不出,不怕受打击。”单眼皮弧度又深了几分,眼珠转到一侧,斜视葛萱。   葛萱正听他说话,被瞅了个正着,把头一低,拿餐巾纸猛擦鞋,边擦边嘀咕:咦?我心虚什么?   蒋璐问许欢:“你们都是同学啊?”   葛萱大大方方地说:“我不是他们同学啊。”   蒋璐大笑,“废话!”   “葛萱?”蒋迪刚才远远看见她,与蒋璐交换了个眼神才敢确认,手在葛萱和许欢之间比来比去,还是后者自己更熟悉一些,“色胖儿,你们怎么认识啊?”   许欢说:“她跟我们家是邻居。”   蒋迪疑惑地瞪着他,“你不是住教师家属楼那片吗?怎么能跟她家够上邻居?”   许欢嗯一声,说:“离得不远。”   蒋璐又加进一条关系链,“他是我们微机老师。”   繁琐的一场认亲大会,在各自的说明中展开,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许欢也没多说什么,反倒是金嗓子知无不言,口干舌燥。混血儿笑他:“有你什么事儿啊,掺和掺和的。”   金嗓子不爱听,“怎么没我事儿啊?我和胖哥谁跟谁?他邻居就是我邻居,他学生就是我学生……我同桌还是我同桌。”   蒋璐问:“怎么朝欢哥叫胖子,他也不胖啊?”   蒋迪答道:“他以前胖,能劈现在的俩。”   金嗓子接道:“蒋迪你是高中才见着他,那时候都瘦不少了。问混血儿,小时候那胖的……”   混血儿点头,“就快胖废了。”   许欢骂一句:“操!”扭头喝水。   混血儿掐他,“骂谁呢?”   许欢警告:“别逼我把诅咒化为实际行动噢。”   金嗓子捋胳膊挽袖子,“给点儿脸了。”   许欢举手阻止,不跟他闹,看看表,“良子把小飞接哪儿去了?”   混血儿猜道:“小飞可能有大活儿没开完,咱几个先找地儿吃饭,边吃边等他们吧。一下午弄这一肚子冰凉的,难受死了。”   令葛萱意外的是,蒋璐并没对许欢的事穷追猛打,只是不时饶有深意地看看自己。葛萱被看得发慌,大家说什么也听不仔细,但凡有举杯,她就跟着喝。许欢挨着她坐,眼见这人不知不觉醉得连椅子都坐不稳了,敲她面前的桌子,“回家了。”   葛萱主要是困,神智尚在,撑开眼皮四顾一圈,“人家还没吃完呢。”   “就是。”金嗓子鄙视地瞪着许欢,“还老师呢,一点儿集体意识都没有。”   许欢冷笑,“哪家老师领一帮学生喝酒?那么有正事儿呢!”   葛萱指他,“不就是你?”   一桌人大笑。蒋璐说:“教我们那时候,虽然没领出来喝酒,不过课堂以外,根本就不像学生和老师。从初一到初三,都朝他叫欢哥,校长说他,‘你这给我带出来12个班黑社会’,哈哈……”   葛萱完全没听清蒋璐说了什么,只见都在乐,她也跟着硬挤出笑声来。   许欢看得连连摇头,拉起她,“走了走了。”   葛萱出门被风一吹,大脑自动进入休眠状态。再醒来的时候趴在许欢背上,周边景色辩不出,她问:“为什么不坐车?”   许欢生硬地说:“省钱。”气得要命,都已经换两个出租车了,她一上车就要吐。   葛萱哦了一声,又问:“到哪儿了?”   许欢说:“还有很远。”   葛萱又哦一声,头重新歪靠在他肩上。他头发有着浓郁的香味,就是她剪短头发那天用的洗发水香味。那之后葛萱买了一大瓶这个牌子的洗发水,原来许欢也在用。闻着属于彼此的味道,安心入眠。   许欢晃醒她,“别睡,今天有点冷,你再冻感冒了。”   葛萱迷迷糊糊地答:“不会,我从来不感冒。”   “好好想想,对吗?”   “……会有意外。”   意外,真搞笑,还有人是成心惹感冒的不成?许欢与她撞撞头,“说真的,不行睡啊。”   葛萱被撞得发晕,“为什么不行睡?”   许欢怒了,“问问问的!老实趴着。”   葛萱委屈,“还不让睡,还不让说话。”   “也不问点有用的。”   “一下想不起来。”   “我为什么说你是我家邻居,知道吗?”   “为什么说?”   “也不问,我为什么叫胖子?”   葛萱咧嘴而笑,“我猜着了啊。葛棠生下来的时候就可胖了,我姥爷朝她叫二胖。不过姥爷死以后,就没人这么叫她了。再说后来她也瘦了。我小时候很瘦,现在胖可多了……许欢你是怎么变瘦的呀?”   “高三来了场病,病好就瘦了。”   葛萱吃惊,“很严重的吗?”   “感冒。”   “切~”   “发烧,就跟你一样,仗着体格好,不在乎,退烧了就不吃药,结果反反复复,转成心肌炎。打了好长时间点滴,后来连高考都没参加。”   “就因为个感冒……”   “就因为个感冒啊。所以不让你睡觉。发烧烧到39度半,自己都没感觉的人,你又没我当初那份斤两。我记得第二天听蔡老师说你没来,心里真咯噔了一下。”   “后来病好就瘦了吗?”   “……”这丫头到底听没听他说什么。   “你背好硌疼,我觉得还是胖一点儿好。”   耳畔响起均匀的呼吸声,许欢哑笑,“嗯。你以前就这么说过。”   9月,迎来新的一年级生,开学典礼在两公里以外的文化宫举行,全校师生排队前往。一年级小豆子们走在最前边,班主任和护班生各领一排。   葛萱站在右边女生排的第一位,歪头看着走在自己身边的高年级男生,心想这个胖子真好,把太阳光全挡上了,她一点也不晒。胖子正巧低头,她冲他感激一笑,露出尚未长齐的新门牙。   23睡饱了,总要醒来   那个午后,长且曲折的队伍蛇行于市,车辆停让,走在最前排的小姑娘却也停下来,耐心地等待那些车开走。后面同学不满地催促。护班生胖胖的大手牵了她的小手,走过马路。她笑容干净,不具对他身材的惊诧与嘲讽。   彼时也有现在这样的亲近,葛萱一直是让人很想亲近的孩子。原以为仅此而已,可那份亲近感来得意外持久,连匆匆岁月也无力。再见面是多年之后,幼时的模样,有时是脱胎换骨一般,她认不出他,可他几乎是一眼就将她与记忆中的影像重叠。   某些微妙的转变,在这一过程中变得自然。自然得就像睡饱了,总要醒来一样。   以宿醉为名睡到自然醒,葛萱心知时辰不早,一看表,2:27。她从来没有一觉睡到下午的经历,加上电子表是12小时制的设定,看着这个数字顿时蒙了。窗帘已被拉开,直接看得到强光耀白的天色,鸟叫声都没有了。葛萱喊:“谁在家呢?”   方厅里有人笑语,有人回答:“我。”江齐楚的声音。   葛萱觉得有趣,又问:“哪个我?”   门被拉开,葛棠进来换鞋子,拿外套,说她:“醒了就赶紧起来,几点了都。”   葛萱打着呵欠,泪眼婆娑,“你要去哪儿?”   “上咱妈厂子洗澡。”   “前天不是洗完了吗?又去。你上山啊,还是下井啊……”过份罗嗦的话,在两道凉嗖嗖目光中,逐渐小声,“我就说说,你愿意洗就去洗,瞪我干什么?”   葛棠没跟她废话,直接问:“你和我们微机老师怎么回事?”   不清楚的记忆慢慢浮现脑中,葛萱倏地坐起来,“对啊,我怎么回来的?”   葛棠冷哼,“看衣服那么干净,不像爬回来的。”   “呵呵,我一点也不记得,喝多了。”   “你怎么还跟他喝到一起去了?”   葛萱说:“还有蒋璐呢,不信打电话问她。”   葛棠轻嗤,“我闲的?”   葛萱摆摆手,“拜拜~”很单纯地打发她。   葛棠原本也没打算同她纠缠,“你好好编吧。”出门前对方厅里的人说,“你也好好编噢。”   这孩子怎么跟个判官似的……葛萱重新躺下来,昨天从饭店出来以后的事,完全没印象,真是编都不知道要怎么编。翻了两个身,盯着被煤烟熏得微微发黑的顶棚,想起小棠临走还塞一句话给江齐楚,提高嗓门喊他:“哎?你编什么了?”   “鸟笼子。”江齐楚答道,问了句,“你饿不饿?起来吃饭啊。”   “饿,但我不想吃。我胃好疼。”葛萱嘟囔着爬起来,先去看看客人。江齐楚正在用高梁杆扎鸟笼,长短不一的细杆、刀刀剪剪摆满了面前的小桌,葛萱笑道:“你也会编这玩意儿啊?”这是葛冬洋最近的喜好,下班吃完饭就坐这儿鼓捣。   抬头看她睡得一面倒的发型,江齐楚噗哧一乐,“洗脸去。”   葛萱自觉地摸摸头发,异常地蓬松,猜想造型不会太雅观,咧嘴笑笑,转身去洗漱。牙膏只剩一个底儿,她很费力才挤够一次量,抱怨道:“小死棠用完了也不说买。”   江齐楚看她一眼,放下玩具,“我去买啊?”   “不用,够了。一会儿出去一起买,我还要去买英语磁带呢。”她把空壳扔掉,刷着牙含糊道,“我家那破录音机总搅带,到底给我原来那盘搅废了。”   他头也不抬地说:“我随身听借你吧。”   “你有吗?”班上不少同学都弄个随身听上课听歌,葛萱并没见江齐楚戴过耳机。   “有,不过我不怎么听。”   “那明天拿学校来。”她边说边走进方厅,看他手上那个精巧的小笼子,做工挺细致,就连劈下来的杆片宽窄都一样。   葛萱开始很好奇城里哪儿弄来的秫杆,葛冬洋说是买的,街边有卖这当柴禾的,五块钱一捆,他一根根挑最好的,又直又结实。葛萱看着那鸟笼称赞老爸这钱花得值,这笼子编出来,卖二十块钱都有人肯要。当时袁虹也在旁边,听了直笑,“那都赶上卖你爸血了,你那手拉的。”葛冬洋得意地向女儿展示十根手指,指尖被薄锐的杆片割了一道道细口。   葛萱观察江齐楚一会儿,漱掉牙膏,擦着嘴巴转回来,“我看你手。”   他不解地伸出巴掌给她看。   果然有不明显的伤痕,葛萱用指甲抠了抠,问:“疼不疼?”   江齐楚抽气,“本来不疼……”   葛萱嫌恶地撇嘴,“给他收起来别玩了,弄得血乎拉的。我去广电买磁带,你跟不跟我去?”   “去呗。”他把最后一根杆条插好,放下作品,出来排队等洗手,“你还是先吃点儿东西吧,小棠说你昨天回来哇哇吐,这会儿胃不难受吗?”   葛萱正撅着洗头发,听见他这话,胃里一阵翻腾,直干呕。迅速洗净泡沫,直起腰来擦头发,“就是难受,一想吃的都恶心,待会儿再说吧。”   江齐楚就着盆里的水洗了洗手,随口问道:“又跟谁出去喝的?”   葛萱说:“蒋璐她们。”   “别总出去一玩挺晚的,婶儿一回两回不说,你攒着哪天撞她枪口上就惨了。”   葛萱心里也有数,不过一接着许欢电话,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其实家里对她比较放任,尤其是上了高中之后,因为她一直都很省心,踏踏实实学,踏踏实实玩,从来也不在外头惹祸。可是刚才小棠的话,让葛萱犯怵。   昨天应该是被许欢送回来的,除了小棠,爸妈有没有看见,葛萱记不得了,心虚。再怎么说,她不认为爸妈会支持自己早恋。虽然她跟许欢,并没有什么标志性的进展。葛萱因此表现还算大方,回头爸妈真的问起来,实话实说,也没什么可遮掩的。而且当时蒋璐也在场,她也是许欢的学生。   反倒就是蒋璐,单纯事情都能让她想拧歪,何况这回又不是很单纯。饭桌上她没多说,却一眼一眼看自己,葛萱想到那些言情小说,很怕她说出“师生恋、好浪漫”这样的话。   结果蒋璐还真没说什么。   两人不在同一班级,本来说话的机会就不多。只是从那次起,蒋璐就加进了许欢他们这一小帮。葛萱后来想想,高中这三年,她和蒋璐在校外见面说的话,倒比在学校里还多。期末考试结束,蒋璐对葛萱的成绩表示不服气,觉得她分数有水份。初中上课看小说,成绩都会一落千丈的人,高中课程这么难,她又整天出去玩,凭什么考在学年榜前头?   蒋璐不知道的是,葛萱和许欢在一起以外的时间,都用来学习。   她不想被许欢落得太多。   再有就是不能让学费白花。   袁虹的厂子股份制改革,工作被买断了,家里一下子少了一份收入,原本不算富裕的日子过得更加拮据。葛萱感受得到家里的变化,爸爸不再买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妈妈也已经很久没领她和小棠上街买新衣服了。其他同学家里都翻新房子,置办新电器,葛萱家还是那种八个频道的19寸老电视,还是在她小学时候,葛冬洋和袁虹去省城买回来的。当时她同学中,家里看彩电的不多,到现在基本上都换上了遥控的,她家这个就成了落伍品。葛萱无心攀比,只是这些细节,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逐渐成熟的意识。   家长和老师总是说,你学习是为了自己。可葛萱更多了是为了父母,她根本想不到特别遥远的将来。至于父母为什么让自己学习,她也没有具体概念,只是听到袁虹说:只要给俩孩子供下来,我这几年也就算不白熬。   袁虹是非常要强的女人,宁可自己吃苦,一定给孩子最好的吃穿,不让她们在同学面前感觉差人一等;葛冬洋则是凡事压在心里,永远笑呵呵面对子女的男人。父母的压力在哪儿,葛萱很清楚。高中学杂费比初中多了几倍,那些家里生活变宽绰的,大多是没升高中而直接上了班的同学,不用负担学费,还能赚钱补贴家用。葛萱自知现在赚钱无望,那么能做的,除了好好学习,也没别的了。   24头一回   袁虹在葛萱的家长会上碰到了隋艳金,也就是蒋璐的妈妈。她家最近正张罗一个吃住一体的饭店,袁虹以前就在厂里招待所工作,实质业务差不多,隋艳金有心让她去帮忙。不过这活儿工时不固定,有客人在,就没法下班,饭店离她家又远,家里孩子大人可能就顾不上太多。袁虹单位买断之后,偶尔做些临时工,也没稳定收入。葛冬洋厂子效益再好,一人也开不上两人的工资,眼看葛萱这一两年上大学,又得一笔大开销,两口子合计了一下,袁虹同意了。   葛萱再开学也升高三了,每天早晚要各加一节自习,于是申请了住校。袁虹大多时候都住在饭店,家里只剩小棠,放了学回家,写完作业做饭等爸爸下班。葛萱也没有大礼拜了,每周只能休星期日一天,还是会跟许欢出去玩,但更多时候,她特别期待一家四口聚齐的晚饭桌。爸和妈聊着她听不懂的人情是非,小棠挑剔地把每一粒米都审视过才吃下……可是一年来,这样的情景变得不再平常。葛萱盼着早点毕业,等她有了工作,妈妈就可以待在家里。   以后的人生,在葛萱此时的脑子里,完全没有形状。她成长在这个小小的县级市,打记事儿起,没走出过市长管辖范围,北京、上海,只是地理名词,与她的生活无关,与将来无关,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生活在那样的城市,没想过离开。   在葛萱的设想中,能和家人在一起,和许欢在一起,是最好的将来。这个朴素的想法,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很美满,却过于奢侈了。关系交错复杂的社会里,想出尘脱俗地快乐,不奢侈吗?   莫怪当时连许欢也常常说她,活得像个小神仙,心里不盛半点儿人间愁苦。   许欢就没见过葛萱这么悠哉的高三生,她成绩是一直以来都不错,但大学毕竟不是手到擒来的东西,偏偏她身上没有任何紧张感。问她功课的事,回答总是挺好挺好,也没见考过第一名。许欢是觉得,她可以有更好的成绩,起码这关键的一年,不能在玩儿上花太大心思。   考虑到这些,许欢一阵子没找她,在金嗓子和混血儿的婚礼前一天,才想着应该带她到场。去学校接她,晚自习下课,同学都出来了,没葛萱的影儿。许欢给蒋璐打传呼,她们文理分班后到了一个班级。蒋璐很快回话,许欢问她看见葛萱没有,蒋璐说她们后半节课就跑出来了,“都在美加姐这儿呢,就差你了,快来。”许欢泄气地挂了电话,一时倒忘了,这两三年下来,葛萱跟他的朋友混得,见面完全不需要他来沟通了。   许欢到混血儿家时,一屋子人正坐在大厅商量宾相的人选。都说结婚前一天新人不能见面,不过同学都聚到这边了,金嗓子哪儿耐得住寂寞,没管那么多讲究,也蹦了过来。许欢斜眼看那对没谱的准新人,“花轿都抬到门口了,现在才寻思这个。”   混血儿抱怨道:“就怨小飞临时变卦。”   “你讹上谁得了呗?”小飞完全不给新娘面子,“我不说了吗,我都当过两次伴娘了,再当就嫁不出去了。”   混血儿委屈,“那我以为你说着玩呢?”   小飞靠一句,“我能拿我终身大事儿跟你玩啊?”   金嗓子适时耍无赖,“那我们终身大事怎么办?”   许欢笑道:“没宾相也不担误结婚,顶多显得你俩人缘臭点儿。”   良子很默契地接道:“也是事实。”   蒋迪啧道:“就是事实才得遮着点儿嘛。”   金嗓子怒指这群落井下石的损人,“你等你们几个结婚的!要说臭也是你唐文良人缘臭,听说你是伴郎,都没人敢当伴娘了。”   蒋璐自告奋勇,“美加姐,我给你当伴娘吧,我不怕嫁不出去。”   这话无形中把小飞贬低了,在场大伙儿一听,都接不上嘴。小飞性子直,当下就不痛快了,横她一眼,“是,咱长这么漂亮,能嫁不出去吗?”   葛萱呵呵直笑,“不好说,你不就没嫁出去吗?”   小飞警告她,“你少寒碜我,死丫头。”语气没变,脸上恢复了几分笑模样。   蒋迪趁机数落堂妹冒场儿,“我们一屋子同学都在这儿,显着你了?”   蒋璐也反应过来自己不经意得罪了小飞,可是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幸好葛萱傻乎乎地抬杠,圆了下场面。听完蒋迪的话也没作声,有点尴尬地坐在沙发上。   混血儿知道都是话赶话的无心之词,不过还是挥手谢绝了蒋璐的自荐,“拉倒吧,你比大宝还高。”   “胡说!”金嗓子站起来挺直腰板,“过来我比比!比我高?了得了。”   混血儿瞪他,“我求你凝固一会儿。”望着满屋活人犯愁,已婚的已婚,未成年的未成年。   许欢坐在葛萱身边,跷着腿对小飞说风凉话,“我看等你结婚的时候找谁当宾相?”   小飞不担心这个,“我店儿里一堆小学徒,都没小葛岁数大呢,我就不信还都结我前头去了!”   金嗓子倏地福至心灵,“对啊,小葛——”   混血儿一拍脑门儿,“怎么把这个忘了,就你了。”   葛萱突然被委以重任,慌忙表态:“我没问题啊,可是许欢比宝哥高。”   众人齐齐愣住。许欢哧声一笑,金嗓子也明白了,“这又不是新郎新娘,必须得固定搭配。”   葛萱大窘,徒劳地转移话题,她想说自己没当过伴娘,不知道做什么,一张嘴却是,“再说我也没结过婚……”   许欢笑得额头抵在她肩上,“没事儿,他俩也头一回,不敢笑话你。”   金嗓子和混血儿的婚事很自然,双方家长本来就有交情,两人从小玩到大也挺合拍,一晃都老大不小的,家里一商量,直接选日子办喜事了。葛萱早就看出来混血儿对金嗓子有意思,可金嗓子一直没明确态度的样子。乍闻婚讯,愣没辨出来真假,直到看着面前这二人亲吻,司仪宣布礼成,葛萱站在新人身边,呆呆地随着大家鼓掌,才相信这不是个玩笑。   结婚是特累人的活儿,一天换一生一世,不付出一定代价是不可能的。   送走宾朋,两口子瘫在沙发上,半天不进气。剩下这伙还不肯放过他们,说啥要闹洞房,葛萱心软,说人家新婚之夜,就别搅和了。唐文良当伴郎,替金嗓子挡了不少酒,迷糊得口不择言,“等你和色胖儿办事,他俩也不带轻作的……”脚下一绊,踉跄地扑进沙发里,满是酒肉的胃袋被这么剧烈一晃,吐了。混血儿蹦起来骂娘,小飞和另一个女同学赶忙去收拾残局,比典礼现场还热闹。   许欢站在客厅和卧室门口,抬手搭着上门框,抻了个一般人做不到的技术型懒腰,瞅着葛萱问:“你是不是得回去上晚自习了?”她们周日只放一白天假,晚上还是正常上课。   蒋璐代为回答:“我们俩请假了。”   许欢不赞同,“刚开学请什么假?回去,放学了再出来。”   蒋璐撇撇嘴,“是~许老师。”心想反正这屋也够味儿的,回头拜托蒋迪,“一会儿你们去哪儿玩,打传呼告诉我。”   亢奋了一天,回到学校,趴桌子上养精蓄锐,准备晚上再出去玩。   葛萱戴着宾相的胸花,不但得全程陪站观礼,还得端盘子跟新人挨桌敬酒,比蒋璐更累,但也没把教室当客栈。一是不敢,英语课,英语老师人送外号肖老狠。再者说,听了良子那番醉话,葛萱已经预备整个晚上都失眠了。   25黑暗给人勇气   金嗓子和混血儿结婚的当晚,许欢他们在混血儿家歌厅里又闹了一夜,之所以说又,是因为头天晚上已经玩了个通宵。有几个前半夜就熬不住的,去了包厢睡觉。许欢赶葛萱也去,她明天还要起早上自习。蒋璐说没事,我们俩有时候在网吧包宿,第二天直接就回学校上课,都习惯了。许欢笑骂你们也不学好了。蒋璐皮笑,还嘴说:“跟你能学出来什么好?”举杯咕咚咕咚喝酒。   葛萱正要拿杯子,被许欢随手端走,仰头喝光,空杯子放回她面前的时候,他咧嘴笑笑。葛萱还没弄清这个笑容的成份,大厅的灯光一下灭了,闪灯烁烁,小飞她们放了迪曲,一伙人蹦到场地中间撒酒疯。蒋璐放下喝了一半的酒,拉着许欢去跳舞。   蒋璐原本就不矮,高中之后又蹿了几公分,还穿着高跟鞋,跟许欢站对面,身高组合比例恰好。葛萱靠进沙发里,看着同样高挑的二人,不知怎地,心中生了一些芥蒂,拿起蒋璐剩下的酒,一古脑灌下。打了个嗝,整个人觉得舒坦不少。突然明白为什么人心烦的时候会去喝酒,憋在胃里的气反出来,立马就没那么郁闷了。真是科学的行为。   桌上桌下搜刮一番,找到一瓶启开尚无人认领的酒,高兴地倒进许欢刚用过的杯子里。大口喝酒,痛快地打嗝,欣赏黑夜白光中抽搐的人影,嘻嘻笑道:“跳吧,跳吧,精力过剩的大神儿们……”   小飞扭着腰肢跳到葛萱桌前,两只手臂勾来勾去召她上场,闪灯照得她那头短发如血红艳。葛萱才要起身,眼前又多了个人,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谁。葛萱习惯性往旁边让了让,把茶几前的位置腾给他。   许欢推小飞转个方向,让她步伐欢快朝舞池里前进,坐下来,拎起酒瓶一看,斜眼,“你渴啊?”   葛萱看见他嘴唇在动,话却被震憾电声盖住,耳朵凑过去,大声问:“说什么?”   许欢提高声音,“我说你干嘛喝这么多酒?”   后面的字又听不清了,葛萱伸手按在沙发上,撑着身子又朝他倾近一些,“大点儿声。”   烟酒弥漫的氛味里,她的发间有一缕浓郁的花香。许欢眼珠向斜下方转了转,手指一推,轻易撤掉她的重心。   葛萱低呼,跌进他怀里。   他笑着接住投怀送抱的小姑娘,“多才多艺,喝多了还会耍流氓……”   听着头顶沉沉笑声,掌心抵在他精瘦的胸膛上,葛萱心跳可比迪曲鼓点。许欢没有扶起她,她也没把他推开,喃喃道:“居然能瘦成这样。”   良子说等她和许欢怎样怎样的话,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而许欢就在旁边,听到了却未作任何反应。是默认,还是只把那当成醉话,不予理会?让人一时无从猜测,反正他也没特意反驳就是了。   葛萱心里以为,谈婚论嫁确实夸张了,但她和许欢,也不是全无可能吧。   人有眨眼反射之后,自我保护功能就逐步建立了,所做之事会以自己为出发点考虑,并且这种行为是无意识的,本能的。而葛萱更是在从小接受的教育里,就被牢牢灌输安全意识,不具备做没把握之事的勇气。   如果不是断定了许欢对自己的感情,她不会陷得那么深。   醒来的时候四周一团漆黑,空间感模糊,葛萱乏得睁不开眼,想着天还没亮,继续睡,才一闭眼,思维慢半拍清醒过来。瞳孔适应了黑暗,她坐起来,发现自己睡在没有明窗的小包厢里,身上披盖的衣服滑下,借门缝透进的光亮,隐约看出是许欢的素色薄外套。衣服主人睡在另一侧沙发上,倚坐于拐角位置,头枕着靠背,手臂盘在胸前,两条长腿叠搭,姿态闲适。   那道轮廓在暗处,像极美术教室里某座说不出名的雕塑。葛萱呆望了一会儿,安静地走过去。黑暗总会给人勇气,做阳光下不敢做的事。   手指轻触他的肩膀,她的身子缓缓俯下。   他怕吓到她,一声轻叹几不可闻。   她僵滞无措,感觉他温暖的吐息,哑声探问:“许欢?”   “嗯?”一个音节,亦有不受控的颤抖。   “灯开关在哪儿了?”   “……”   在刻意的呼噜声中,葛萱摸到他放在茶桌上的手机,按亮一看,10:58,换算成校园时制,就是距上午课结束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意思。   高中读了两年,连迟到早退都没有过的葛萱,这天到底是旷课了。   见她盯着屏幕久久无语,许欢凑过来,看见时间,笑了,“跟着我果然学不到好。”   葛萱把手机抵在下巴上,一束幽光映绿了人脸,那表情要多丧气有多丧气。许欢吓坏了。   葛萱给江齐楚打传呼,实话实说,玩得太晚不舒服,在家躺一天,让他替自己跟老师请个假。像葛萱这种乖学生的假,总是比较容易请的,随便一个借口也招呼得过去。蒋璐请假就非得要家长出面不可。当然蒋璐从来也不请假,二话没有,直接就是不去,出歌厅打个车躲蒋迪家补觉去了。   明朗的白天里,各路鬼神相继散去。混血儿还挂着新娘妆,眼线睫毛膏晕成一团,站在门口送走这群没深沉的宾客,问新上任的自家掌柜:“你回楼上还是在这儿睡?”   金嗓子打着呵欠,“你呢?”   两人极有默契地一起转身,钻回了歌厅里。   葛萱看得失笑,“这俩人够能作的,春宵一刻,就这么贡献出来聚众狂欢了。”   许欢怪异地瞟她一眼,“这话是不有点色情啊?”   葛萱认真地否认,“没有啊。可单纯了。”   许欢拨拨她头发,她发丝柔软,稍加整理即恢复服贴。   葛萱任他摆弄发型,心思还放在那对新婚夫妇身上,“许欢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们要结婚的?”   许欢费解地看她一眼,想了下,收回手答道,“上礼拜,大宝让我给找个敞蓬当花车。”   原来并不是自己知道得晚!葛萱疑惑地啧啧两声,“弄得好突然啊。”   许欢漫应,“谁知道干了什么苟且之事。”   这种才叫真正有点色情的话,可她居然听懂了,眨着眼睛,“嗯?”   “嗯什么?”他盯着她,单眼皮眯缝起来。   这一个大晴天,气压很高。葛萱却有些透不过气。   许欢揉着额角说:“你真是……不能再喝酒了。”他一笑起来,整个人气场都不同了。“困得傻样,送你回家睡觉吧。”回大厅里推了摩托,没出门就打着火。   包厢里飙出一嗓子怒吼。   许欢吼回去:“滚出来锁门!”   26蓝天下树梢猛摇的样子   那天葛萱也没回家补觉,许欢载着她,驶过她家路口,一直向西出了城。   延伸至远方的青灰色水泥路两旁,出现秋收的田地,大片是金黄的,收割后露出肥沃的黑土,纵横其间的小道上,长出细弱的绿树,叶片肥大,衬着蓝天,浓墨重笔的亮丽。葛萱有些微的色弱,只有在颜色非常纯正的时候,才能准确辨出每一种色彩来。   摩托没油了,被迫停下来推着车走,沿着国道经过了数个小村庄。葛萱也不知许欢要带自己去哪儿,总之是十分热衷地跟着。两人走走停停,许欢说很多笑话,且全是真人实事,有时还会讲到葛棠。“你这个妹妹实在不像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比你精明得不是一星半点。”   葛萱笑着承认,小棠是比自己有心眼。没来由就感慨起来,“真快啊,我认识你的时候,也就小棠现在这么大。”   许欢果然目露凶光。   葛萱侧过脸来,余光瞟到一侧的庄稼,惊道:“香瓜,许欢。”   许欢把车停在路边,拽着她溜进地里摘瓜。   葛萱慌慌低叫:“哎哎,偷人家瓜干嘛?”   许欢蹲在地上仰头看她,挑眉挑得一脑门抬头纹,“那你让我看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你看,居然现在还有瓜,我以为早就罢园了。”葛萱真的没想偷,担心极了,“被抓了怎么办?”   许欢说:“打死。就地埋了做肥料。”   葛萱撇撇嘴,自然不会当真。见他从叶片下翻出几颗瓜,一副准备开吃的模样,她犹豫地问道:“会不会有农药啊?”   许欢不在乎掂着瓜,“满地就剩这么几个了,肯定是最后长出来没人管的,放心吃吧。”他说归说,还是抓过葛萱衣服下摆,用力擦去瓜上的浮灰。   葛萱惊呼:“你干嘛!这是混血儿的衣服。”她临时被推出来做伴娘,没有准备,还是平常的学生装扮,混血儿拿了自己的衣服给她穿。   许欢说:“就是她衣服才擦呢。”   葛萱扁嘴,“她看我穿着合身,说送给我了。”   “不要,让她给你买新的。”许欢嫌弃地说,“咱给当回伴娘,就落件旧衣服?她也不是二婚的。”   葛萱笑道:“你太缺德了。”用瓜敲他的头。不料那瓜熟透了倍脆,竟敲得咔嘣一声裂开道细缝。   许欢起哄,“这是你先开吃的,别说我不带你学好。”旁边挪两步,一屁股坐到树荫下,摸着额角自言自语,“是不是弄我一脑袋瓜瓤?”   葛萱在他身边蹲下,“我又没说跟你学坏。”他好像很介意蒋璐的这句玩笑,从昨天起就一直在重复。   许欢拿过她手里裂开的瓜,掰开,一半还给她,“不过你确实是,身边人什么样,就学什么样。”对着自己的那半大口咬下,嚼得嘎嘎响,“真脆,比夏天的好吃。”   “可是你不坏呀。”她呵呵笑,“良哥他们不是说,你小时候是班长,可有正义感了。”说罢又笑两声,想像不出正气凛然的许欢是什么样。   许欢将瓜瓤的碎籽甩到一边,“小葛?”他很想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转回身迎上她的欢实吃相,喷笑,指尖在在她鼓鼓的面颊戳一戳,“松鼠啊~”   她想反讥,一着急嗓子眼呛了粒瓜籽,咳两声问:“叫我要说什么?”   “说你穿这件衣服还挺好看的。”他又打量她一番,唇线拉长,“有个大姑娘模样儿了。”   “我当然是大姑娘了,我都能给人当伴娘了。”   “是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当过伴郎呢。”   “因为你太高了,得有一穆铁柱那样的哥们儿。”   “……”   “快吃快吃,别真等人来抓个现形。”   “这罢园的瓜,根本就没人来收,烂在地里,最后都是路过的给吃了。”   葛萱怀疑地四周看看,确实不像有人经管的田地,也就安心坐下来打牙祭。   “这会儿正热,歇歇再走吧。”他以掌遮光向远处张望,“前边就是服务区,过去加完油再往回返,来得及上晚自习。”   都到服务区了!葛萱暗暗吃惊,过服务区就是邻市,不知不觉竟走出了这么远。衣领一紧,低头见许欢又来拉她衣服擦瓜。“不许擦了。”一巴掌挥开他,“用你自己衣服。”   他很无赖,“我衣服是白的,脏了太明显。”   “那也不能可这一件来啊,洗不出来怎么办?”   许欢皱眉,“你管它,又不是自己的。说了让她给你买件新的。”   葛萱连滚带爬躲开他的手,“我就要这件。”   “你看你,滚了一身土,还不如擦瓜了。”他大笑着招手,“回来回来,那边晒,我不擦了。”   葛萱略一迟疑,被他拽住,捉着衣服把一颗瓜蹭得晶晶亮。她放弃地坐了回来,表情只有无奈。   许欢觉得好玩,“你这就叫逆来顺受。”   葛萱说:“我是不想做无用之举。”   所以说这孩子让人觉得,不欺负她都对不起自己。许欢吃饱了,把剩下的大半块瓜远远抛开,枕着她的腿躺下来,“我眯一觉。”   她说:“好。”吃完了香瓜,对眼前这颗脑瓜产生了兴趣。   风拂过树下,许欢头上散发的洗发水香味飘飘忽忽。短发随风瑟动,像一小片草原,间杂几丝银亮。大体上看着还好,只在发旋处比较严重,随手揪起一撮,总会夹了几根白的。短发不易捏住,再加手上出汗,费了好大功夫,葛萱才拔下来一根,举在眼前看,光照下是透明的。   许欢吃痛,揉着发顶,张开眼瞪她。   葛萱无辜地笑笑。   “你困了也睡会儿。”他重新合眼。   “我不睡,这树底下好多蚂蚁,别都睡着了,让它们抬跑。”   “不管你。”他是真有点乏了,含糊说完这句话后,没多久就睡着。   睡得很实。葛萱又拔下一根头发,他也没醒。   而树下真的有好多蚂蚁,不知从哪儿来的,排着不规则的队形,向着不知名的地方移去。蚂蚁搬家?这种天色会下雨吗?   背倚树干,听头顶叶片沙沙作响,葛萱抬头看晴空,蓝天下树梢猛摇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这景色定格,后像在脑子里残留许久。   下雨了也无所谓。明年这时,再想跟许欢一起淋场雨,怕是也没什么机会了呢。   不懂为将来做打算的葛萱,眼下也开始矛盾。她必须考上不错的大学,给妈妈争口气。可是又舍不得离开许欢。而且金嗓子这场婚礼,也小小地刺激了她的乐观。是啊,他们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再过两年,周围朋友怕是都已子女绕膝,许欢等不等得她大学念完呢?   这一刻烦恼风吹不散,反倒堆在胸口阻碍血液流通,四肢微麻。葛萱稍微挪动一下被压住的大腿。   许欢似乎被惊到了,睁眼半天只是剧烈喘气,却没有其它动作。葛萱小心地轻唤。他这才真正醒来,取出震个不停的手机,接起来放在耳边,听一会儿,费解地递给葛萱,“找你。”   葛萱更奇怪,“蒋璐?”   许欢摇头,坐起来伸个懒腰。   听见江齐楚的声音,葛萱想起早上是用许欢手机给他打的传呼,“呵呵,打来干什么?”听下去,一双眼越瞪越大,几乎瞪出眼泪来,声音更是带了明显的哭腔,“……你给我妈打电话了?你傻啊,江楚!”   许欢捶着肩膀的手停下,脸色随之凝重。   27习惯损害智商(一)   葛萱真没想到江齐楚会钝到这种程度,话都说得那么明白了,她逃课在家睡觉,他居然还把电话打到饭店去。   其实袁虹接了江齐楚电话,本来也没多想,就以为葛萱真是身体不舒服了,在家歇一天。不巧的是隋艳金约几个麻友到店里吃饭,听袁虹电话里提到葛萱,一聊知道情况,顺嘴就说:“那小璐璐也在家死觉呢,估计这晚自习都不带给你去上的。这俩孩子不跑哪儿疯去了,小璐璐前晚儿就没回家。”   袁虹压着火,告诉江齐楚:“你晚自习看着葛萱,让她今天放学回饭店来住。晚自习她要没去,你就跟她说,我说的,让她以后都别回来了。”   江齐楚一听惹祸了,四下里寻葛萱,碰运气地拨通这支电话,还真把人逮着了,先解释认错,“我往你家打电话,一直也没人接……”   葛萱用脑袋撞树,“你一直往我家打什么电话?我不说了我难受我要睡觉吗?”   “老师说明天来检查的,让穿校服。”   葛萱气得,“闭嘴,闭嘴,闭嘴。”只差把带来坏消息的手机扔在地上用脚踩。   许欢在一旁却看出趣味来,“还没见你跟谁这么急头败脸呢。”   葛萱没心思跟他逗闷儿,灰溜溜地去了饭店听训。   正是上座的饭点儿,袁虹在吧台里忙着写扉子,也没功夫理她,得闲看一眼她身上皱巴巴的裙子,“谁的衣服?”   葛萱坦白从宽,“同学结婚,让我去当伴娘,借我穿的。”   隋艳金玩笑道:“哟,借件儿衣服就当伴娘啦?赶明儿给你买一件,不得给人当新娘了啊?哎哟你说这群死丫头,还上中学呢,陪人结上婚了。”   葛萱又羞又怕,眼泪噎着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袁虹则是怒极了没声音,再者也是当众不好发作,挥手撵她,“你等你晚上回来的。”   隋艳金劝道:“行了,二姐。咱说葛萱这就好样的了,人再玩没搁误学习,一回两回能怎么的?再说这肯定又俺家小璐璐主意,出去玩怕我说她,非得拽一垫背的。”拉过葛萱到自己吃饭的桌上,“来,葛萱,赶紧吃两口饭上学去。”   葛萱抽抽鼻子,“小姨我不吃了,在家吃完了。”   “行,那赶紧去上学吧。回头我说蒋璐,别他妈自己不学,还老搭搁别人。”隋艳金说着,就事与桌上几个朋友闲聊,“二姐家我大外甥女儿,跟小璐璐同班的。人学习可好了,把把考试大榜前几名,要么说二姐这将来,就是有指望了呗,你说是不是?再看我们家那个损种,一天就知道臭美,衣服呀,鞋呀,看见谁别人穿,那我可积极跟人比了……”   一番话听在葛萱耳里,更不是滋味。出了门,远远看见街道斜对过的许欢,倚坐在摩托上抽烟。心里一委屈,眼泪噼哩啪啦掉下来。   许欢送她过来,没有立时回走,确是在这儿等着哄她。猜到她逃课被抓,挨完大人训话,肯定心情不好,却也没想她就这么当街大哭起来,一时手足无措。怕她家人追出来看到自己,会更生气,拍拍她肩膀让上车,先带人离开这门口再说。   等在另一条巷口的少年,默默望着这一幕,直到摩托载着流泪的葛萱驶去。   葛萱也知道自己做错了,觉得对妈妈有愧,的确,什么原由也不能成为逃课的借口。再怎么说,上学是她必须要做的事,而和许欢在一起,只不过是她想做的事,像所有个人喜好一样,一旦与正业产生冲突,是应该被舍弃的。这就是责任和喜好的权重。葛萱真心实意想向妈妈保证,以后再不会这么不懂事,可是妈忙得连骂她的时间都没有,还是说没有力气再管她,只略略瞥她一眼,轻浅的一瞥,但含意深讳。妈妈从来没这种眼神看过她,仿佛不耐烦,仿佛失望。葛萱的眼泪因此忍不住。   她是盼头,是指望,宁可被暴擂一顿,也好过让妈失望。   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吧台,忙碌的妈妈面色暗哑,明明只比旁边的艳金姨大三四岁,却好像老了很多。   家人对于葛萱的重要性是毋须强调的,如果爸妈要求,她可以不出去玩,永远都不见许欢。但是这种要求很莫名其妙。她无论怎样,都不会罔顾本职任务,这样还有必要去把融洽的生活,变成一道痛苦单选题吗?   这个问题,爸妈不会站在她的角度回答,或许连许欢也不会给她想要的答案。他等在这儿,歉意不言而喻,他说自己带坏她,不只是一句自嘲的话。   事实是,没有任何人逃避责任,大家都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许欢为什么要抱歉?她又为什么要哭?并且还在许欢的面前哭,让他更加自责。   葛萱想告诉家人:我喜欢许欢,和他在一起,这些都完全不影响我考大学。   可根本也没有勇气说出来。只怕被爸妈知道她的感情,以后和许欢见面都得偷偷摸摸。   沿着被动的思维螺纹行走,结果就是来到陌生的意识尖端,再没路可走,无法理性行进,一瞬间忽然有了逃避的念头。像蒋璐那样就好了,整天被抱怨,也不在不乎,也不用学习,不用想什么责任一类,累死人的事。   晚自习上课铃响前的几分钟,江齐楚才走进班级,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从课桌里拿出书本纸笔,写了几个字,发现钢笔没水,又抽了一管墨水,用纸擦净笔身前端。整个过程一声不吭,甚至没看一眼密切注视他的同桌。   葛萱疑惑了半天,才明白他是生气了,否则照以往来说,这会儿江齐楚见着她,应该是一副闯了祸的心虚相。其实在葛萱的烦恼里,无关江齐楚任何。这次也是火和火药都备了很久的,他只是根无辜的导火索。她当时吼得虽凶,也是吓得方寸大乱,并没有怪他……江齐楚会因为被她吼两句就生气?   习惯真是挺损害智商的一种毒药。   江齐楚当然可以因为被吼而生气,谁也不是天生虐质。只不过他从来没为这种事生过气,葛萱就以为他不应该生气,于是也生起气来,别过脸,重重地嗤了一声。   江齐楚不看她表演。他正强迫自己把所有视线从葛萱身上拉回,手里的笔却无意识地按她教过的方法,旋转不停。   一管抽满墨水的钢笔这样翻腾,就像一个吃饱喝足的人在剧烈运动,很危险的事儿。葛萱想出声警告,可一看他绷着脸、只手托腮目视黑板的矫情样,愣是忍了没说。几分钟后,一道蓝黑墨迹倏然落至,在她衣襟上晕开。两人都傻了。   江齐楚反应过来,一把掀开邻桌桌盖,从中抓出一卷手纸,顾不上扯断,直接就往葛萱衣服上按去,污渍被挤进纤维里,迅速风干。   邻桌本着追踪个人财产的宗旨看热闹,好心地又提供了一支魔笔。是专门消除蓝色钢笔水痕迹的修正笔,类似于漂白剂的成份,一般在纸上涂完了会留下浅黄偏粉的颜色。葛萱这件衣服刚好是淡粉色,按理说可以有效地挽救。   哪知道江齐楚尽用高档品,连钢笔水也是碳素的,耐久,抗氧化。   “对不起。”越涂越花的墨渍,让江齐楚最后还是说了这句话。   弄脏衣服事小,就怕这一节课没理她,她误以为自己存心欺负她。   放学后,他跟在她身后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葛萱想起前阵子跟蒋璐在网吧看的电视剧,男主角总说: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道歉果然没用,有些事不责怪,而有些事则根本不原谅。   白天才被许欢夸过好看的连衣裙,就这么毁了。   葛萱点头,脚下越走越快,“你好样的,江齐楚,这一天给我盯的,不用找别人祸害了。”   “老师特意让我通知你,明天穿校服,我怕你晚上不来上自习,才往你家打电话的。”   “不穿校服和让我妈知道我旷课,哪个严重?”   江齐楚无言以对。   “你能想到往手机里回话,干嘛还非得往饭店打去找我?”   “你说难受回家,家里电话又没人接,我以为你在饭店睡呢。”   葛萱停下来,很无语地叹口气,“我逃课怎么可能上饭店去?”   他陡地抬高声音:“那你不回家跟我说实话啊!”   葛萱震得愣住了。   28习惯损害智商(二)   江齐楚问葛棠:“你姐那件粉裙子在哪儿买的?”   葛棠说:“她给人当伴娘,新娘子送的。”   “谁结婚啊?”江齐楚想起在饭店门口等葛萱的许欢,那个人是伴郎?   “没打听。啊——裙子上钢笔水你给甩的是不是?”葛棠向外看一眼,咯咯笑道,“还在那儿吭哧吭哧搓呢。”   江齐楚犹抱一丝希望,“能洗出来吗?”   “够呛。说是这礼拜在寝室都洗两遍了。我看那块儿让她搓精薄的,洗出来穿着也不好看。”   “钢笔水是碳素的,好像洗不掉。”   “她没骂你啊?你把她逃学的事捅炸了,还毁了她新衣服。”   “咋没骂呢……”   葛棠了然,“我说这大礼拜天的,怎么没敢过来找她呢。”   “我跟百货转转,看有没有她那一样的,给买一条得了。你也别说我买的,偷着给那旧的扔了,就说这回洗干净了。”   “也行……”葛棠正猜疑,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赔呢?   葛萱大喊:“葛棠,找找咱家有没有洗甲水!”不死心,仍与旧衣纠缠。   葛棠应一声,忙说:“这又整出新招了,你买吧,看着差不多的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对对是不一样的。”   葛萱甩着手走过来了,“有没有啊?”   “有有有,我给你找。”葛棠挂了电话去抽屉里翻找,“我怎么发现你现在脾气这么急呢?”   “谁都比你脾气急,吃饭一粒儿一粒儿的。”   “你吃饭快,跟抢似的。”白她一眼,“也不吸收,肠子里过一遍直接排了,根本不往身上长。”   被点到痛穴的葛萱,垂下头,个子又缩了几公分。   葛萱一米六五,客观说并不矮,在女生中算中等个头儿,可是小她三岁的妹妹,身高也达到这个数字,葛萱就有些郁闷了。她发现自己好像有几年没长过个儿了,初三那年遇到江齐楚,当时比他矮不了多少,上高中之后天天坐一起,也没留意。有天课前问候一站起来,葛萱吃了一惊,疑惑地看看他脚下,平底,平地。可他怎么突然比自己高出大半头来?   江齐楚听见身边明显的抽气声,看她一眼,坐下之后问:“怎么了?”   葛萱咬手指甲,“你多高?”   “一米七八。”   “到底一米七还是一米八?”   他好笑地重复,“一米七八!”   葛萱这才听出来他说的是一百七十八公分,嘲笑慢半拍的自己,偷看一眼老师,低声说他:“那么大声干什么?我怎么发现你现在脾气这么急呢?”动不动就吼了。   江齐楚有些狼狈,“哪有?”   葛萱一本正经地说:“难道还因为甩我一身钢笔水,在自责?”   “别扯蛋。”   “没事儿,洗干净了。”葛萱指指衣襟,“我用了洗甲水,可管用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江齐楚窃笑。   葛萱也笑,很兴奋的样子,“而且你看,还把原来一排粉扣,都洗成白色的了。”   江齐楚笑容僵住,“小棠告诉我是白的。”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被耍了,神情转为懊恼。   “也不想想,她一看热闹的,能怕乱子大吗?”想起小棠把衣服拿来的时候,还生怕她看不出,特意强调:扣儿都晒褪色了。葛萱用手把笑声捂在嘴里,“你赔我衣服就直接说,还拐弯抹角的。”   “我不是怕你不要吗。”   “我差啥不要啊?”   “因为不是原来那件了。”不是她做伴娘站在那个人身边时,穿的那件。   葛萱听得云里雾里,半天才说:“就只是扣子不一样色儿了,挺好,我还觉得原来那件扣儿跟衣服靠色呢。早上起来越着急,越找不出来哪儿是扣,半天才能穿完衣服。嘻嘻。”她已经仔细审过了,还是许欢喜欢的那个样式。打了个OK的手势,满意地结束课前动乱,注意力转向讲课的老师身上。   江齐楚把她的说词理解为葛萱式宽容。   习惯真是挺损害智商的一帖毒药。   新衣服被甩了一身墨水,葛萱当然有理由发火,可江齐楚坚信她在意的不是一件衣服。小学的写字课上,曾有同学把整瓶墨汁洒在她身上,也没听她有一声埋怨。这次被溅到钢笔水,她那一瞬的反应出乎江齐楚意料。看得出来,葛萱是真急了,少见的恼火。要不是白天看到她和许欢在一起,也许他还不会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   葛萱低头记讲课重点,看到江齐楚手里那根飞转的钢笔,暗笑他不长记性,随手给抽掉,换进去一支杀伤力较低的油笔。心里还想,要是让妈知道自己纵容他玩,又要教一番做人道理了。摇摇头把画错的线条擦去,随手掸掸落在裙子上的橡皮屑,忽然想起事。抬肘撞一下江齐楚,“其实……你也不用特意赔我件儿新的。”   “放心,婶儿不能知道。”他承诺。   “啊。”她斜睨他,单眼眨眨,“跟你沟通就是便利。”   江齐楚觉得葛萱这种小动作很陌生,说不出来的妖气儿,他有一瞬迷惑了,盯着看也不是,不看还好奇,假借转笔动作转移视线,不时瞥她一眼。   葛萱只道他不想影响自己,感激着,又恨其不争。江齐楚课上从不影响别人听讲,可他自己也不听讲,成天掐着一根笔玩物丧志。   有道是熟能生巧,江齐楚已经远比教他转笔的葛萱更精于此术,一支轻细的塑料笔杆在指尖翻飞,很多花样是原创的,并且渐渐把这些招式应用到不同武器上去。葛萱的超长直尺,食堂的卫生筷子,蒋璐的牛角板梳……各种大小适中的长条形的物体,都能拿到手里来转。还转过邻桌的折扇,转一转,哗啦打开,扇两扇,宛如古代书生,有点风流倜傥的架势。   唯独缺了书生那份儿使命感。   江齐楚什么都听劝,就是不学习,你让他听课,他也听,不进脑子。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又不像那些不学习的男生,成天逃课上网吧看碟打游戏,江齐楚甚少违纪,仅有几次早退,还是江盛找他回去有事,平常时间都严格遵守学校作息表。上课时间都乖乖到教室,老师前边讲课,他在这边专注转笔,又或者一边转笔一边看杂志。娱乐八卦的、体育球赛的、电脑游戏的,他什么杂志都看,看得还慢,一本杂志够打发一天的。到考试,卷纸答得一塌糊涂,排在班级倒数第几名。弄得葛萱很尴尬。   这两年多下来,江盛请她吃了无数次饭,吃到后来,葛萱都有点诈骗的感觉了,央求江齐楚说:“你就当为了让我能心安理得跟你爸下馆子,多少也学点吧。”   江齐楚说我这不没事儿就背单词吗?   葛萱一想也是,初升高的暑假,她也没教别的。不过江齐楚要真能把英语拎起来也不错,起码选择题多,有几次运气神好,单科分跻进班级排进前十。可把江盛乐坏了,就盼着儿子在英语这科给他来个仙人放屁不同凡响,将来送他出国留学。对葛萱这个能把烂泥扶上墙的小丫头简直崇拜,夸得她跟孔子似的,只差没打一块儿“教书育人”的金匾送到葛家去。葛萱因此背上额外重担,袁虹让她好好带着江齐楚,“别那么自私,就光自己学。”葛萱听小棠说过,艳金姨曾抱怨,嫌她没把蒋璐成绩带上去。妈听了这话,嘴上不说,也一定是当回事了,否则不会对江齐楚那么上心。   葛萱也管不了他太多,基本上就是看着背单词,有一阵子江齐楚能背下来英语字典里A到C的所有单词,连专有名词都算在内。高中毕业的时候,他词汇量就差不多是四六级水平。工作以后那么得老板赏识,跟他能客串翻译有直接关系。这是后话。   江齐楚的功课问题,葛萱一直是当成组织派下来的任务来处理。至于江盛让儿子出国留学之类的话,她认为那完全就是一个财大气粗的梦想,倒是觉得江齐楚天天这么跟笔厮磨,将来出国做转笔表演的可能性更大。   29谁给谁捣乱   周末晚自习一结束,蒋璐又惯例呼朋引伴,“有K宿的没?”四下响应,她仍不满意,跑过来坐等葛萱收拾书本,“哎哎,你这阵子没上网,咱们帮那几个小子还找你呢。昨天他们闲得没事干,去别的帮聊天室刷屏,半夜让管理员踢出来,没地儿去,进语聊唱了半宿歌,凌火嗓子老好了,真震人……”   旁边同学听得有趣,“你们玩的什么啊?”   蒋璐成心吊人味口,笑而不答,只一径敲着葛萱桌面,“走啊走啊。”   葛萱摇头,“我晚上去饭店陪我妈住。”   蒋璐不悦,“明天不还有一晚上吗,再说饭店离这么近,哪天去住不行?难得大礼拜,在饭店住,明天早早就得被搅和起来。”   江齐楚装好书包起身,“到底怎么着?”他对葛萱说,“要不回饭店,我就不等带你了。”   葛萱连忙应声,“别,我回。”桌面东西往书包里一扫,“我先走了,你们去玩吧。”   “哎?”蒋璐张着嘴,愣没喊出声,眼睁睁看葛萱推着江齐楚一溜出了教室。   有男生打口哨,“两口子又着急回家春宵一刻啦?”教室里哄笑声声。   他们俩在班级人缘都好,经得起玩笑,而大家也都知道二人的关系,玩笑普遍比较善意,当然并不排除别有用心的。   最后排就有一个抱怀站立的高个子女生,眼神流露厌恶,直盯到葛萱消失在门口,走到蒋璐身边,肩膀撞她一下,“不包宿去吗?走不走啊?”   “走。”蒋璐对着门口皱皱鼻子,“不去拉倒,省了。”   那女生眼一转,“就是啊,你老张罗着带她去玩干嘛,哪次都是你给付网费。”   “我不寻思她愿意玩吗,几个钱儿的事,谁有谁就花了呗。”   “你倒敞亮,人领不领你情啊,别再耽误人考不上大学。”   “真新鲜~”蒋璐不是蠢人,心知肚明她为什么在这儿挑拨离间。这女生对江齐楚有意思,连傻子都看得出,可江齐楚对鸡鸭鹅狗一视同仁,只肯为葛萱多花心思。哼笑一声,蒋璐瞧着眼前这位妒女,把话撂得张扬,“我说~你死了心吧。葛萱认识江齐楚多少年了?要能抢走早让人抢走了。”   蒋璐一向态度恶劣,那女生倒也不在乎她的尖酸,火都是冲着葛萱去的,“死心?我不。认识他时间长又怎么样,她又不跟人家处,还能老那么霸占着?凭什么呀?”   蒋璐也无比清楚这个道理,早早晚晚还不都是认识了,这种事有谁会讲先来后到?嘴上却笑骂:“你够不要脸的。”斜她一眼,转视葛萱与江齐楚并排摆放的课桌,这不是挺自然的组合吗?何必又霸着许欢?“再说根本也不是一路人。”   那女生挑起眉,“我和江齐楚?”   “对。”蒋璐相当坦率地点头,“你们俩不是一路人,根本走不到一块儿去。他不过是对谁都没脾气,稀有品种。你以为你现在喜欢他,能喜欢几天?我告诉你,趁早别给我姐捣乱,真的。”   她笑容里的警告成份,冷冽得任谁看了也不会当成玩笑。几分钟前还与她谈笑风生的人,愣神片刻,即愤然走开。   蒋璐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弧度讥诮,“别给我捣乱。”   葛萱因为住校,自行车给小棠用了,周末回家都搭江齐楚的车,无形中又被他救了一回。袁虹不愿意葛萱去网吧玩,总觉得那不是什么好地方。葛萱自己也不想再一玩一宿,明天大半天都睡过了,许欢要是找她,听出来她在睡觉,又该说改天了。坐在后座上心有余悸,“你要不催一嘴,我真不知道怎么跟蒋璐对付,估计最后又得跟她走了。”   江齐楚漫不经心地,“耳根子就软。”   葛萱不会拒绝人,这确实是很大的毛病。可知道问题所在,不一定就能找出答案。她无奈地叹气,好在还有人能三番五次从旁帮忙。“哈哈,蒋璐都恨死你了。你记不记得中考那时候,你弄得她一个字都没抄着,现在想起来还骂呢。”   经过身边有认识的同校同学,看见江齐楚带着葛萱,促狭地猛按一串车铃,飞快经过。葛萱捂着耳朵,呵呵傻笑。   江齐楚脸上也有笑,很明显,背对着葛萱,他不怕她发现。   夜晚的宁静被这群呼啸过市的学生撕破,本来就不算宽敞的马路,有车辆被自行车队堵住,不耐烦地鸣笛,赶不走路障,只凭添吵闹。路旁烤羊肉串的小贩拉着长腔,听不懂的吆喝。孜然独特的香气浸在空气里,招揽生意比挂霓虹灯匾都有效。   江齐楚肚子咕噜一声。葛萱听得清楚,大笑,“猪!”感觉到蹬车的频率变慢,搂住他的腰,探头四望,找到烟最浓的地方,“往前骑。电话亭那儿,过道。”话一落车速激增,也不知他看到目标没有。   几个烧烤小摊被下自习的学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江齐楚挤进一个相对人少点儿的摊位前。葛萱推着车子跟了过去,在上风处靠边支停了车,倚坐在后座上等着。   肉串是现烤现卖,在碳火上滋滋滴油,火苗串得老高,一派旺相。葛萱看看旁边没烤的串,对那发白的肉色产生怀疑,“这是羊肉吗?”   摊主笑道:“是狗肉我还赔了呢。”   葛萱点头,对江齐楚说:“不是猪肉就行。”   江齐楚瞪她一眼。   摊主不懂这俩人的令子,尽责保证,“放心,咱家这肉,回民都敢让吃。”他双手各抓了十几根签子,肉串在,递了一把给江齐楚,“是回民吗?”   “不是。”葛萱代答,“主要是不能让他吃同类。”   摊动一愣,大笑起来,配合着开玩笑,“不能不能,放心吃。”   江齐楚把肉串分了一半给葛萱,自己的那几根又分成两手抓,左右开弓塞了满嘴的肉。   葛萱看得都忘了吃,这是真饿了,他平时都不爱吃肉,有素的绝不沾荤的。“晚上放学我看你骑车子回家了,没吃饭啊?”   江齐楚摇头,吃光的签子插进旁边的垃圾筒里,嘴腾不出来说话,用手指给摊主又比了个数字。   葛萱说:“那跟我回饭店整点东西吃吧,这玩意儿也不顶干粮。”   江齐楚摇头拒绝,咽下食物说:“礼拜五这点儿吃饭的肯定多。”问大汗淋漓的摊主,“你家没有烤饼吗?”   “烤饼太慢了,我这也没个座儿。”扬起下巴指向对面巷子,“你要吃上那些室内烧烤去,里面啥都有,不过烤串儿肯定没我这儿地道。”   江齐楚连连点头,结了账问葛萱:“你饿不饿?我是给你先送回去,还是跟我吃完再走?”   葛萱不饿,但也跟他去了烧烤店。“我这手勤勤的,回饭店一见人多就想伸手,我妈嫌我忙叨她算差账,老撵我去楼上待着。”   “她是心疼你,上一天学还干活儿累得慌。”   葛萱笑,“不,她确实是嫌忙叨。我给打了好几回盘子,有一次还把啤酒摔爆了,瓶渣子迸满身。”   江齐楚惊出一头汗,“你毛毛躁躁的……”   “我不是想提高点儿效率吗?就一趟多拿了几棒儿。”   “还跟我说贪多嚼不烂。”他摇头,吃光最后一块儿肉,扶过车把自己推车。进了巷子,照例还是找人少的店面进。   葛萱故意不适时宜卖精明,“人多说明做得好吃。”   江齐楚说:“我要求就是能吃。”坐上桌却咬了自己舌头,除了吃的,还点了瓶啤酒。葛萱揶揄他,他倒满一杯,问她,“喝不喝?”   “好。”葛萱答得侠气。抬头看对面江齐楚,竟然是第一次跟他单独喝酒。   点的食物尚未烤熟,他两杯酒下肚了,再满上一杯,看看瓶底,随手倒进葛萱那才减了一口的杯中,“刚才那家的串儿太咸了,你不觉得吗?”说着举起空瓶叫酒,行为似乎就理所当然了。   葛萱拖个长音,“我觉得——”你不会无缘无故让我喝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江楚?”   30坏心情不需言明   初中毕业那会儿,葛萱整天跟同学出去吃吃喝喝,江齐楚替她挡了不少酒。葛萱其实知道他不爱喝酒。   他甚至也不像她一样,喜欢和同学在一起的热闹。他那么热衷,只是为了陪着她。在这点上,他且一日不言明,她也不会去说破,两人这样做朋友,彼此关心,更加有意义。说起来,这么些年,江齐楚除了学习,真没什么可让她关心的。虽然有时他只是不想让她来关心。毕竟人都会有心事,又不是先知,很多事情料不到,很多人看不透。但他压得深,不想让她问,葛萱也就不过问。   勉强别人直面不想触及的问题,不叫鼓励发泄,那叫讨厌。   这一回他总算是肯自己表现出来,尽管看上去还是不太磊落,葛萱倒也能理解这个闷孩子拧巴的个性,问完话,耐心静待他度过挣扎的过程。   江齐楚自然是想好了才肯说,这一过程没持续太久。第二瓶啤酒被送来,闷脆的开瓶声之后,他说:“我妈又找了个男的,结婚了。也是林场的。”   果然,事情没悒怏到一定程度,他不会找她说。   在知道他家的事之后,葛萱从不主动提及他母亲,江齐楚自己也绝少说起。她刚才也猜着极有可能是他家里的事,想不出是这种情况,有些措手不及,把握不好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早怎么没听你提起?”   他抬头看她一眼才回答:“我也刚知道没几天。”   没几天?葛萱摸摸流海,“我没去上课那天,你找我,是不就想说这事儿?”   江齐楚没否认,“你不是说,哪天我回林场,带着你去揪托巴吗?那天正好我妈让过去吃顿饭,我想你要是睡醒了,正好一起去。”   葛萱恍恍记起他那天的反常,不具意义地哦了一声,傻傻问道:“她那天是正日子?”   他笑她不通世故,“办什么正日子,都四十来岁的人了,就是亲戚吃个饭,认认人。”   葛萱记得他是下午来电话,晚自习也来上了,林场说近不近,他回一趟不可能就待个把钟头,除非——“后来你也没回去?”   “啊。”   “你爸不让去?”   “那他没说。他知道了还告诉我,那边要找我过去,让我大方的。”   葛萱想不到他那二五八万的老子,能嘱咐出这么一番话来。   像是听到了她的腹诽,江齐楚应和道:“是吧?我也没想到他反应是这样的。”笑一下,“原来我都一直觉得,是我爸不对。”   “现在反过来怪你妈了?”她望着他眼色猜测。   “也说不上怪她……”他想了半天,描述不出自己的心情,后来说,“她也顾虑一下我什么样感受吧。”   “得怎么顾着你呢,江楚?你爸妈之间的事,我不了解,但你清楚。我觉得你妈但凡能跟你爸对付着过,不会把你扔在这儿,自己回去。”葛萱想起自己妈妈,那么要强的人,为了供她和小棠上学,寄人檐下,看亲戚脸色。   为人子女,为人父母,都不可以自私的,否则就愧对掏心待你的人。   江齐楚兀自纠结,兼顾不到观察葛萱的表情,听她声音低落,只当是为自己的事忧心。他无意烦她,可有些事情屯积在心里霉变,除了她,他找不到其他人可说。   葛萱问他:“那你考虑过她吗?她还那么年轻,给自己打算一下,不能理解?”   他急着否认,“我没说怪她有这些打算。”停顿片刻,低头倒酒,沿着杯壁小心翼翼注入,不让酒花泛起。“是,我又不跟她一起过,她找什么样的,犯不着我……能不能先跟我言语一声?拍完板儿的事,还拿过来商量什么呢?”   江齐楚是极其内向的男生,安静着高兴,安静着不高兴,心情很难从行为上表现。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嘴唇微抿,神态尽量轻松。但葛萱看得出他的埋怨。   他向来宽厚,难得的埋怨,竟然是针对自己妈妈吗?葛萱真的体会不到他此刻心情,她想告诉他的是,“爸妈怎么样,没有你评价的份儿。”   这说法专制,且很盲目,但事实就应如此。父母尽可以做得不对,孩子如果再去记恨,该是一个多么可悲的循环啊。江齐楚现在想不通,肯抱怨已经很好了,起码她知道从何开解,他若能听得进去最好,听不进去,她就听他继续抱怨。   总之,她不想江齐楚的人生成为一出伦理悲剧。   从烧烤店出来,江齐楚已有醉意,磨磨蹭蹭,到巷口二三十米的路程,走了好几分钟。葛萱担心他再过会儿酒劲上骑不了车子,催他快回家。他坚持先把她送到饭店,看着她进去,没有马上离开,支着车子,在门外又坐了很久。   葛萱站在玄关处,隔着门玻璃看他,灯箱照映下的背影,垮着两肩,无所事事的样子。   袁虹对进来半天却不往里走的葛萱感到奇怪,“你在扒眼儿看什么呢?”   明知道外面的人听不见,葛萱还是下意识地以指压唇,走到吧台,指着门外模糊的人影说:“江楚。”   袁虹看了一眼,没看清,视线重新落回葛萱身上,“你怎么这么半天才回来?”闻到她衣服的烟熏味,“去吃羊肉串了?”   “嗯,还喝了几瓶儿,那不门口醒酒呢吗。”   袁虹啧啧两声,“这家伙……赶紧上楼去脱了洗洗睡觉。”   “待一会儿。一肚子食儿怎么睡啊?”葛萱想跟她说江齐楚的事,才一张嘴,服务员过来结账。   袁虹挥手赶她,“不睡上门口跟那孩子唠嗑儿去,别在这儿忙叨我。”   葛萱撇撇嘴,“我起早贪黑对着他,有啥唠的?”拎着书包上楼去了。   房间正好是挨着店门的这侧,来到窗边往下看,店门口早已没了江齐楚的影子。葛萱不放心,又往他传呼留了条信息:到家给我回电话说一声。   挂了电话躺在床上,没睡意,指甲在颧骨上划来划去,百无聊赖地听着皮肤被刮拨的细微声响。脸颊忽生刺痛感,葛萱低呼一声,爬起来照镜子,果然是弄破了一颗不知何时冒出的青春痘。她从没长过这东西,不知道怎么对付,挤了半天,用纸巾擦擦,一点一点的液体微微发黄,也不是血。皮肤被挤得灼伤一样辣疼,洗了条凉毛巾,敷在痘疤处。老实躺了一会儿,酒精找上来了,脑子缺氧人犯困,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迷糊着挠挠脸颊,被指下异样的触感惊醒,镜子里一看,昨天那颗不起眼的小痘,一夜间繁殖了十几颗出来,尖尖小小,手一碰就破,指尖沾到的还是那种脓水类的液体。再没常识也知道这不是青春痘了。葛萱心里害怕,蹬蹬蹬跑下楼,“妈,你看我脸上什么呀!”   31可着他一人欺负   葛棠看着葛萱的脸,一半白皙红润细腻有光泽,一半扑满了结着脓痂的小疱疹。那疹子不能细端详,越看越想拿把锉子来给磨平。   葛萱也不躲闪,光明正大地恶心她,“销魂吗?”   葛棠干笑,“你现在很适合梳个古装片里大侠的发型,就一半流海耷拉下来,把脸遮上的那种。”遗憾地拨拨她的短发,“得瑟给头发剪了干什么吧?”   葛萱吓唬她:“过给你哦。”爸常教育她们,嘲笑别人的病,就会把病过到自己身上。   她家的教育总是这种不科学,但对葛萱来说非常有效的方法。葛棠明显没她那么容易受蒙蔽,她爸还说骂人会长尾巴呢,也没见满大街褪毛猴子直立行走。拿了药膏往她脸上涂,葛萱痛得想躲,又不敢躲。葛棠捏着棉签更加小心,涂完一遍,手心全是汗,坐在旁边擦手,看她那揽镜自照的姐姐,“你明天还上课去吗?”   葛萱犹不识愁,“干嘛不上?又没长脚底下。”   原本一颗无甚大碍的小皮疹被挤破了,轻微化脓感染,结果引发急性湿疹。大夫说一两周之内,水疱可自然干消,只是要提防再感染。蒋璐问:“那会不会留疤啊?”   葛萱倒没想过这问题,回想在医院里,大夫好像也没提到这点。   斜后桌那个女生声音尖锐地插了一句:“葛萱就皮肤最好了,可别再弄出什么痘啊疤啊的。”言外之意,皮肤再差点,就没得看了。   蒋璐看她一眼,笑着对葛萱说:“你主要是长得太白,落点疤就能看出来,要像她那脸色儿,不就不用担心了?”   “她”指的就是那个话里有话的女生。被蒋璐这么一噎,顿时尴尬地只能回应,“是啊,你这疹子消了之后,红印肯定挺明显的。”   葛萱呵呵笑,“大夫说不能沾水,我好几天不洗,灰头土脸的,也明显不到哪儿去。”   有几个女同学替她惋惜,“还笑呢!这都快毁容了。”   “你可加点小心,真弄坑坑洼洼的怎么办啊?”   “就是啊,留印子还好,时间长了能下去,就怕你手欠再抠破了。”   “这点儿罪遭的!你说就长一痘痘,挤它干什么啊?”   江齐楚座位被蒋璐占去,只能站在过道里,审视这一圈叽叽喳喳的女生,“你们不嫌恶心吗,都围这儿看?”   隔壁桌的男同学责怪那群不懂事的,“人家心疼不让说了,你们还不赶紧该干啥干点啥去?”   “哈哈,放心吧江子,葛萱就是落满脸疤,也比别人脸上的疤白净儿。”   葛萱忍不住捂脸,扮出一副哭相,“你可别吓唬我……”   大家说说笑笑,各自回到座位准备上课。   蒋璐看着江齐楚,笑容玩味。   江齐楚随意一转眼,和她瞅了个正着,收回视线,见葛萱仍然捂着那半边脸,提醒一句:“碰破了。”   葛萱扁着嘴,歪头看他,“很恶心吗?”   他目光游离。   葛萱继续逗他,“很恶心你,太不好意思了。”   江齐楚低着头,“别没完……”笑意不在脸上显露,眼中光色却柔和。   别人说什么,她都好脾气地不在乎,只可着他一人欺负。或许她自己还没有觉察。   他为这不经意的发现,莫名喜悦。   葛萱还真没把脸蛋儿当回事,就是因为不在意,有时候会完全忘了那些水疱,针刺的瘙痒劲儿一上来,想也不想就去抓,疼得唉哟哟直叫,把黑板前讲课的老师都吓一跳。江齐楚在旁边盯着也没用,谁也说不准几时发作,应了那个词儿:猝不及防。眼见她手抬起来,想拦也晚了。   他又不能把她两只手,都抓进自己手里握着。   大夫预言一周内有所改善的症状,不见丝毫起色,并且从脸颊扩散到了额头。葛萱终于也有点急了,这些个祖宗太难伺候,碰不得摸不得的,又不让沾水,每天只能用湿毛巾擦脸,还得躲着它们。更重要的是疼,夜里翻身,不小心蹭到脸侧,愣能给激醒过来。气得躺在炕头直流眼泪,差葛棠再去买点口服药。葛棠跟她恼了,“咱妈说这药里边有激素,不能多吃,你二啊?”   葛萱特别委屈,“那病没好,药就停了,我脸就这样了啊?”   葛棠扬着手里还没扔掉的棉签,“这不刚抹完药吗?”   “外用的根本不管用!这边抹下去,那边又冒出来了,你看这脑门儿。再这么下去,下礼拜回来你看着,肯定得扑满脸都是……”   葛棠擦药膏时就看出来,有些根本是硬给碰破的,也懒得跟她多说,“行行行你别嚎了,我去给你买还不行吗?”打了个电话给袁虹,报备一番。得到允许后,对炕头那个哭精说:“这药能吃出依赖性,你不怕就吃,吃得胖头肿脸的。”   葛萱说:“那也比这么烂了强。”   葛棠听得不舒服,虽然这时讨论病发的原因很没意义了,还是忍不住狠狠骂她,“葛萱儿你手真欠!”   葛萱也没话辩驳,尽责嘱咐道:“还买三片就行。”   葛棠没好气,“我想多买,人家还不一定卖呢。你待着吧,老实点儿,给那点儿药膏都蹭掉,更好不了了。”找出那空药盒,揣着正准备出门,电话响了,接起来应一声,回头问葛萱,“电话接不接?”   “谁啊?”   “大个儿。”   那是她们这茬学生对许欢的称呼。葛萱爬起来,擦眼泪。   葛棠急忙警告:“别碰着脸!”   许欢听见葛萱浓浓的鼻音,觉得这丫头最近哭得真频,逗弄的心情,全转成了担忧,“好点儿没?”   葛萱吸着鼻子,“你怎么知道的?”   许欢说:“我听葛棠说的。”   葛萱心里一惊,想起葛棠曾问过自己:和微机老师怎么回事。顾不上再哭,惶惶问道:“她为什么跟你说?”   许欢轻叹,几不可闻,“因为我问的。”白天在学校,他恰巧在走廊与葛棠走了个顶头,随口问她一句:你姐最近功课挺紧的吧。她说是,出一脸水痘都不敢请假。   葛萱松了口气,“不是水痘,是湿疹。完全破相了。”   许欢笑笑,“真的吗?我看看。”   葛萱反应极快,又不敢确信,直到听见摩托响,也分不清是听筒里,还是后院传来的。   他嘀咕:“哟,葛棠给大门锁上了。”电话挂断。   拿钥匙出去,一推门,看见许欢从围墙上跳下来,葛萱发愁地说:“这连你挡不住,还能挡贼吗?”   他拍拍手,笑脸顽皮,“贼有我这么矫健吗?”视及她的脸,怔住了。电话里听她说破相,还没当真,这么看来并不夸张。   葛萱在他的视线下,第一次为容貌感到自卑,“很恶心吗?”   他眉毛深皱,手指拂开她流海,弯下腰仔细查看额头上的症势,“怎么这么严重?”   “不知道呀。”大量泪水晃动在眼眶里,眨一眨眼就溢出来。   “别哭。”他小心抹着她的眼泪,“沾上水再感染了。”   溃疡面沾水会减缓愈合,是常识,葛萱却钻了牛角尖,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不能沾水?”   许欢就势说:“我以前也起过,几天就好。不哭了,噢?”   她点头,“不落疤吗?”   “不能。你别碰出血就行,这都是表皮的伤。”   “也不留红印吗?”   “不留。”接收到她质疑的目光,他摸摸脸,“我这是粉刺的印儿。”他不记得自己长过粉刺,但也没细看过自己的脸,怕有痘疤一类的痕迹误导她。   葛萱盯着他光滑的脸,“我倒没看见什么印儿……是不是因为你黑,所以看不出来?”   许欢真不知道这话是夸是讽,掐掐她光滑的那侧脸颊,“你白!”   葛萱对赞美自己肤色的话,比较漠然,她其实只想听他说一句,留疤了也要你。   32耳根软   这一场痛痒的折磨,持续了二十天之久,饶是葛萱好耐性,到后来也只差骂娘了。疹子们到底也没给她好脸色看,规规矩矩地留下浅印轻痕。葛棠统计过准确数量,据说一个都没差,可都不白跟她一回。   葛萱用指尖在脸上按来按去,完全没有伤疤的触感,可镜子里一看,就是点点红斑,擦也擦不去。   江齐楚从她手上抽走镜子,还给一整节课没照到镜子而抓心挠肝的邻桌。葛萱两只手跟着伸过去,伸到了身体极限才收回。   “还照上瘾了?”江齐楚笑她,“人家都是漂亮的时候爱照镜子……”   葛萱瞪他,她不太会瞪人,一双死鱼眼挤呀挤的,像神经性痉挛。   安静的自习课上,有人噗哧笑出声,惹得附近纷纷注视。   摒起笑,江齐楚拒绝再看她滑稽的表情,转着笔望向窗外。铅色的天空下,西风强度不定,败叶夹杂尘土被掀起,漩涡状前行。又是一年秋天快走了。江齐楚喃喃说:“养一冬天,到开春就好了。”   葛萱听清了他的话,愣了一拍才知是说自己,“你说这些疤?”他点头,她却连连摇头,“不可能。一到冬天,我脸被吹得直刨皮,怎么可能养得好。”   他将时间又顺延一些,“高考的时候。”   葛萱觉得他好没概念,“咱高考的时候夏天了。”   江齐楚说:“嗯,过个伏天就好了。”   葛萱掐指算一下,得,这就推到明年秋天了……明白自己被老实人耍了,手扬起来,学混血儿的常用动作,在空中扇了两扇,“啪啪!”   江齐楚不会配合反应,却说:“少吃点辣的东西,还有黑色素多的,都能不吃就不吃。”   这些注意事项,许欢也曾嘱咐过,但从江齐楚嘴里说出来,葛萱便有些惊讶了。“什么东西黑色素多?”   他犹豫一下,说得含糊,“色儿深的都少吃。”   “茄子?”   “茄子没事。”网上说茄子能抑制黑色素生成呢。   她故意问:“茄子色儿不深吗?”   “茄子……皮色儿深,瓤儿是白的,可以吃。”   葛萱趴在桌子上,脸埋进臂弯里猛笑,真难得他能把专业知识用这么不专业的语言瞎掰出来。   江齐楚一看,以为她不信自己的话,略显焦急了,“你笑什么?我跟你说你别不听,现在不注意,那些印子真能落下来。”   葛萱点头,证明自己有认真听进了,笑意还是没散,忍不住夸他,“你懂得还挺多。”   斜瞄她一眼,他没什么表情地说:“基本常识好不好?”常识是没错,但也是他在网上查了许久才掌握的常识。看看前两排呼呼大睡的蒋璐,补充了一句,“也别总跟她出去一宿一宿喝了,酒精更刺激皮肤。”   葛萱抿抿嘴唇,不应不拒。   最近她都是听说有许欢在,才会跟出去玩。像前几天是许欢生日;再之前小飞新店开业;还有就是唐文良去外地工作,大家给饯行,那次是许欢主动来学校找她的……数来数去,这一个月见他不过四五次,其中还包括一次她故技重施。中午到初中找小棠,借送书之名,上楼去看他,再借迟到为由,哄他骑摩托送自己回学校。   一拍脑门想出的奇招怪招,举凡不违背良心道义的,只要能见到许欢,无所不用其极。   后来葛萱无论如何都不明白,怎么就会那样的着迷,简直不是正常人了。尤其高三这一年,就是在金嗓子和混血儿的婚礼之后,想念与日俱增,课上也会走神,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葛萱说不出原因,隐约觉得这样下去要出问题的,她那时的自律能力,在涉及许欢的事件里,几乎为零。正在上课,许欢说:“小葛,过来喝酒。”她肯定会把什么也抛到一边,跟他出去的。   不过,许欢如果是常常拐她逃课的人,她也就没必要这么纠结了。   也许吧。   许欢总是说:把你带坏了。   她喜欢负责任的许欢。而且那时候不管许欢做什么,她都会觉得,这是为了她好。其实她也知道,有些好,并不是针对她自己。   许欢对女生普遍温柔体贴,对男的态度就比较恶劣,态度迥异得招人鄙视,所以金嗓子才说他色,给他取了那么个批判型的绰号。此后听小飞说起,许欢母亲性格温和,而父亲脾气火爆,导致他跟母亲说话时很有礼貌,推及所有女生,也都是轻声细语的。   葛萱恍恍记得,小学里那位校长大人好像是不太慈蔼。问江齐楚,他想不起太多,只说见过校长当众把一违纪的同学骂得狗血淋头,还带脏字的。公共场合都这样,在家里如何暴躁,可想而知了,也无怪许欢从小就懂得搞差别对待。这么一想,许欢的小朋友时代也挺可怜的。葛萱傻笑,马上又惊觉江齐楚正看着自己,胡乱搪塞几句,笔在纸张上乱画。   无端端提到许名富,然后又开始溜号,不用多分析也知道她又想起什么人了。江齐楚被那张笑脸刺到眼睛,视线又落至窗外,“是不是要下雪了啊?”   10月还没过完就下雪?葛萱好笑地挑起眉毛,“这不是西伯利亚了,你已经来到温带大陆。不过这股冷空气的确是从你家乡刮来的,亲切吗?”   江齐楚没理她的乱台词,坚持道:“眼瞅着就是有雪,你这两天多穿点儿吧。”   降温是挺明显的,但葛萱印象里,这月份没下过雪,江齐楚的警告,便可听可不听,仍穿着件牛仔夹克,往返于寝室和教室间。不想才进11月,一场薄雪没预兆地飘下来了。雪是和冬天画等号的,葛萱立刻知冷了,打算晚自习回家取棉服。   这天刚好学校做电线检修,白天没弄利索,晚上不能供电,把当天晚自习调到了周末。同学们听完广播通知,齐齐欢呼。葛萱想起典故里的猴子。只是串休,并没有凭空多出来假期,朝三暮四的道理,而众狙皆伏而喜。   其实葛萱自己也是莫名兴奋的,想到回家猛敲大门,把小棠吓一跳的场面,兴奋地搓手直乐。放学铃一响就准备冲回寝室收拾东西回家。   “葛萱葛萱!”旁边一个男同学连叫带嚷把她留下,“滑旱冰去啊?”   蒋璐打个响指,“正愁这这多出来俩小时咋过呢。”   那男生指着她,“一个……俩,仨。还有没?”周围又有举手报名的,他挨头点完,走到江齐楚身边,按着他脑袋盛情邀请,“江子也来吧。”   江齐楚仰头看看,拿开他的手,“你摔得抹一礼拜红花油,没脸还去玩!”   那男生说,“我这趁没忘记摔倒的感觉,再去攻克一下,没准儿就升级了呢。”   江齐楚客观地提醒,“也没准儿就残疾了……”   众人大笑。葛萱说:“我要回家。”   “我们也就滑个把小时,八点来钟迪吧去,你要不跟着再回家呗。”手又落到江齐楚头上,“江子送你。”   江齐楚用肘子拐开他,问葛萱:“去吗?”   葛萱对着那么多双眼睛能说啥?“那走吧。”   随和的三个字,把无妄之灾拉至身边。   小棠不止一次说葛萱,“右耳根软,不成帮凶也得成受害人。”   当然她心思没那么邪,诅咒亲姐姐玩。这话说在形成事实之后,充其量是一发马后炮。   33草草处理的小意外   葛萱运动神经很是可以,且人也皮实,禁碰禁撞的,唯独在旱冰场上表现娇贵。她初中时候跟蒋璐去过一次,才进场,就看见摔成一团的排滑队伍,吓得说什么也不敢换鞋,愣是坐在场边儿看别人滑了一下午。所以严格算来,跟江齐楚去的那次才是第一次滑旱冰,就在初中毕业那年,当然一起的还有其他同学。大家兴致上来,葛萱总是奉陪的,哪怕她自己不玩。本来她就是凑热闹,又不见得多么热衷于这项运动。   那时江齐楚也只穿过几次轮子鞋,仗着身手敏捷,下了场,滑行姿势还算好看,便鼓起勇气来带葛萱。葛萱在江齐楚面前是有些逞强的心理,总觉得他都能做到的,她不可能对付不了。两个湿漉漉的掌心叠握,葛萱如同生锈机器人,关节功能失效,江齐楚拖着她蜗行,被其他同学赶超了一圈又一圈。   她紧张得把他手背都抠破了,凝起一层细痂。可总算这第一次滑旱冰,一跤都没摔过。葛萱为此还向许欢好一通显摆。许欢不屑,说那是小孩儿游戏。算起来,刚流行滑旱冰的时候,许欢已经高中毕业了,葛萱疑心他根本没滑过。结果他玩得极好,原来市里为数不多的那几个旱冰场,有一家就是他亲戚开的。想想也是,这种时兴,许欢不可能没接触过,他是个对潮流敏感的人,很多东西他都玩很久了,才开始流行。比方说时下热门的歌曲,葛萱听到他随口哼哼的调子,往往是几个月以后,周围才开始传唱。比方说电脑,她们才刚刚听说这种玩意儿,他已经能当这科的老师了;近日班上男同学如痴如狂地去网吧玩的游戏,葛萱一看人物和场景,这不是许欢两年前的电脑桌面吗?   滑旱冰也是,葛萱还在为不摔跤而沾沾自喜的程度,他踩着两排小轮子,就跟穿普遍运动鞋一般自在。滑到场地中间的一座小小拱桥前,横面跃过,在葛萱担心的低呼声中落下来,卖弄地转了个大圈,反剪着两手,一脸的笑。   葛萱记得那次演出,正是在这个旱冰场。   桥面上,一些高手们凶猛地滑上滑下,也有滑到桥上失足掉下来的,噗嗵声惊人,尖叫四起。好在这家是木质地面,比理石面摔得要轻。葛萱看了半天,也没有像许欢那样横起飞跃的,心里很是骄傲。   江齐楚扶着横栏停下,顺着葛萱的视线看过去,不太赞成地挑起眉,“你要滑那桥?”   葛萱不答反问:“江楚,你能横着蹦过去吗?”江齐楚现在滑得比以前好多了,只是仍然不太快,过那桥很轻松,不过也是顺坡滑的。   江齐楚摇摇头,“没蹦过。”   葛萱在地上用力蹬一下,抬起脚,看鞋上轮子飞转,表情玄秘。   江齐楚心生不安,以为她想尝试,警告道:“你别想不开哦。”   葛萱这下笑出声来,松开了栏杆说:“带我倒滑。”   他接住她双手,推着她在人少的大外圈练习,眼顾身边动静,免得有人撞过来。一个同学经过,大声奚落,“葛萱,你这么永远也学不会倒滑。”   另一个搭腔,“你懂什么,人玩的是情调,像你呢,傻转傻转一圈圈,跟驴拉磨似的。”   前者被挤对得恼火,“靠”了一句,扑身去揍他,两人踉踉跄跄滑远了。   江齐楚看葛萱的反应,试问:“你自己滑滑看?”   葛萱根本不敢松开他,“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江齐楚很乐,“你轻点儿抠我。”   葛萱嘿嘿憨笑,翻过他手背看一眼,“咦?以前你揭下去的那些痂疤,现在真没留下印儿噢。”江齐楚对伤痂看不顺眼,总也等不到它自行脱落就给揭去,留下凸起的深红色疤痕。   “不说了么,这种印过一个伏天就看不着了。”下意识打量她的脸,“你这比我的浅多了。”   葛萱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忽然一怔。   练倒滑,肯定一进一退面对面的,可葛萱从来都是盯着脚下步伐看,到今天才发现两人的距离有多近。   莫名地有些局促,掩饰地松开一只手,指向场地中央,“你看谭鹏,戴个红围脖嗖嗖的,好像哪吒。”   谭鹏是个小圆脸的矮个子男生,红毛线围脖是女朋友给织的,旱冰场这么热,也没舍得摘下去,滑快了有如混天绫翻飞,很有脚踩风火轮的三太子范儿。江齐楚看得哈哈笑,心说葛萱的比喻总是非常形象以至到了搞笑的地步。   就是这么一个松懈的功夫,葛萱的手还没收回,一支排龙快滑的队伍乱脚,突兀地斜栽过来,撞开了她和江齐楚。江齐楚大惊,伸手去拉她,却被陆续倒地的人绊住,险险才站稳,眼睁睁看着葛萱脚下没了节奏,双臂乱抓,抓不到重心,滑出去好远,重重摔下去。   人声嘈杂中,清晰地听到她的痛呼。   江齐楚从那一堆人叠成的桥上跳过去,现在能回答葛萱刚才的提问了,他能横跃过那座桥。可惜她肯定是没心情欣赏的。   葛萱整个人趴在地上,不用看这知道这种跌法多丢人了,难堪得她很不想活着回应头顶的呼唤。   江齐楚扶她坐起来,一干同学也围过来,蒋璐哭笑不得,“你怎么溜着边也能摔成这样?”   那群排龙的也爬起来了,看葛萱的眼神歉意十足,“对不起对不起,摔坏没有?”   葛萱很尴尬,连连摆手,红着张小脸不好意思抬头见人。   这地界摔跤比打喷嚏还小儿科,那几个男生是借机不走,蹲在葛萱身边关心个没完。江齐楚看得明白,不言不语搀起葛萱到休息台子上。留下那伙人相觑惋惜,好不容易撞着个漂亮的……四散了寻找下一目标。   葛萱的五官皱成一团,江齐楚帮她把旱冰鞋脱掉。脚肯定是崴着了,脚踝迅速肿起,脱鞋都有些费力。如果只是扭伤还好,就怕骨折,瞧这肿势也说不好,她刚那一下摔得确实重了点,又完全没有自我保护的动作,十来个同学担心得没了玩兴,纷纷切问伤势。   有对外伤稍微懂行的,蹲下来捏了捏她脚踝。葛萱感觉痛得异常,强撑着说没事,想哄他们回场地继续玩。   那半吊子跌打大夫说:“你起来试试,要是骨折了根本就站不起来。”   葛萱从没骨折过,以为他所谓的“站不起来”,是指骨折了之后,骨头没有支撑力,一起来就会软软跌倒。而她不但站得起来,还溜溜哒哒转了几圈。江齐楚见状安心不少。   其他人也都乐观地猜测她只是皴了筋,结束旱冰场的剧烈运动,提前进行下一环节节目。   江齐楚心知葛萱被人劝人两句肯定又会跟着了,自作主张说送她回去。接下来的计划是去蹦迪,她伤到脚也不能玩,大家便没再劝她跟去,适时又开起了他们俩玩笑。   与他对面的那种不自在感作崇,葛萱自己拒绝回家。   蒋璐说:“活动活动再回去也行,现在这都不太敢动弹的样儿,让二姨父看了更惦记。”   江齐楚一听也有道理,没再多说,去换鞋结账,回头看葛萱,正听话地在原地活动踝关节。一个男同学拍拍他肩膀,揶揄道:“一会儿我们都去跳舞,你正好跟她黑灯瞎火的……”话到这里自动省略,眨眨眼,暧昧地,“啊——?”   江齐楚听这话,并没什么反感的,换作往常,会还以善意微笑。此刻却没什么心情应付。并不是担心葛萱的伤势,她看起来也没多严重,而且自打她有一年,突然穿起厚底子松糕跟鞋之后,崴脚都成家常便饭了。江齐楚的心烦意乱没有来由,想了一下,归结于这次她受伤,全因自己照顾不利,所以心生不安。   一场小意外,就这样被草草处理掉了。   没人看出来葛萱疼得厉害。她每走一步,背上就渗出一层汗,成流往下淌,整个背都湿了。焐在薄绒衣里的汗散不去,粘腻烦人。期待地望向江齐楚,他眉头深皱,自责的样子,又有些心不在焉,也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34混乱风雪夜   去迪吧的路上,经过药店,江齐楚敲开了夜间售药的小窗,买了消肿的药油和镇痛喷雾剂。葛萱嫌药油味道太冲,只喷了镇痛剂,疼痛被冻住,再看肿势似也消了不少。大家都跑进舞池发泄刚才没耗尽的精力,重低音轰响,令人心脏张缩没主见,不一会儿就与鼓点同步了。所以说这种环境里,心跳那么剧烈,你想不兴奋也挺难的。葛萱坐了好半天才适应过来,身边是江齐楚,从旱冰场出来他就郁郁着没说过几句话。   舞场里灯光变幻,明亮时能看见他眉心的褶皱,一瞬又转成低亮模式。   葛萱看得眼压升高,拿喷雾瓶子敲敲他的头,他将耳朵凑过来,听她大声问:“你不去跳舞吗?”   他摇摇头,“我歇会儿,让你吓得一点劲都没有了。”   葛萱举了举啤酒,“那喝酒吧,喝酒活血,对消肿有利。”   江齐楚捏起酒瓶同她碰了一下,“你真能瞎掰。”他正嘴里泛苦,冰凉的麦香味液体入口,即贪婪作饮。   葛萱仰脖才喝一口,看到他的喝相,目瞪口呆,“你……一口清了?”   一个气嗝回应她。江齐楚看看空净的小瓶,自己也诧异了一下。冷酒灌进肚,没两分钟又口干舌燥,从酒盒子里再拎出一瓶开了盖。这东西他越喝越渴,没留神脚边已经四五个空瓶了。心知这么下去要醉,可是不喝,又感觉胃和食道都燎疼。指尖压着突突乱跳的眼皮,莫名其妙地慌。   葛萱眼见他一口紧跟一口地喝,戒心大起,伸手抢过他刚打开的一瓶,“你干吗啊江楚?”啤酒受震动起泡溢出,溅了她满手。   江齐楚被抢得一愣,倾身在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   葛萱把酒瓶搁在一边,擦着手,担心地望着他,“我怎么瞅你坐立不安的?”   江齐楚要知道为什么坐立不安,或许就不会这么坐立不安了,舔舔嘴唇,他说:“热。”   脱得就剩一件衬衫了还热?葛萱又气又笑,“你火烧膛啊?”   他揉着胃,里面好像真有一把火在烧。   闪灯下,葛萱看不清他脸色,猜测道:“是不是晚上那碗狗肉汤喝得闹胃了?”他肠胃善良,荤腥的多吃几口就有情绪。蒋璐就总说江齐楚还是适合当农民,只吸收地里长出来的食物。   可江齐楚不舒服的不仅仅是胃,正想向她形容自己的症状,一曲终了,大部队陆续回巢。几个男生大呼小叫,“靠,你们俩这会儿功夫干进去这么多瓶?”   蒋璐捡起不知谁喝剩的半瓶酒,灌了一口,抹着嘴笑道:“江子你是不是没安好心拼我姐喝酒呢?”   眼前攒动的人影,让江齐楚心烦愈厉,起身说:“我去买罐可乐。”   有两个女生也要喝,嘱咐他顺便拿个冰盒过来。   葛萱盯着他背影嘀咕,“不说热吗?去吧台还穿个皮夹克……”   江齐楚蹲在迪吧门口透气,冷风吹不凉闷热的脑子。他想回家,又放心不下葛萱,他不在,她一贪玩去舞池乱蹦,那个扭伤再大发起来。他肯定她并不喜欢这种嘈杂,可那家伙性格实在诡异,好像就没有自己的喜好,总之,好多人都玩的,她就一定要跟着玩。   “恋群。”他总结道,不觉发笑。定定地看雨檐外碎小的雪花,想着葛萱,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   地表尚未达到零度,雪落下来,一下就融化了,晕开圈圈点点黑色水渍,潮气肆意泛开。江齐楚绒衣脱在了迪吧里,只穿衬衫罩件皮夹克,又敞着襟,刚才是心火旺盛不觉冷,这会儿才感到寒意。打了个冷颤,正欲起身,一根烟突兀出现在眼前。光线被一个大个子挡了大半。半仰起头,看到一双眸子,被霓虹映得光影满溢,并不陌生。   单眼皮弧度淡漠,又有浅浅成份的笑,说不出的神色复杂。   江齐楚浓眉微敛,“是你?”   “你认识我?”他明知故问。   “你不认识我,给我烟?”   他笑笑,在江齐楚身边蹲下,“看你这样好像是犯了瘾,抱个膀蹲着直哆嗦。”递出去那根烟叨进自己嘴里,拉着衣领避风点燃,剩下的一整盒都递给他。   江齐楚犹豫着,取出一根,于指间夹拈,却没有点火。   “你叫……江楚?”   “江齐楚。”   “哦。”   有人进出迪吧,大门开了又合,劲爆的电声骤起骤消,更衬得周遭静默怪异。江齐楚看他一眼,“你一直在里面吗?”   他没正面回答,下巴向身后努努,“小葛也在?”   江齐楚点头,想了想又说:“还有几个,也是你原来的学生。”   他不知为何大笑,鼻子里喷烟,呛出了眼泪来。   江齐楚对那笑容很反感,刚安抚下的烦乱又涌上来,烟杆在掌里攥成团,起身说了句:“我先进去了。”   他还在咳嗽,竖起夹着烟的手掌,摆了摆。   江齐楚走到门前,听见手机响,看着来显很意外,“贺叔?”听下去,一张脸刷地没了血色,挂上电话,原地站了有半分钟,被推门出来的人撞了一下,这才回神,大步跨下台阶。雪水路沿上溜了一脚,顺势冲到出租车前,拽开门钻了进去。   迪吧里正是表演时间,闪灯关掉,照明灯亮起,葛萱向吧台张望,“这可乐买哪儿去了?”江齐楚刚喝了不少,她怕他正巧酒劲儿上来,迷糊的再找不回来了。   大家玩令子的玩令子,看节目的看节目,葛萱不声不响地出了卡座。“哎?你一瘸一拐的干嘛去啊?”有同学要跟着。   被蒋璐拉住,“活这大岁数了,那么没眼力价儿呢!”   那同学挠挠头,“这都醉熏的,谁再撞着她……”   葛萱踮脚在诺大的吧台找了一圈,没有江齐楚的影儿,排队的人再多,这十来分钟也该轮到他了。想想他刚才吵着热,有可能是去外边凉快了。扶着碎灯点缀的走廊墙壁走出来,开门正赶上一辆车急驶而去,卷起泥水,虽不至于溅到几米开外来,葛萱还是下意识地躲了躲。脚踝冷不防吃力,痛得低呼。   迪吧前的大幅广告牌下,咳得正厉害的那个人,听闻呼声,张望过来,一口气摒住,倒把咳嗽止了。   许欢?葛萱心里疑惑这巧合的真实度,撑墙站着,居高临下看他。   许欢咳得胸腔好疼,抬手用力抚了抚,斜眼瞄她,“一副见了活鬼的表情。”   活鬼?那是个什么东西?葛萱看他蜷着的姿势,倒更像怨灵。“你喝多啦?”她以为他蹲这儿吐呢。   他把才抽了两口的烟摁灭,视线放平,看到她一条腿微弓,脚尖虚点地,好笑地说:“穿这么厚底子鞋还让人踩脚了?”话落朝她勾勾手。   葛萱直觉听令,跳过去,看他伸手替自己系鞋带,忙出声阻止,“别系,我故意解开的。脚脖子崴了,鞋带系上勒疼慌。”   抽紧的鞋带又被松开,许欢挽起她裤脚,看见肿得发亮的皮肤,踝骨位置已摸不到明显的骨头轮廓,抬头问她:“刚才跳舞崴的?”   葛萱被他严肃的表情吓到,旱冰场事故不假思索地交待了出来。 35后现代版人鱼王子   许欢当了那么多年运动员,伤筋动骨见得多了,葛萱这情况十有八九是骨折,不知轻重还来蹦迪。叹口气,“这不行,小葛,得去医院拍个片。”站起来扶住她,伸手招辆车过来。   葛萱被塞进车里,犹抱一丝侥幸,“他们说骨折了站不起来。”   许欢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他们是说疼得站不起来。”   葛萱不再说话。靠在椅背上想,这么个小伤,换来许欢凝重担心的表情,简直是因祸得福。缺乏医学概念的她兀自喜悦,居然在这儿也能随随便便碰见许欢……脑中缓缓放着这一晚上的经历,猛地坐直了身子,“啊,江楚呢!”   到了医院,等大夫安排照X光的时间里,葛萱拿了许欢手机狂打电话。江齐楚传呼不回,手机关机,家里电话,仍是没人接听。要不是这会儿腿脚不利索,她都想去他家看个究竟。许欢说看见他离开迪吧时很慌忙,现在又一直不接电话,葛萱的心悬起来,直觉是他家里有事。江齐楚人脉极简单,如果是同学朋友找,怎么也能知会她一声再走。   按捺下不安,给蒋璐打传呼,跟她说自己在医院了。蒋璐一看是许欢号码,立马打了回来,追问她拍完片去哪儿。葛萱说我都这样了,还能去哪儿啊,回家呗。蒋璐说:“欢哥送你回家,让二姨父看见了算怎么回事啊?你们在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接你。”   许欢去补了个挂号,回来就听葛萱对着手机说在哪个诊室,以为是给家里人打电话,等她收线了才说:“我给你送回去不就得了,还折腾大人跑这一趟。”   大人?葛萱眨眨眼,“是蒋璐。”眉头攒起来,“你要送我回去,我爸就该知道我是在校外崴的了。”倒不怕她爸多想,主要是还有小棠那个精细鬼儿。   许欢问她:“蒋璐教你怎么撒谎了?”   葛萱乖乖答道:“就说在教学楼前那大理石台阶上滑倒了。”说完又觉得不妥,如果真是在学校伤到,也不可能是蒋璐送她回去,一般说来应该是江齐楚才对。仰头看许欢,期待他能给自己编个更合理的借口。他却只是噗哧一笑,扶她起来去放射科。   她不依赖他,自己跳啊跳的。许欢看她那高跟鞋,不放心,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拿了手机传蒋璐,告诉她不用来了。蒋璐当然是不愿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把刚才唬葛萱的那番话又搬了出来。但是许欢没那么多顾虑,神色自若道:“我就说是我骑摩托车给她撞的。”如此这般又交待了一通。蒋璐罗罗嗦嗦半天,终究不是许欢的对手,没争到自己要的结果,怏怏挂了电话。   葛萱佩服地望着撒谎不打草稿的许老师,“没影儿的事张嘴就来,讲得跟真的似的。”   许欢合起手机,用天线戳戳她额头,“我这是来时候在车里构思了半天的情节。”   葛萱偷笑,“你这句也是撒谎。”   许欢可服气了,“自己不行事儿,给人拆台倒是一个顶俩。”   值班大夫给葛萱照了X光,拿着造影片回到急诊室,说:“炸了个纹儿。”   葛萱正对着光上下左右翻看那张片子,一听这话,几乎当场昏过去。   许欢昂着下巴,眼仁向下斜睇着她,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怎样?”夺过片子,看着裸骨上方清晰的裂纹,问大夫,“得打石膏吗?”   大夫点头,“你看这多悬就摔到关节上了?不固定的话,再碰着就危险了。”   葛萱这下才知道害怕了,“危险……是能瘸吗?”   大夫说:“那对呀,你关节总活动,恢复不好可不得落下后遗症吗?”   葛萱以前听过“大夫都会把人病情说严重”这一说,但还是快哭出来了。当场就打了石膏,不是想像中那种往脚上涂抹的泥状物质,而是一卷用水浸湿的纱布,从她小腿直缠到脚背,厚厚几圈,拍一拍,没过多会儿就凝固了。很仁慈,五根脚趾给露在了外头。   鞋袜是不能再穿了,外裤裤管宽大,卷起来也方便。倒是贴身穿的绒裤,被绾到膝盖以上,勒得血液不畅通,再被温热的石膏那么一焐,葛萱突然感觉自己半条腿没了。不时把手探下去摸一摸,以确认存在。   许欢背她出了急诊室,只感觉背上的人动来动去,异常不老实。起初还以为她不好意思让自己背,手碰到卷得鼓鼓囊囊的裤子,心下了然。小心将她放在走廊椅子上,折回急诊室借了把剪刀,蹲在葛萱面前,咔嚓咔嚓,将她那条绒裤裁了道前开气儿出来。   葛萱倒也老实,直到他收了剪刀,把两层裤子都放下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心疼起来,“唉呀,那以后怎么穿啊?”   许欢哭笑不得,“再缝上。”   葛萱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在门外看见小屋灯亮着,知道葛棠还没睡,敲大门就没太用力。葛棠警觉地站在房门口问:“谁啊?”   葛萱低低应了一声,讽刺地想起之前计划给她的惊吓,这下可以更震憾了。   葛棠看见单腿蹦行的姐姐,果然吓得不轻,“妈啊这是怎么了?”再看许欢,眉毛拧得更紧,“哎——?”   葛冬洋听见开门声,披了件外套出来,“谁啊,小棠?”   葛萱费力地抬起伤肢,“爸,我骨折了。”   葛冬洋愣了半天,“真行。你爸活半辈子了,还没骨折过呢。”   看过葛萱的X光片,就劈了道细缝,伤处该包的都包起来了,口服注射的药品也开回来一大兜子,再没啥需要紧急处理的了。当天晚上,葛冬洋没通知袁虹,第二天早晨上班的路上,才拐去饭店跟她说,孩子晚上放学把脚崴了,让人送家来的,你回去看看吧。   袁虹听他轻描淡写,心里有数,没严重到一定程度,哪能大半夜的被送回来。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边嘟囔,“这小葛萱,你说一天多让人操心吧。”   “也怨不着她自个儿。”葛冬洋知道媳妇儿脾气,她是越心疼,越得多责备几句,“她是半道上遇到原来学校的老师,骑摩托想捎她一段,一按喇叭倒把她吓着了,这才闪了个跟头。一听说得在家养半个多月,都眼泪巴嚓的了,你回去轻点骂她。”   “怎么怨不着她自个儿?”袁虹寒着脸,想起换季时领葛萱去买鞋,试了双超厚底的,说啥就不脱下来。“这孩子现在不跟谁学的,可能臭美了。那老泡沫鞋底子,一沾雪溜滑,穿上不摔跟头都怪了。”   葛冬洋心说不妙,这怎么还反倒给劝上纲了,赶紧收声走人,别再给女儿帮倒帮了。   袁虹在气头上回了家,一看葛萱蹬着半截石膏来开门,那副畏畏缩缩怕被数落的表情,心又软了。最后骂是一句没骂,只把那双高跷踢到一边,给她下了禁穿令。   葛萱瞅着无辜的鞋,也不敢替它脱罪,沮丧地想,这下与许欢的身高差距,又变回去了。 36断腿兔子的冬天   这天饭店里有包席,袁虹不回去不放心,可这边留葛萱一人在家,更不放心。葛萱自认懂事地保证不会下地乱走,却被当成心虚的表现,挨了一记白眼。袁虹一直待到快中午,估计小棠马上放学了,才急忙地回饭店。   她前脚走了没一会儿,蒋璐带着昨天一起滑旱冰的几个男生,逃课来到了葛萱家。葛萱吓坏了,要让妈看到这群人马,这受伤的事还不直接破案了?蒋璐甩着传呼机花哨的链子,笑嘻嘻说:“我告诉服务员了,二姨一回去就传我。”   葛萱讷讷说道:“那你们来得可够快的了。”   “我们上完两节课就跑出来了,就在你家道口那台球厅打台球来着。”   “璐璐接着传呼说你妈走了,这才敢过来。”   “没事儿吧?你怎么都骨折还硬撑着说不疼呢?”   葛萱苦笑面对七嘴八舌十来张关切面孔,“我没说不疼……”   一句话引发内讧,“就金老三说的,‘不能是骨折,骨折根本就站不起来’。整不明白还装大拿。”   “靠,你不也说了看她那样不像骨折吗?”   对他们的掐架,葛萱不若平常那样饶有兴致,挨个儿看了个遍,问蒋璐:“江楚呢?”   蒋璐给问得好纳闷,“不道啊。”其他几个也停止斗嘴,面面相觑。   “早上也没来上课,还以为他在你这儿呢。”   “昨儿江子走的时候,没跟你说吗?”   葛萱摇摇头,脸色紧绷,跳到沙发上坐下打电话。等待声响了很久,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江齐楚低哑的声音传过来。葛萱心一揪,“你在哪儿呢?”   “这不是我家电话吗?还问在哪?”本来值得嘲笑的事,可他语气里只剩无奈,葛萱听得微微失神。那边江齐楚倒清醒异常,“你在家里?是不是脚伤得大发,走不了道了?”   “脚没事,江楚。”她急着让他宽心的语气,惹得旁边那几个男生纷纷起哄。葛萱连忙摆手,紧绷的表情,让他们几个自觉地收了声。   江齐楚听见了这边的大呼小叫,大致情况也猜出来了,对葛萱说:“你好好在家养着吧,过几天我去看你。”   葛萱想问,为什么是过几天?这几天他怎么了?不知怎地开不了口,心里的不祥感,让她自己倍觉忌讳。   江齐楚说:“先这样吧,回头再说。”   葛萱挂了电话,呆坐半晌。   屋子里,大家都默契地不出声,肃静得有人快坐不住了。   蒋璐看了一圈,惯例做代表发问:“他出什么事儿啦?”   葛萱还在想着电话里江齐楚怪异的声音,“我觉得好像是,但他也没说啥。”   这伙热心人总是不乏冒场的,“要不过会儿我去他家看看吧?哎,春晖你知道江子家吧?”   叫春晖的男生摇头,他身边那个倒举手请愿,“我跟你去,我知道他家在哪。上回在网吧K星际,半夜困得受不了,跟他回去睡的。”   葛萱一恍回神,连忙阻止,“别。不知道咋回事呢,冒蒙儿去了,怪不好的。”   “也是。估计没啥大事,要不能不跟你说吗?”   葛萱心想就是大事,他才不会说。思及此,不够老实地低下头,脸色一黯。   蒋璐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不在焉,又坐了一会儿就张罗走人,“她老妹快放学了,那鬼的溜儿一看见我,就拿眼睛抹扯我,因为我不带她姐学好。”   “你本来就没带学好。”   “少放屁,赶紧给烟都掐了,收拾收拾走。”   “我说咱这也不像来探病的了,一个两个都空个爪子,下回得买点啥再来。”   当时给葛萱误诊的那跌打大夫犹豫道:“要不我给你随俩钱儿?”   大伙哄笑,有的叫着给钱给钱,有的笑骂他装逼,有的佩服道:“三哥你整得太社会了。”   蒋璐把人往外推,“没啥事就别来了,再叭叭儿的给说穿了帮。”   “就是啊,让葛萱她妈知道这咋摔的,那条腿也得掰折。”   “我这条也没折。”葛萱挠着没有知觉的石膏,“别忘了给我把大门锁上。”   蒋璐临出门看她一眼,“昨儿送你回来那个,还没来看你呐?”   葛萱好笑地说:“他上班啊。要跟你们似的逃课,那可热闹了。”   有好奇者追问:“哎?谁啊,璐璐?不是江子送她的吗?”   蒋璐一本正经啧道:“小孩儿别瞎打听。”   这话一出,更掀起了全体无聊份子的八卦热情。   葛棠才到胡同口,就听见嬉闹的声音,探身一看,一群人吵吵囔囔地从自家出来。   许欢在她前面,看见得更早,嘿嘿一声,“够热闹的你们家。”   葛棠猛敲他后背,“调头调头。”   这伙人里除了蒋璐,还有两个是原来跟葛萱同一中学的,也认得许欢,不过他们光顾着闹,也没注意远处摩托车上的二人。   许欢调转方向,从胡同的另一端绕进来,看着下车开门的葛棠发笑,“你还挺知道给我回避呢。”   葛棠推开大门,回头看他,“我是不愿意跟蒋璐说话。”   葛萱屋里听到声音,跳出来,“谁忘带啥了?”一见葛棠和许欢,不会了。心里在盘算,这还不得跟蒋璐那一伙走个顶头碰啊?又一想,不能,要是碰着了,不说别人,蒋璐肯定得跟着许欢回来。   小棠故意不接她的话茬儿,皱着眉毛说:“你咋有点音儿就蹦出来?”   葛萱跟在她身后,“今天怎么回来这么快?”   “他骑摩托。”手指一□后的大个儿。   葛萱想了半天,问许欢:“那么,您这是……家访?”   小棠舀了一瓢凉水刚喝进嘴,全喷水缸里了。   葛萱看着那大半缸水,忽略了当没事发生?挺恶心的;舀出来全倒了?浪费。灵机一动,捶着巴掌说:“下午洗衣服,给这点水全用了。”   葛棠说:“你轻点抖擞吧,四肢不全的,还挺勤勤呢。”   许欢以拳掩笑,“那什么,我跟你在家洗吧,就当撞了人赔礼道歉。”   葛棠提醒他:“你下午有课。”而且是她们班的。   许欢答得顺嘴,“我可以串课。”   两位学生相对无语。   许欢也是空手来探病的,且问病人,“你家中午有饭吃吗?”   葛棠洗了手去热饭。许欢则自在地在屋里转悠,棚顶因这个大个子显得低矮。他伏在前窗台上,看见院里那棵光杆樱桃树,喜道:“咦?还有根树。下面那窝里是什么?鸡?”   葛萱说:“两只兔子。”   他在这边看不清楚,“这天儿在外冻不死吗?”   葛萱得意道:“冻不死,都挺大了,过两天炖一个给我补补。”   许欢瞅瞅她,不像是开玩笑,“养几年了?”   “夏天时候养的,长得快。它吃可多草了。”   “那冬天没有草吃啥?”   “小棠喂啥它们就吃啥。”葛萱住校,一周能回家一次,平时兔子和葛冬洋的饮食,都是葛棠来照顾。   葛棠在厨房就听见葛萱的话,笑道:“整两个破兔子,一来人就吵吵要吃。早吃完也好,不用喂了。不过天一暖和,江哥指定又抓俩只送来。”起码能一冬天清静。小兔子天冷在室外养不活,屋里大人又不让养。葛棠擦着手走进方厅,向外看一眼,“咱家这院,一到夏天要没点儿啥味,江哥就不得劲儿。”   许欢听着她的话,望着那两只隐约在笼中的兔子,眼神专注,浅浅两弯笑弧。 37很庆幸被他记得   许欢下午当真没去上课。葛棠等到了上课点儿,一看许欢竟然真没有走的意思,剜了他一眼,拿过他摩托车钥匙,自己骑着去学校了。   葛萱呵呵笑道:“要是害她迟到了,她可不惯着你是老师……”摩托引擎叫得没好声响,葛萱顿时怔住,“小棠会骑摩托?”   许欢很直觉地摊手,“不是我教的。”看她那副又惊讶又费解的模样,更想刺激,“你自己妹子多大能耐,自己还不知道吗?别说骑摩托,我还见过她开吉普呢。”   葛萱点头,“啊,那个我也开过。”   许欢真有些刮目相看之色,“学摩托车都吓得吱哇乱叫唤,还敢开车?”   葛萱认真地说:“小时候跟我妈下屯子玩,人家四轮车停院里没熄火,我上去就给开跑了,把苞米楼子都撞蹋了。”   许欢笑得不行,“那是一回事儿吗?”   “对噢,”葛萱挠着脑袋笑,“吉普有棚儿,呵呵。”   “葛棠开那吉普还真没棚儿,要不我还看不见她呢。”   “在哪儿弄一吉普开?她同学的?中学生让开车上学吗?”   “你妹交际那面儿,还非得是同学吗?”   “嗯?”葛萱感觉这话里有话,“她交际面儿很广吗?”小棠在家很少说起学校的事,即使她说,葛萱也不往脑子里记,只知道她当然也会有同学以外的朋友,至于具体是些什么人,就不甚知晓了。   许欢没明确回答她什么,只说:“你倒大可放心,葛棠才是在谁跟前儿都吃不了亏的人。”顿了顿又说,“她不像你。”   葛萱对他前半句是认同的,爸妈和亲戚也都这么说,后半句听着就不太顺耳了。正考虑要不要追究一下。   许欢站起来,拎了只椅子,“晒太阳去。”   葛萱急着喊:“不是说洗衣服吗?晒什么太阳?”   他开门出去,凉风灌进来,葛萱打了个冷颤。许欢把椅子放到前院,回到屋里,没丝毫犹豫地伸手抱起她。   葛萱呆着,直到被放下,还没想起来要呼吸,憋得脸色紫红。   这家伙并不笨,为什么这么单纯呢?许欢斜眼睨视,觉得她害羞的表现好诡异。“冷不冷?”   葛萱摇头,明明从里到外热腾得冒气,心想这真是标准的嘘寒问暖。   “坐一会儿,冷了就回去。”许欢说着,在紧挨她的另外一张椅子里坐下。   “你活得真细致,大冬天还晒太阳。”   他用下巴比了比那棵光秃秃的樱桃树,“你让那树一冬天不着光,看它能不能活下去。这点上,人跟植物一样,得接地气,见天光。”他靠着椅背,跷起二郎腿,眯眼感受阳光的热情,倒比葛萱更像在疗养。   正午光线充足刺眼,葛萱以掌横在眉前,微仰着头,看许欢被强光浸泡的脸。他皮肤闪光,细小绒毛也被照得清晰无比,模样略显稚嫩。嫩得让人怀念。   许欢不用看也知道,投注在他身上的不仅是阳光。“你想起什么了吗,小葛?”   葛萱干笑,“我只是骨折,又没摔着脑子。”抬起沉重的石膏,撕着边缘戗翘的纱布纤维,“今年也过得好快。”   “明年这时候你该在大学里了。”   “按我们老师说法,我要悬了。她说我耽误的这一个月课很关键,让早点去上学。”   “你们现在还有课没完吗?”   “……就是说这个月复习很关键。”   “我说么,该开始复习了,下半学期就是天天考试。一直考到你闻着卷纸油墨味就想吐,吐啊吐啊又吐习惯了,这时候就可以上考场了。”   “真夸张。”葛萱一点也没被吓到,晃悠着两条腿,“许欢,你怎么没考大学呢?”   “我也是来了场病,耽误一个多月,不过我是高三下半年的时候,正赶上考试,少考了几回,还没习惯。一上考场,又吐了。”   “说真的呢。”   “真的。”   “他们说你根本就没进考场。”   许欢被驳得失笑,“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最会拆台。”   葛萱嘻嘻一笑,两手在膝盖上拍拍打打。“好在是冬天,夏天要这么焐一个月,还不得发了啊。”   初冬的日头并不算太冷,许欢穿得单薄,坐了近两个小时,丝毫不见瑟缩状。他以前是个胖子,脂肪层厚,很耐冻,后来虽然瘦下来,不多穿衣的习惯却留下来。他以前脖子上一圈的肉,低不下头,到现在,也总是昂着下巴。他以前块头大,会为她挡阳光,现在仍是坐在上风处,为她遮风。可是他瘦了许多,风从他身侧经过,吹了过来,不过吹不冷葛萱。   葛萱的记忆力向来很好,妈妈说过的话,老师讲的东西,自己见过的人,总是记得很深刻。初见许欢时没认出来,因他外形变化太大,可终究是有印象可寻。   袁虹有句口头禅,说这世上“没有不相识的仇人”,是教育她和小棠在与人起争执时,多想想自己身上的原因。葛萱起初不知许欢为何时时指责她记性不好,但她相信这指责不会无缘无故。中考结束在学校偶遇,得知他只比自己大五岁,那么两人便在一所小学里同期出入过。   望着逆光的许欢的脸,葛萱想起很小的时候。她曾仰视一个体贴的护班生,他的脸也是这样明暗参半,并且不管他是胖是瘦,烈日下的笑容没有变化。   很庆幸被他记得,没有错过。   葛萱不迷信好运,只有珍惜,才能不失去。这个下午来得正好,有风,能吹散脸上的热气,“许欢?”   许欢蓦地睁开眼,看看她,侧耳倾听时,眼珠转到了眼角,看不见葛萱瞬间的脸红。   “我喜欢你……”她低着头。   “电话。”他确定听见了铃声,往起站,一条手臂勾着她的腰,把她也带起来,这时依稀听到她说话,动作停滞,“嗯?”   葛萱说:“……电话。”扶住他的肩膀,跳一下,站稳。   又一阵微风,葛萱扯碎落了满地的纱布碎屑,混杂了蚊蚋细小的表白,一同被掀走。   电话一来就是两个,先是早上说要去找江齐楚的那个同学。到底是没听阻止,去了江家,而后没敢进门,到电话亭打给葛萱,吞吞吐吐地说:“江子他家好像出事了,我看大门框上挂的黑布白花……”   再说了些什么,葛萱也没听清,握着电话被许欢瞧出不对劲。   按了挂机键,许欢抽出她手里的话筒,不等放下,铃声又响,惊得他一缩手,电话被接通。   袁虹叮嘱葛萱老实在家待着,压低声音又说,“你江叔没了,我和你爸过去看看,晚点回去。小棠要到家了,让她先把饭焖上。”   葛萱点头。   袁虹看不到,电话里着急,“葛萱儿?听见说话没?”   葛萱答说:“知道了。”话一出,鼻子忽然一酸,掉了眼泪,“妈,江楚怎么……”嗓子哽住了发不出声音。   袁虹却道说的是“江叔”,听出她在哭,也叹一口气,“谁知道了,这么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38当人们还是个婴孩时   江盛请一群生意上的朋友吃饭,喝完了酒,一行人去洗澡放松。澡堂子他里一跤滑倒,半天没起来。等同伴发现异样的时候,人已经过了抢救期,死因是原发性脑出血。   短短数语,交待完一个人的生命。   才四十岁。   葛萱不懂感慨人生苦短,眼泪来得那么凶,是倏忽知晓了江齐楚说不出的悲伤。他说:“葛萱,你好好的。”担心她,却无力前来探看。葛萱稍有觉察,总不至联想到这种情况,当时竟没多关心一句,对于丧亲之痛的江齐楚来说,她会不会太冷漠了?想着虽不能前去悼唁,至少也打通电话劝慰。可电话拿起来,连号码都拨不出去。   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   或者她颇擅长哄人开心,然而对这时的江齐楚,她要做的,应该是逗笑他吗?面对“节哀”之辞,他定然会点头应承,那份哀伤,又岂是言语能制止。   想为他做些什么,结果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很是折磨。   已故之人不好多加言论,葛冬洋和袁虹自从江家回来,染沾肃默,家里气氛有几日沉闷。葛冬洋素来贪杯,吃饭就上二两白酒,是几十年的习惯,江盛突兀的去世,令他足足收敛了好一阵子。袁虹还是在饭店里忙碌,一次和隋艳金说起江盛,相对唏嘘。   隋艳金问:“二姐,你信不信命?”凑近来小声说,“我就觉着人这一辈子,该多该少,是天定的。咱说这老江家,多少人眼红,现在人没了,看出来了,啥用啊那些钱?现在一寻思,那钱来得多玄啊,感觉就好像说,几年功夫,把这一辈子的都给花完了。”   她这话虽然不好听,挑起理也似乎对死者不敬,但却诚实没恶意。袁虹其实是信命的人,冥冥中太多东西解释不清,归结到因果循环,则说得通一二。隋艳金恭维一位大仙,说曾为蒋璐求过一卦,据称批行运奇准。葛萱也正是考学的当口儿,又连着惹了些小灾小难,袁虹也去问了问。结果如何,没告诉葛萱,只笑说:“人说你这两年儿都不太好。看着办吧,轻点儿作。”   这个“不太好”的涉及面究竟有多宽,葛萱理解不出,自己最近比较倒霉,倒是切身体会的。脚伤在十来天的时候,出现严重复原反应,伤处特别痒痒,手伸不进去抓,急得咔咔直挠石膏,心理上缓解一下。江齐楚来的时候,她刚翻出来妈妈织到一半的毛裤,把织针抽下来,贴着石膏内壁捅下去抓痒痒。听见后院异响,是锁头和门鼻刮蹭的声音,她家大门的锁头时间久了生锈,每次打开都很费劲。葛萱纳闷这种时候会是谁回来,掐着织针蹦出去看,才蹦到方厅,就见江齐楚开门进屋,拎着一串钥匙,上面拴着葛棠的那个七巧板钥匙扣。   他的小平头长了不少,穿着平常一样的深色衣裤,脱了外套,露出左臂上一道黑色孝布。不知是否头发长长的原因,一张脸显得很瘦,下巴尖尖,但脸色很平静,还是平常那个沉默寡言的江齐楚。葛萱摇摇晃晃站着,隔一道厅门看他,仅仅是半月没见,心情却有着难以形容的小小波澜。   江齐楚过来扶她,表情无奈,“就怕你下地开门,还特意去学校找小棠拿钥匙。”   葛萱是习惯性地咧嘴回应,想想不对,笑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你在干什么?”他转移她的尴尬,指她手里的工具,问,“织毛衣?”   “不是,脚可痒痒了,可能是石膏给焐的。”   “痒痒是长肉了,忍一忍就好。”   葛萱惊骇,“没伤到肉啊……骨头里面还长肉?”那好像是螃蟹。   江齐楚从她手里抽出织针,“你别乱鼓捣,再戳坏了。”她是确实缺乏医学常识,认真得让人失笑。   那笑容虽非勉强,可到底也没那么畅快,葛萱垂下头,不忍正视。   江齐楚随手拍拍她的发顶,“没事儿。”倒像是在安慰她释怀。   可这二字说出来,他自己心里,才是真正坦然。这些天从震惊到悲痛,从到尝试面对到接受现实,始终是以“不得不”的心态承受这些。他怨恨前来处理后事的母亲,怨恨他爸那群迟钝的狐朋狗友,他在灵堂上大发脾气,除棺材和遗像,所有东西砸了稀烂,吼劈了嗓子,赶这些人滚蛋。但是没人怪他不懂事,他们都纵容他。   纵容他亡父之痛,纵容他是个孩子,纵容他一个没有家的孩子……   哀怨、悲愤,悲哀在前,是起因,直怨到无可怨之物,无可恨之人。火化时烟囱里飘出浊烟,徒剩悲哀。那是真正的难捱的情绪。因为无从发泄,只能去习惯。习惯了没人对自己大呼小叫、指手划脚,之后就好了。这一过程,是无可预料的漫长,尽管他是知道的,慢慢的,总会习惯。   就像对葛萱说的那样,没事儿。   她眼圈一红的模样,比连日来听到的全数劝解都管用。江齐楚这一眼之间,方明白悲哀的无用,恐怕只会使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也染上这份情绪。母亲担忧的神情忽而浮现,他眼眶微热,转了个身背对葛萱,弯腰去看边桌上的玻璃缸。密密麻麻的小鱼在缸里游,他把眼睛睁得老大,一条一条地数。直到尚未流出来的眼泪蒸发。   强撑的无助,尽显在这个躲闪的动作里。葛萱那时很想抱抱他,像对待一个啼哭婴儿那样,拍一拍他的背,让他知道,身边始终有人陪着。可他选择坚强,她不能用同情去攻击他。   当人们还是个婴孩时,一但哭闹,便会有疼爱的手伸过来,抱住你,轻轻拍一拍。这种动作在一颗新生脑中,成为无法抹除的一份记忆,无论你活到多大年纪,有着怎么样的人生历练,在受伤、难过时,一副怀抱,一双臂膀,其实是潜意识里最渴求的呵护。   只不过人会长大,长大以后是不能轻易示弱的。就像葛萱的脚再疼,也不能孩子一样大哭,等人来哄。   腿上石膏拆了之后,踝骨的疼痛才明显起来。更恐怖的是,关节被固定多日,冷不防可以活动了,稍微一转,竟有种脚与腿分离的不真实感。原计划两周可以返校上课,又多在家养了几日,到11月底才回宿舍。室友为方便这个半残,把下铺串出来给她。可惜教室没法挪腾,每天上下四楼,早中晚三顿饭都是同学给买到教室里吃,四体不勤,一个月下来长了七八斤肉,再加上早出晚归很少经光晒,脸上的疹痕因此浅了不少,整个人可以用“白胖白胖”来形容了。蒋璐为她发愁,眼瞅着那小脸圆溜起来,还猛吃猛吃的不知节制。葛萱心说这也怨不着我啊,江齐楚买得多,她也不好意思给人剩下。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期末。葛萱这一个月都没回家,小棠周末带着饭菜和许欢来看过她一回,进女寝登记,寝室老师说男生不能进,葛棠说是这是我舅舅……   元旦学校放了三天假,这是全年最不爽的假期,因为一上学就是期末考试。正经是玩不能好好玩,学习又撒不下心思。   元旦前后,饭店订桌吃饭的都多,还有结婚包场的。袁虹一直抽不出空回家,忙到两个孩子假期的最后这天,中午买了菜回来,赶做一顿丰盛晚饭。葛萱很高兴,终于不用再吃油焖尖椒了。小棠说她不识好歹,尖椒是青菜,冬天买还挺贵的呢,煎辣椒呛死人,要不是葛萱爱吃,她才不做那东西齁费劲的。葛萱的确爱吃油焖尖椒,那也不能连着三天七八顿饭,就这一道菜啊。又咸又辣,太下饭了,撑得胃有点受不了……袁虹在厨房里忙和,听着那姐俩儿拌嘴,忽然想起江齐楚,停下菜刀,问葛萱:“江楚回他妈家过节了吗?”   葛萱不假思索,“不可能。”拨通江齐楚的手机,“我妈让你来家吃饭。” 39平和之下的不稳定因素   手机响了老半天,江齐楚才接起来,明显是被吵醒的,鼻音浓重,“我和大鹏包宿了,吃完饭回来刚躺下。”   葛萱没管那么多,催促道:“睡一会儿得了,赶紧过来吧,一大桌子菜。”挂电话前,威胁一句,“带你份儿了,不来剩下的喂兔子啦?”   那俩兔子其实早就被葛萱进补了,江齐楚神智不清,也没记起来这事,迷糊着应下。   葛冬洋在炕上摆扑克,听见葛萱的话,翻个白眼,“你这孩子——”嫌她说话没好腔儿,“咋跟小棠似的?”   正择菜的葛棠啧一声,“你俩能不能有点大样?俩大闲人不干活儿,坐炕头讲究我~”   “谁知道了!”袁虹提高嗓子,“来,老犊子,给我把泔水桶倒了去。”   葛冬洋一脸苦相,下地当劳力。   葛棠报复得逞,掐着根韭菜,忽地想起什么,问葛萱:“江哥是不快过生日了?”   葛萱玩着电话按钮,答道:“就今天呀,他腊月初九的。”   袁虹责怪道:“你咋没早吱声?我回来路上给他买个蛋糕啥的。”   葛萱委屈,“你以前也没说给他买蛋糕啊。”   袁虹说,“你就跟不长心似的。往年你和小棠过生日,你江叔都给买这买那的。这现在人不在了,大过节的,江楚也没回他妈那儿去,自个儿一人在家,你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生日。说一声,早点儿给他喊过来啊。”   葛棠也怪罪地看着姐姐。   葛萱内疚感油然而生,闷着检讨了半天,说:“不过他够呛能过来,昨天跟我班男生在网吧通宵。我估计中午是喝了,这会儿还睡得天昏地暗的呢……哎,棠?要不我明天把那盘油焖尖椒给他带学校去吧?”   葛棠眯起眼,“你以后都不想吃了是吧?”   袁虹叹道:“天天跟外边儿对付一口,哪天是头儿啊?那孩子还是怨他妈,是吧?要不咋不过去?”   葛萱摇头,“不知道……”   葛棠鄙视她,“一问三不知。”   “我感觉他好像没怨他妈。”葛萱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   但江齐楚为什么不接受母亲的抚养,她也无法理解。虽然说江盛去世时,他已经满十八岁了,不存在监护人问题,也不缺钱花,可毕竟还在上学,很多事还是需要家长做主的。   这话葛萱没法当江齐楚的面儿说出来。反正他现在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还跟以前一样,衣食无忧地上学,继续不迟到不早退,该不好好学习还不好好学习。性格也没有朝反方向变异,没有变冷漠忧郁,也没有很活泼开朗。   单亲小孩会学坏,遭遇重大打击会性情大变,这类情况都没发生在江齐楚身上。   葛萱的想法中,这就算是最好的发展了。那倔小子,你根本也不能想象他像别家孩子一样,没了爹就乖乖回到妈妈怀儿里。   只是,这种平和之下的不稳定因素,乐观如葛萱者,自然不会轻易察觉。   当天江齐楚到底是没过来吃饭,打了个电话说有同学请他去喝酒。葛萱急道:“我也要去。”被袁虹骂了一嘴,不悦转嫁到江齐楚身上,“江楚你真不讲究,我妈请你吃饭你不来,跟别人出去。”欺负他不还嘴,说够了才收线。   葛冬洋看得清楚,“他不来就不来吧。咱家平时是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管咋地说回来就都回来了。你让他看了也挺不得劲儿的,还是太小了现在。”   袁虹也点头应道:“他妈后找那人,也带个孩子。你光说他不去那儿,人那不也是一家子了吗?他去也够尴尬的。”   这话题说起来,简直比元旦晚会还沉闷,葛萱听了几句,自觉回小屋复习去了。临睡前接到许欢的电话,问她节过得怎样,考试准备得如何,又说:“明天我要上你们那边买盘,给你捎学校去吧。”   时值刮烟炮的大三九天,许欢没骑摩托,打了个出租来接葛萱。袁虹正巧也要回饭店,一车载过去了。   袁虹听葛萱说,许欢和她原来就是同一个小学的,后来几次见面,均扮演半个救命恩人的角色,加上又是两个孩子的老师,也没把这大个子当外人。路上闲聊起葛萱今天的考试,这将近一个月没上学,还不知道能考个啥样。许欢随口说,反正都是复习,自己在家看书的话,耽误不着。   葛萱心想他这话说得够阴险的,要是自己这回真考不好,那不就说明了她这阵子在家没学习吗?膝上摊着一本文言文翻译册子,翻得哗啦作响。   袁虹一眼就瞧出她心思来,“看不看的,那谁知道了。这回我也不管你,反正高考给我像样点儿就行。唉,这时候出这么一码事儿,耽误着课,你说多闹心吧。”   许欢劝道:“起码人好好的,没摔坏,比啥都强。咱葛萱底子摆在这儿呢,个把月的落不下。”   袁虹应一声,“也是。这孩子今年也不犯啥说道。”   许欢说:“没事,今年眼看就过完了,来年指不定就转运了。否极泰来么。”   袁虹眼睛亮了亮,“这么小岁数,懂得可不少呢。倒是当老师的。”   许欢笑笑,“也是听大人说的。我考学那年,赶上场大病,当年考场都没进了,就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一灰心也没复读。当时我妈就跟我说,人的运势就像星星一样,有时在天顶,有时在天底,有那么一个转动的周期。好运坏运都不会长久,教我凡事要学着看开一点。当时听不进去,现在想起来,有些事不看开点儿,还能怎么办?”   袁虹点点头,想起家里这几年来,也是时好时坏,如今最大的指望就是两个女儿,葛萱肯定是能考上大学的,就不知自己供不供得下来。一时陷入了沉思,车开到饭店也没注意,还是许欢先开口让车停下。   袁虹一下车,葛萱就崇拜地嘲笑许欢,“大仙儿!”   许欢摇头,“我不是,我看不开。所以我希望你能看得开。”   葛萱听得云里雾里,疑惑地问:“那看开了,不就真成仙了吗?”   许欢笑道:“成仙不好吗?仙都没烦恼。”   葛萱想了一会儿,神秘地说:“说不准我真有什么仙质呢。我妈说我小的时候,她还没生小棠,我也就刚会走路吧。我们家在山根底下住,有一回她领我出去溜哒,我在道边捡一根一根柴禾,突然指着旁边说:‘妈,妈,猫——’我妈一看,是一个大黄鼠狼领着两个小崽儿,站在地里瞅着这边。不是说黄鼠狼挺神叨的吗?我妈当时吓坏了,想拽着我走,还不敢动弹。后来看那黄鼠狼也没恶意,大的那个好像还笑眯眯的,两手抱在一起,像作拜那样。完了看我也学它合手在那儿拜。没一会儿它们就嗖嗖都跑了……”   前排的出租车司机噗哧直乐。   葛萱看他一眼,也跟着笑,“能不能是我妈编故事哄我啊?我小时候听她讲的。”   “不能。小葛是大仙儿。”许欢一肘撑在车窗位置,手托着下巴朝她笑,“落了这么多天的课,期末考试要能还考个第一,我就信你有仙质。”   葛萱自信满满,“你刚才说的星星转动周期,我觉得很科学。我平时月考都不行,一到期末这样的大考试,发挥就超常。你等着早晚三柱香把我供起来吧。”   许欢哭笑不得,“冒虎气……”   葛萱只想到那是仙的待遇,给他这么一骂,才恍觉说法冒失,臊得把脸埋进书包里不敢见人。司机笑得一脚油门踩过了学校大门口。葛萱不等车停稳,推门下去,也没管迈出的是不能吃力那只脚。   相传神仙没有疼痛这么低级的感觉的,在这一点上,葛萱不具备仙的特质。疼得手忙脚乱,雪里一滑,溜坐在地上,脑袋磕着车门边角,抱头哀嚎,手里那本临阵磨枪的书被风吹跑。许欢只关心她有没有伤到旧患,完全不理会别的。   葛萱推他快去拣,那是江齐楚的书,不能给丢了。   许欢恼火道:“等下再拣!”捏捏她的脚踝,“疼吗?”   葛萱被他这一凶一柔弄得不知所措。   “你哭什么呀?”他好无奈,伸手把她搂进怀里。   “……”她想提醒他,这是学校门口,可是,被许欢这样拥抱着,葛萱根本连气儿都喘不上来。口鼻全抵在他坚硬的锁骨上,只有眼睛还能使用,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那本书在地上翻滚,越滚越远。终于停在一双行走的脚边。   脚步停下,书被人弯腰拾起。   江齐楚掸着上面的雪土,看到封面上的人名,微微屈着眼,顶风望向它冲过来的方向。横空里遇上两道意外的视线,他手指微僵。   书落到地上,继续前行。再没什么阻挡,速度比刚才更快了。 40我是天神,因妒堕入轮回道   许欢没送葛萱进教室,叮嘱她考完试如果发现脚脖肿起来,要立刻去医院。看站在她身边的江齐楚,想想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坐回车里。出租车卷起一蓬雪,开走了。葛萱和江齐楚并肩走着,问他怎么没骑车子。江齐楚说丢了,也没说丢在了哪儿,什么时候丢的,只留心看她脚下。发现她又穿上了那双七八公分厚底的鞋子。   两人一起进班级,竟没人起哄。一是已经对开他俩的玩笑疲乏了,再则是都纷纷忙着应试,打小条的,往桌上写字的,临时压题的……没功夫理他们。不过也有像平时上课一样悠闲的人,蒋璐就是其一。   考试前不紧张的有两类人,葛萱这种无所畏的,以及蒋璐这种无所谓的。蒋璐高一的时候也作弊,到了高三成天考试,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连抄都懒得抄了。要不是隋艳金一大早开车把她送到学校,她今天根本都不想来。书包里背了一支笔,一把半透明的塑料管,到了班级就开始叠星星,五颜六色的摊了一桌面。听见有同学跟江齐楚打招呼,抬头看见他和葛萱,诡秘一笑,捏了颗星星抛过去。   江齐楚看见她的动作,伸手给接住了,托在手里掂一掂,路过她的课桌,丢还进那堆缤纷里,“真有闲心。”   更有闲心的是葛萱,不会叠,坐在蒋璐前座的空位上,回头给她查数。一样颜色一样颜色地分开成小堆,最后捧了一大把说:“这个颜色的好多啊。”   蒋璐的同桌在她挑堆的时候,就露出奇怪的表情,此刻再听到这句话,当时惊了,因为葛萱手里那捧星星,明明有红的,有绿的。“你色盲啊葛萱?”   葛萱无辜地看着他,“骂我干什么?”   蒋璐把手里刚叠完的那颗托到她面前,“这是什么色儿的?”   “红的呀。”   “这个呢?”   “绿的。”   同桌二人面面相觑,没问题啊。再看葛萱捧着的那把两参儿的,蒋璐试探地说:“把红的挑出来。”   葛萱张大嘴,似乎不能理解她的话,两手贴近桌面,慢慢分开,星星从缝隙中漏下去,铺散开来。葛萱一手拿起一颗,左看右看,都是红的啊……考试预备铃响,期末是分班考试的,班长让同学们抓紧去各自的考场。葛萱对着那五十来颗星星,挑得要吐了,还有一半没挑完。监考老师拿着试卷进来了,使不得不放弃这项活动,拿了纸笔去隔壁班级考试。   而重新分类的两堆里,依然是红绿交杂。   蒋璐收起星星,问慢走一步的江齐楚:“葛萱是色盲?”   江齐楚说,“色弱。”他也是意外发现的这点。   葛萱能分辨出单独存在的红和绿,赶上两样颜色一起出现了,就有点蒙,好比欧洲那些国家的三色旗,看得她混乱无比,几乎没有一个能记住的。她自己可能都没注意到这毛病,也没人给她指出。江齐楚是没打算告诉她,觉得这种小事也算不上病,让她知道了,也是无端地发愁。那么其他人呢?比方蒋璐,认识了十几年,到今天才问出这句话。   其实与葛萱比较亲近的朋友,普遍和她本人一样粗心。江齐楚又想到今早校门口那一幕。许欢明知道她脚有伤,还能让她跌倒,与其说是粗心,不如说没责任心。他对葛萱,到底是怎样一种心理?   江齐楚已一早就知道,在他们二人之间,自己只能旁观,可他做不到袖手不理。葛萱受伤那天,在迪吧门外遇到许欢,他曾试着探问。许欢听得出来,态度却并不明朗。像葛萱眼中的红和绿一样,彼此莫辨。   他不放心,一直看着她,并且以为这份守护的时限,能持续到她确定幸福的那天。   葛萱被许欢抱住时,羞红的脸,在白雪映托下,漂亮得刺眼。那种刺眼应当算是幸福吧?那一刻在她的视线里,他只想掉头走开。   今后她将怎样,也不再多看。   江齐楚的这个决定,迟钝的葛萱,很快就有所察觉。然后满腔无理邪火。   葛萱记得自己跟江齐楚吵过架,还不只一次。说来很过份,从不与人动气的她,独独对江齐楚格外苛刻,说穿了,这叫做恃宠而骄,面对一个喜欢自己的人,难免任性。江齐楚的喜欢有多久,葛萱说不出,但十分笃定。她未曾想过要霸占这份感情,甚至常常在他面前提起许欢,希望江齐楚明白她意愿的二人关系为何。   江齐楚明白了,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你了。这是人之常情,为什么她要气愤难捺?   葛萱遭受冷落的感觉非常明显。是相伴得太习惯了吧,往常的假期里,她两天不找他,第三天他就会想出节目来见她。这个寒假,几乎没接到他一通电话。   葛棠终于忍不住问起来:“江哥回林场了呀?”   葛萱厚道地说:“死不死谁儿子……”穿衣洗脸,准备去小飞店里剪头发。   葛棠吓了一大跳,暗自断定这俩人结梁子了,感到很稀奇。葛萱一走,她就给江齐楚打电话,座机占线,那么是在家里没出去了?拨通手机,问他:“刚才给谁打电话啊,一直占线?”江齐楚说在上网。那么就是很闲了?葛棠问:“你咋不来我家玩?”   江齐楚说:“买了几张游戏,在家闭关修炼呢。”   葛棠撇嘴,“修明白没啊?”   “没有,这不上网问人家要有没有攻略吗?”   听筒里传来噼啪敲键盘的声音。葛棠心想你跟我装什么装?你打字有这么快吗?于是不再同他迂回,“江哥,你过年要去林场吗?”   敲打声没了,江齐楚也一时答不上来,思索地嗯着。   葛棠若无其事道:“你来我们家过年吧。去年你在这儿住那几宿,晚上陪我爸喝酒放炮,他从正月一直念叨到腊月。你看着吧,过两天就得找你来。”   江齐楚笑笑,“再说吧。我姥来过几次电话,说我要不想去我妈那儿,就上老舅家跟她过年。”   “哦。那你今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爸朝他们单位的人要了俩鹌鹑,让我今天炖了。”   “你们吃吧,我惦记着打通关。”   “哎呀你来吧。葛萱这个点儿出去了,晚上饭够呛能回来吃,就我和我爸在家。那小鹌鹑炖一个不够,俩还吃不了,你来正好。”   “我去可能不够吃。”   葛棠暗喜,“来吧来吧,我再做一油焖尖椒。”   江齐楚这回没再说什么。   葛棠盘手望着电话,看来还真出情况了,他竟然从头到尾都没问那一句“你姐呢”。   江齐楚倒是没她那么勤于算计,而且他到葛家的时候,葛萱也确实还没回来。小棠挥一把菜刀正肢解小鸟,他见状赶紧把刀接过来,三两下剁成小块。电话铃声大作,葛棠轰他退下主厨位置,去接电话。   江齐楚擦干手走进大屋,低头看来电显示,是他印象较深的一串手机号码,委实不想接这个电话。小棠却嚷嚷:“快接,快接,葛萱给震铃调这么大声,听得好牙碜。”   他接起来,假装不认识,“你好。”   “……”电话里分辨声音的短时沉默,证实了使用手机的人是葛萱。   她果然是和许欢在一起。   葛萱听着江齐楚的声音愣住了,这家伙真行啊,去她家都挑她不在的时间。   许欢睨到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没人接?”   电话里同时催促,“哪位?说话啊。”   葛萱回答许欢:“不是……”耳边咔嗒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41失了罗盘的航船   发泄是那样一种情绪,你可以攒着,忍着,一旦开了头,要想停下来,就相当困难了。这跟排泄的原理很类似。   江齐楚的妒意就是如此。   之前他甚至能与许欢对面抽烟,谈论葛萱,但是现在,只听到他们二人的声音在同一个听筒里传出,都觉得难以忍耐。   破旧但干净的沙发上坐下来,望着屋内熟悉的摆设,忽然心生不舍。   他喜欢葛萱,也喜欢这屋里屋外,喜欢葛家爽朗的家长,以及厨房里那个人精似的小丫头。可是他有种预感,对葛萱的感情一日不得善终,以上这一切可能都会被自己推离自己的生活。   葛棠知道电话肯定是葛萱打来的,按她日常习惯,吃饭时间到了还不回,是要来电话报备的。特意支使江齐楚去接电话,就是想听听他们对话语气如何。停下切菜,侧耳听了半天,根本没有说话声,葛棠蹑手蹑脚挪步到方厅张望。   江齐楚不知何时已把电话挂了,人坐在沙发里,双手垂于身体两侧,倚着靠背,盯视屋顶的眼神有点呆。   葛棠心一激灵。自己是不是惹什么祸了?难道说葛萱又跟许大个儿去玩了,江齐楚刚在电话里得知这件事,深受刺激?可他为什么受刺激,葛萱和许欢好,他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听葛萱那语气,明显是在生江齐楚的气。葛棠实在搞不懂这是什么状况,咬咬嘴唇,回到厨房,横刀拍碎一瓣大蒜。看着四分五裂的蒜肉,第一次对葛萱和许大个儿的事,产生抵触心理。   鹌鹑还在锅里咕嘟着香气,葛棠和江齐楚在方厅下跳棋。后大门哐啷一声,江齐楚以为是葛冬洋,落了棋子起身去迎。却见葛萱大摇大摆走进来,“我一不在家你就做好吃的。”手也不洗就去掀锅,“啊,你都给炖了。幸亏我回来了。”她拿了勺子去舀汤尝味道,咂咂嘴,美滋滋地笑,为美味感到幸福。又从书包里掏出一袋散装冰糕,献宝地交给妹妹,说这大冷天吃冰淇淋的人可多了,她买这一袋还排了半天。   她打从进屋起,就异常聒噪,并且看也不看江齐楚一眼,就好像这屋只有她和小棠,以及锅里那对碎了尸的鹌鹑。   江齐楚站在窗前,食指在布满水汽的玻璃上画一笔回头鸟。画完一只又一只,再极有耐心地一一擦去。   近在眼前,却不跟你对视——分明是小孩子吵架。   葛棠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无聊,摘下围裙说:“江哥把桌子收拾了,我去小卖店取几瓶啤酒,等我爸回来咱就吃饭。”   江齐楚说:“我去吧。”他对花钱的事总是比较主动的,这一点和他爸很像。   他一出门,葛棠准备随便找个理由把另一个也赶出去,蹲在碗柜前假意翻看,“酱油……”门开冷风纵入,一抬头,葛萱已经不见了。   江齐楚听见身后咯吱吱踩雪的声音,步伐节奏熟悉,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刻意放慢脚步等她。葛萱几步赶上来,同他肩并肩。胡同小路一经雨雪更难行走,只有中间一溜被踩出来,两侧路况莫测,白雪下不定掩着什么瓦石路障。江齐楚往边上让了让,把平整的路面留给那双惊悚的厚底鞋。   葛萱忽尔心情大好,行为也开始雀跃,走两步一出溜,看得江齐楚提心吊胆,“你老实点儿。”她扭头看他,疏忽了脚底下,收不住势跌了一跤,一屁股坐碎邻居家门前憨态可鞠的小雪人。   江齐楚别开脸,不忍看她的笨拙。   冬天穿得厚,又承那雪人做了减震垫子,葛萱全然不觉痛,抓起充做雪人手臂的半截小条帚打扫衣服,笑嘻嘻调侃他,“你倒是老实,冬眠呐?”   江齐楚说:“前阵子去了趟哈尔滨……”   她为他刻意闪躲的眼神皱眉,“干嘛?”   “看学校。”他接过那把破条帚头,掸着她裤子后面的雪渍。   “哟?”葛萱没有侮辱人的意思,不过他这么积极操心学业,真令她欣慰。“看了哪个学校?”   “一个学电脑的职业中专。”   “电脑?”那学完了毕业出来,是跟许欢一样做计算机老师吗?葛萱点点头,“倒也不错……”   不过这个沉闷的家伙,真的能教学生吗?他的课堂上,学生只怕比老师说得还多。讲一道题,应该选A,学生说:老师,要选B。江齐楚的话,可能会说:那就B吧。   想想都觉得好笑。   葛棠完全笑不出来,“他说要去那个学校了吗?”   “嗯,说是都看好了,也托熟人打听明白了。呵呵,这真是出息了。”葛萱趴在枕头上,语气像说自己家懂事的孩子,“我以为没江叔管着,他念完高中就说啥都不会再念下去了呢,还在想等考学的时候怎么劝他。”   葛棠无可救药地看着被窝里唠唠叨叨的姐姐,“葛萱,高中和中专是同等学历,江哥要是打算念完高中,就直接去找大专了。”   葛萱的笑脸僵住,足足半分钟才过渡成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   葛萱想起中考给江齐楚补课的那段日子,盛夏里浮燥的温度,他安于每天头顶大太阳骑着车来回折腾,只为装样子哄他爸开心。江齐楚曾说过很怨恨他爸把他妈气走的行为,但实际上,对于江盛的期望,他再不情愿,也总是尽可能地去做。这对父子的感情,葛萱是在江盛去世后,才逐渐明白。   江齐楚就像一艘装备精良的航船,可以抵抗任何恶劣条件,保持浮在海面上,也可以比别的船更快速地前进。可是它没有方向。江盛是他的舵手,推一推,他动一动。江盛不在了,现在的江齐楚,只是看着周围的船只来往,看着自己行走十余年,却从未正视过的这片海,茫然无措。   葛萱问他:“你想好了吗?小棠说中专根本不是学习的地方。”   江齐楚说:“想好了。”   葛萱又问:“你就不能等半年,考个大专吗?再破的大专,也比中专强啊?”   江齐楚沉默。   葛萱其实还想问,你就这么等不得,是不是一刻也不想再看见我?   这一年春节赶得早,3月开学的时候,农历已出了正月。江齐楚算是过完了年,才离开家乡。二月二的这天,他找葛萱去剪头发,两人头发长短差不多,但葛萱头发长得慢,同样是一个多月没剪,江齐楚几乎是换了个发型。理发师看他们一对进来,玩兴大发,刷刷刷给两人按同一模子处理了。葛萱看着江齐楚的长鬓角大笑,“这个,好风骚啊。”   理发师说:“现在流行男的梳长鬓角。”   葛萱赞许地表示:“流行很好,别让省会大城市人把咱当农民了。”   江齐楚去哈尔滨上学的事,葛冬洋夫妇倒是很高兴,认为他懂得规划自己的人生了,是长大的表现。袁虹说葛萱,“你将来考上哈尔滨那几个重点就行,别考太远了,上学离家近点,找工作的话再往远了打算。” 42蜘蛛梦   江齐楚走的这天,二十多个同学来送他,尚未经历过此种生离的高中生,在站台上挤挤嚷嚷,有几个男生眼圈红了。旁边也有不少外地上学返校的,顶多是家长宝贝稀罕地跟着,谁都没他这份儿排场。   葛萱笑得直揉眼睛,“太夸张了,他又不是嫁到那边儿去。”   江齐楚也说:“是啊,再过半年,你们也都天南地北上学去了,回头一看,还数我离得最近呢。”   大家心里都有数,一样是去外地上学,概念又不同。他们走得再远,年节总是会回家来,江齐楚则不一定了。   火车鸣笛催人启程,江齐楚拉过小号拉杆箱,挨个儿触过围在自己身边的人,捶捶肩膀,拍拍手掌,转身跳上车厢,隔着乘务员与大家摆手,“回吧。”眼一垂,望到被众人刻意挤推到最前面的葛萱,伸手在她发顶揉了揉。   葛萱抬头看他笑容轻浅,长鬓角衬得下巴尖细,隐隐还有分少年的女相。这男生笑起来总是抿着嘴,眼色沉静如同雨云。葛萱心里一疼,拨开他的手,低头将发型整理服贴。   回去的路上,大家的情绪都飞扬不起来。葛萱插着口袋走在最后面,一路走一路审视前方同学留下的脚印,一个复一个,重叠繁杂且不完整。但是因为这些脚印,她有了路。雪花大片大片飘下,葛萱喃喃抱怨,“怎么3月份了还下这么大的雪?”   人人都在感伤离别,就只有她抱怨天气,格格不入惹人骂,蒋璐瞪她,“你可以假装不存在一会儿吗?”   葛萱一惊,忙将双手掏出来,空空如也抖了一抖,做出拉高挡布将自己遮住的动作。   蒋璐透露,“我听我爸说,老江家那洗石厂卖给市里了。”   一个男同学打趣道:“江子这算不算‘携巨款潜逃’啊?”   众人纷纷笑起,笑里有伤怀,各据心思。葛萱找不到江齐楚那样的笑脸。   江齐楚到哈尔滨当天,安置好住处,来过一次电话,报了平安。之后每周末晚上新闻联播的时候来个电话,内容大致,让人疑心是事先录好的磁带,定时定点拨通她家电话播放。   葛萱有几天连着梦到江齐楚在车厢门口的那个笑容,隔几天又梦到比人脑袋还大的蜘蛛,醒来看到下铺同学月色下发丝凌乱,吓得心噗噗乱跳,整晚睡不着。上课犯困,一模考试成绩奇差,奇~差。   袁虹看不懂试题,只看考卷上触目惊心的红叉成网,紧张葛萱又不知根由,问她是不会,还是又犯了晕场毛病。葛萱说我老是做梦,描述了那蜘蛛颜色,依稀记得还长有茂密的腿毛。袁虹心说这也不冲着什么了,去大仙那儿解梦,结果真求了道符回来。寸方大的一贴,黄符红线,拴系在葛萱脖子上。葛萱愈看那符愈怕,愈发梦得古怪,终于有一天惊醒了再睡不着,爬下床去走廊看书。   五更半夜仍有不少同学熬夜复习,声控灯一灭,咳嗽四起。邻寝的同学看到葛萱出来,低嚎:“葛萱你还学啊,让不让人活了?”   葛萱实话实说,“我也不想学啊。”但她一闭上眼睛,就跟掉进了妖怪洞似的,梦境清晰得第二天早上起来吃不下饭。   邻寝还当她是说不学就会被其他同学撵上,笑道:“看不出你这么争强好胜呢。”   葛萱若是争强好胜,只想考大学出人头地的话,或许反倒不会无端端发这些梦。她不怕高考,但她不愿面对高考带来的江齐楚那样的分别。喜聚不喜散是大多数人的天性,葛萱不想体验这番矛盾,奈何天不理会人心,四季照变,雪化了春红,悠悠转暖的一日一日间,高考愈近,周遭莫不狼狈窘迫。一件以生理疼痛来克服心理负担的典型案例,发生在葛萱她们那届文科班的状元身上。   十几年了,文科班幸得天降一位男状元,却在5月的一天清晨里,把几张满分试卷扯碎撕飞,而后爬上篮球架子,横向扑了下来。结果当然没摔死,还要支付压弯球筐的罚款,在教导处走廊面壁复习。较为难得的是,这位才子拖一双红布夹板固定的手臂,出入教室食堂,依然眼波清冷,旁若无人。使蒋璐之辈倾服,不安好心地上前搭话,讨回不屑白眼数个。葛萱怕才子被气犯病,当众做出难堪的事,便阻止他们几个没深没浅的撩闲。得到才子意味深长的一瞥,吓得再不敢闲事。   蒋璐瞅着才子的背影,好生同情,“同样是好学生……”看看葛萱,“你就没人那份真髓。”   葛萱的性子一直是被称为不求上进的,因为她花在学习上的时间并不多,还有一点小贪玩。旁人总觉得,她若多花些功夫,成绩会比现在更好。实际葛萱也曾这么想,尤其到了半学期,有时会硬着头皮去看书,效果不好,是一定的。   毕业上班之后,偶然想起儿时一件傻事。她三四岁的时候,曾贪嘴把一瓶果味钙片全嚼了,袁虹吓得赶紧抱她去医院,大夫说没事,“你让她吃吧,也不吸收。”总结说来,学习这件事,就像补充维它命,摄取量是固定的,你吃得再多也没用,不吸收的。   可在当时那个大伙比着赛刻苦的年代里,葛萱不能明白这个道理。便时常为自己的不够刻苦而去刻苦,这才是真正的苦不堪言。   葛萱很久都没考过第一名了,但她仍是出类拔萃的,教过她的老师,无一不喜欢这谦虚憨厚的孩子,只是出于考大学的出发点来说,希望她能再用功点儿。眼下有学生顶不住压力出事了,葛萱的不上进换个说法,成了心理素质好的榜样,广受老师推崇。就连才子都伸出红色木乃伊似的手臂,拦住葛萱说:“我能跟你谈谈吗?”葛萱笑眯眯地逃掉了。   高三纪律抓得松了,蒋璐她们玩得更肆无忌惮,葛萱莫名其妙就跟着逃起课来;再有俩来月就阵前撕杀而后各奔东西了,却有一干居心叵测的追求翩然而至;寝室里又遭了贼,据查说是内鬼,同寝之间互相猜疑;六一节快到了,一二年级同学每天下午在操场上练团体操,高三的所有文体活动以及自习时间,全被各考试课老师占去讲习题;上课唠嗑的乐趣再也找不到了,同桌位置一直没有再安排别的人坐过来……   考生的生活理应只有两种,在学校学习,以及在家学习。葛萱从不觉得日子多么枯燥,只是常常梦到蜘蛛。   有一种疲倦,夜里反侧。 43江齐楚和松鼠   许欢对葛萱的大脑皮层好奇极了,为什么会没完没了的梦到蜘蛛?在宿舍被蜘蛛吓着了?还是——“很喜欢蜘蛛?”   葛萱一脸被抬举的惊慌,握着听筒开始结巴,“没……没那么另类的。”   许欢嘀咕,“那怎么会夜有所梦?”   “又不是我想要梦到。要是做梦一定会梦到自己想见的东西就好了。”那也不用怕分开,反正想梦就能梦到。   许欢大笑,“是啊,那天天都能梦到我了。”   他看不到的电话这边,葛萱一张小脸,红得像喜蜘蛛肚子。“你不是东西……”   许欢只是笑。笑声扰到一旁看书的葛棠,没好气瞪她姐一眼。   葛棠也进了中考的最后冲刺阶段,假期乖乖待在家里复习,那个即将高考的倒没她这份自觉,兴高采烈预备进山打猎。葛棠忍不住分神提醒她,“山里现在蛇虫可多了。”   葛萱喜道:“对对,就是去抓蛇。”坏心眼地把五指捏成蛇头状,手臂在妹妹面前做出僵硬的蜿蜒姿势。   葛棠最怕没脚的动物,狠狠踹开她,威胁道:“你得瑟别说我给你告咱妈。”   葛萱笑嘻嘻地,“不带吓唬人的。”   葛棠翻个白眼,许大个儿算是将她姐最遭人烦的开朗性格,都给挖掘出来了。   北方的5月还是一个可以进行踏青活动的季节,山上草未长,树枝抽芽,野花气势庞大,灿烂了满山满谷。许欢开车进山,车里除了葛萱等一行游人,还有两杆违禁携带的铅弹气枪。葛萱担心,现在是扔在备箱里看不到,待会儿开枪,给护林人招来怎么办?许欢笑她的胆小,“怕什么?这么大一座山,等他找来,咱早就跑了。再说有消音器呢。”   葛萱呆呆道:“你带的还真齐全……”在金嗓子他们的大笑声中,恍悟被骗,“又不是职业杀。”   混血儿为她解释,“给守林的俩钱儿就行了,反正这几年山上也没啥可打的,开枪也就是闹一听响。”   小飞骂道:“死色胖儿,就知道欺负小葛。”   许欢捏捏葛萱下巴,“待会儿上山了机灵点儿,别让黑瞎子抓走了。”   葛萱不服,“哪来的黑瞎子,我又不是没上过山。”   金嗓子逗弄她,“小葛你真上过山吗?去年去漂流,进大山里看见野知了,是谁吓得小脸煞白,非说是苍蝇遭了核辐射。可乐死我了。”   葛萱无力地狡辩,“……是故意逗你乐呢。”   车停在山脚下,几个人各自背了食物和水,说说笑笑出发。金嗓子开路,像模像样地拿把登山杖,山不陡,仅千来米的高度,但是没有明显山路,一冬天无人踏足,更是成了座野山。金嗓子在前拨开路面的枯枝荒蔓,外加寻找猎物,眼前一有蹿动,立刻端起枪来备战。另一杆枪在葛萱肩头扛着,她并没发现人以外的活物,可是一见金嗓子的动作,也跟身边的混血儿和小飞一样,僵着不敢动,生怕惊跑了什么。   只有许欢不配合,咔嚓咔嚓踩着树枝走过去。金嗓子大骂,“靠,兔子让你吓跑了。”   许欢不屑,“屁!那是松鼠。”   小飞解除警备,“大宝你什么眼神儿,耗子兔子都分不清,还打猎呢?别回头见一大活人,抬枪当熊给处理了。”   金嗓子撂下枪,坚持说是兔子,反正猎物已经逃逸,空无对证。   葛萱弯腰拾起一座半尺来高的松塔,“不过这儿肯定是有松鼠。”   金嗓子说:“不过我刚才看见的肯定是兔子。”   许欢看着葛萱手里那颗松塔,伸手指挑一挑表面的鳞壳,“这里面都空了。”   “对啊,所以说有松鼠么,就是它们干的,把松籽全抠跑了。”低头在壳下捡出一粒籽,举着对许欢说,“看,这个准是没瓤的。松鼠可神了,空壳的从来都不要。”   许欢不信,捏过那粒松籽,抹了抹表面灰尘,扔嘴里一咬,果然是个瘪子,撇脸把一嘴的碎壳吐出去。   “哟,小葛懂得不少呢。”金嗓子他们几个颇觉意外,才还批评这姑娘缺乏野外知识,她就给露了一手。   葛萱赧笑,“听一同学说的,他家在林场。有一回还给我抓了个松鼠,我用大盆扣在外边,第二天一看,在地底下挖个洞跑了。原来松鼠也会打洞的。”   几个人听得无语,小葛果然没常识。“耗子当然会打洞,你把它扣地上,不跑才怪。”   葛萱呵呵笑,江齐楚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江齐楚送松鼠拿来的时候,是用一个铁笼子装的。当天晚上袁虹回来,一看这俩孩子越玩越过份,又开始鼓捣起耗子了,说啥不让养。小棠支招,说先藏起来,反正妈也不总在家,等她走了再拿出来。两人找了一个洗衣服用的白铁皮盆,把松鼠抓进去扣起来,空笼子摆在窗台上障眼。袁虹一走,姐妹俩犯了难。松鼠从笼子里抓出来容易,抓回去可费劲了,盆沿掀起来,一个没抓着就得蹿没影。葛萱给江齐楚打电话,他都能从那么大的林子里把这小玩意儿抓到手,从盆底下抓它更没问题。   电话里听完情况,江齐楚就说:“得,没了。”   出去掀了盆子,只见一堆松散小土包,松鼠早就遁了。   后来到底是没再养奇怪的宠物,到了夏天,江齐楚又送来一对兔子。水润草丰的季节,动物很容易存活。小棠说还是喜欢兔子,愿意养就养着,养腻了就把它吃掉。   背着枪和一些琐碎回忆,葛萱越走越慢,渐渐落到最后边。   许欢也放慢速度,却不叫她快走,只是歪着头看,直到她自己回神,冲他咧嘴笑笑。   “想什么?”他问。   “没什么,天暖和了,我想着在院里养点什么。”   “你这闲心够大的,不考试啊?”   “考完了再养啊。再说它活它的,我考我的,谁也耽误不着谁。”   “考完试就去外地念大学了,还怎么养?”   “还有小棠在啊,现在不也是她在养?”   许欢笑笑,“她上了高中课程也紧,才不会给你管那些零碎儿。”   葛萱倒忽略了这一点,万一小棠也住校怎么办?想了想,眼睛一亮,“我可以让我爸给喂。其实小棠也没怎么管那两只兔子,都是我周末放假了,和江楚去割草,割一大编织袋子,够一礼拜吃的。笼子也是我放假回去刷,她就只管填草填水,还挂一个饲养员的名儿,回头炖兔子理直气壮地吃得最多。”   许欢对这一点最难理解,“你养点儿什么东西老惦记吃!”   “江楚说兔子活不了几年,还不如趁肥的时候吃了。”葛萱眨眨眼,忽然想起一件事,“噢——所以你才不给我小狗崽儿。”   许欢有一丝崩溃,“大黄是公的,哪儿来的崽子?”   “哦。”还以为他是怕她给吃了。   前面响了两枪,惊起一片飞鸟,金嗓子的咒骂,混血儿的尖叫,小飞哈哈大笑。许欢茫然地望着前方,“靠,大宝佯了二怔的,别是枪走火打混血儿身上了吧?” 44井外的精彩   那天他们起早上山,中午登上最高点,铺了格子台布野餐。葛萱拿一把小刀切午餐肉,一见混血儿举相机,忙把脸背过去,嘴里嚷着:“别别别,我这姿势照过相了。”笑着讲起小学春游的事。大伙都是一个小学出来的,时代对比,说起来很有趣。小飞说色胖儿到五六年级后,集体活动总被调去照顾低年级孩子,很少和他们一起玩。金嗓子被这话点了个激灵,突发其想地问:“小葛比我们几个没小几岁吧?你上学那年,我们毕业了吗?色胖儿有可能还给你们当过护班生呢。”   葛萱握着小军刀,手背揉揉额角,“是吧,呵呵。”扭头看躺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的许欢。   时冷风嗖嗖,吹动他轻薄衣物,头发站起来瑟瑟摇晃,几丝白发光线般耀眼。   小飞也看见了,又说:“色胖儿你这头发怎么越来越白?回去验验血吧,我怀疑你有啥病。”   许欢闭目养神,不过没放过机会奚落她,“真不会说话,难怪都三十了还嫁不出去。”   金嗓子拣了现成的笑话,乐得很欢,“飞你够歹毒的,咒我胖哥有病,没良心。这次我寻思小葛都出来玩了,就想给蒋迪和她老妹也带上,色胖儿道你跟那小璐璐不对付,都没让找她,就怕你不来。”   小飞别别扭扭地领了情,嘟囔:“我干嘛不来啊?怕她啊?”   金嗓子笑道:“你看,说说脾气就来了。”   混血儿纳闷地问:“真的,飞,你跟蒋迪关系那么好,怎么就半拉眼儿瞧不上她老妹?”   小飞答道:“不是一路人。”   许欢回头看她们,丹凤眼里尽是坏心思,看似不相关地来了一句,“蒋璐比蒋迪漂亮啊……”   小飞恶狠狠吼他:“滚!”   混血儿打圆场,“咱小飞是干啥的?就是靠把人拾掇漂亮活着的,让你说的还完了呢。”   小飞指他鼻子骂,“色胖儿你最缺德。姑奶奶我就那么怕让人比着?”   混血儿道:“就是,那小葛也漂亮啊。”   小飞嗤一声,“小葛又不那么欠了欠了的呢~”   葛萱想问那蒋璐怎么欠了欠了的,觉得不太合适,嘴巴张了又合,低头把午餐肉切得稀碎。   金嗓子看着那盘能端去喂鱼的肉,叹口气,“小葛让你们夸得,明显心不在焉了。”   葛萱吐吐舌头,“哪有?”   混血儿很懂配合老公转移话题,“是不是出来玩还惦记学习呢。”   葛萱急着否认,“没有啊。”其实她本来也有打算,这次回去以后,到高考前的假期,再不能整天地玩了。被她这么一说,不好意思了。   大家都看得出来,小飞给她台阶,“你这阵子是得收收心了,好好用用功吧,考不上大学,色胖儿就罪过了。”   “是啊,小葛你可别让他耽误你。”   “咱这一帮咋也出个大学生,俺几个算是废了,你就带着众人的希望,前进吧。”   “真的小葛,我现在都老后悔没好好学习了。见着上大学的同学,听人家那说话唠嗑,再看自己,整个儿一屯子人,跟人说几句不够闹笑话的。”   许欢听不下去了,“靠”了全体一句,往嘴里塞两片面包,含糊骂道:“这一个个装得,老有正事儿了。”   小飞还嘴,“就你不装,穷耍个性儿,学着学着不学好了,我要是你家老头儿,直接打死你个不孝子。小葛你可别像他那么没出息。”   葛萱一点儿也不觉得许欢没出息。许欢懂得很多,她和他在一起时有种近乎崇拜的心情。可是考大学,还是必要的,葛萱说不出原因,只知道这是众望所归。   应该要好好学习,就好好学习,应该考上大学,她便茫茫然努力着。记得当时有一部电视剧叫《北京夏天》,讲一群大学里的生活和恋爱。袁虹总会说:“看人那大学的生活,多有意思啊,你俩好好学着吧。”对于现状无比满足的葛萱,觉得自己的生活比电视里演得也不差,没有任何不美满。   那个年代人真的很容易幸福,说是井底之蛙也好,她所理解的这整个世界,不外乎头顶一方天,蓝色也足够,偶尔还有白云点缀,鸟雀飞过,朝阳雨露都可尽情享受。这种自以为饱览了整片天空的满足感,其实非常真实。你不知道井外的精彩,当然也就不感觉井里有多单调。   后来的葛萱,满足感渐渐稀释了。就像跳出井口的青蛙,看到的越多,反衬自己所拥有的,也就越少。又没有回到井里的决心。   幸福在挣扎中被拉得支离破碎。   高考前的一个月,葛萱只在寝室和教室间往返,没再出去玩,也没见到许欢。有一天的晚自习上课前,一个男生把手机递给葛萱,眼神揶揄,葛萱接过来,果然是江齐楚。他问葛萱:“樱桃结果了吧?”   葛萱笑道:“它结这么早果干什么?”   “今年天暖啊。”   “哈尔滨樱桃结果了?”   “……结了。没红。”   葛萱说:“等我考完试再红,现在没空吃。”   江齐楚大包大揽地说:“行。”仿佛他能左右植物法则。   晚风中花香摇曳,直飘上了四楼。葛萱扭个身,单膝跪到挨着窗边的椅子上,趴在窗台上往下看,那种专在夜间开的花朵,正在花坛里盛放。   手机的主人警告她:“别我电话掉下去噢。”   江齐楚听见了,问她在做什么。葛萱说:“我想起园子里黄花菜好像都开了,不过那花今年长得不好,朵可小了。”江齐楚说是因为株距太近,要拔掉几棵,才长得开。   葛萱是被窗外这香气引诱得,萌生了种花兴趣,听江齐楚这么一说,一时兴起道:“干脆全拔了吧。我挖几棵学校的小黄花回去种,就是晚上开花,一股茶叶味的那个。”   他听懂了,纠正她:“那叫月见草。”明明是茉莉味。   葛萱点头:“嗯,这个开花好香啊。”   江齐楚劝她:“还是种黄花菜吧,这个你养不活的,再说这香味闻时间长了脑袋疼。”   葛萱立刻谨慎地不敢多嗅,坐回自己位置,“月什么草啊,名字也比黄花菜好听。”   “你知道忘忧草吗?就是你家种的那些黄花菜,它本来也有好听的名儿,是图好记,才叫黄花菜的。”   “那忘忧草才是学名吗?”   “也不是……你不是嫌黄花菜不好听吗,这个好听。”   葛萱以为他也不知道学名是什么,宽容地不去追问,心道原来传说中的忘忧草就是这副模样,她还常挑发育不良的植株喂兔子。   江齐楚听她嘟囔,好笑了一会儿,又问:“对了,葛萱儿,你最近还总梦着蜘蛛吗?”   葛萱惊叫:“啊啊啊,你又说!我有一阵子没做梦了,你一提起来晚上又得梦着。”   “梦就梦着吧,我听人家说,梦见大肚子蜘蛛是要有好事。”   大肚子?好事?这两个词连在一起听,有点别扭。葛萱已经想不起来梦中蜘蛛的模样,大致地描述,“可是我梦着的好像没有很大肚子,腿很长,爬得挺快的,吊在房檐上转圈结网……你在看书?”她听见哗啦啦翻书的声音,难道是周公解梦?   “我下铺的。”江齐楚倒大大方方承认了,翻到一页,“有了。梦见蜘蛛结网……”   “怎样?”   “暗恋成功。”他低声念道。后面还有注释:普通的好朋友将变成情人。这哪儿跟哪儿啊?   葛萱却大喜过望。   这个纠结的梦,终于有了一个美好的解释。她也不管蜘蛛为什么会和搞对象扯到一起,总之书上这么写的,肯定是有科学道理。葛萱相信科学。   结果打那以后,一宿宿梦的尽是试题,蜘蛛再也没来。葛萱是个老实人,真的是白天见到什么,晚上就会梦到什么,所以才会对梦到蜘蛛感觉奇怪,因为那阵子的白天,也没与蜘蛛有什么特别交往。   在又一个没有蜘蛛的梦中醒来,睁开眼,葛萱些微失落。   葛棠平躺在她身边,侧过头来,期待地问:“梦见今天考什么题了吗?”   葛萱装好了准考证,钢笔铅笔若干,磨磨蹭蹭走去大屋,给许欢打了个传呼,说:“我去考试了!”   许欢很懂得鼓舞人心,他说:“考不好也没关系。”   葛萱听得好耳熟,中考的时候,他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突然想起,和许欢已经认识那么久了。那时正是等放榜的日子,天气和现在一样炎热,她坐为成绩担忧,他的话是宽慰。这次却说在考试之前,葛萱也当他是为消除她的紧张。又过了一年的夏天,她才真正明白许欢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算你上大学的时候会回来,毕业了之后呢?还在这破县城窝着,那考大学还有什么用?”许欢这么说着,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葛萱正迎上视线,分明地看得见少少的痛,还有不舍。   可他仍是没有任何犹豫地说:小葛,别回来了。就这样吧。   葛萱升上大二的那年暑假里,失恋了。 45未来即将有所获得   考上大学这件事,生生成了将许欢推离的无影手。原来失恋比恋爱来得更凶猛,并且那么没道理。许欢总说,考不好也没不要紧,其实是他的愿望。葛萱到最后也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希望,却一直清楚,这是与家人愿望相反的反向。冥冥中不知是哪种力量在排演,就好像是,要让她在家人和许欢之前做选择,匪夷所思的结果。   葛萱早也知道,上大学要去外地,但她从没打算就这么离开家里,离开许欢。   读完大学,找份好的工作,供小棠念大学爸妈高兴;和许欢在一起。葛萱曾在脑中勾勒过自己的将来,清晰、坚定,很美好。或者就是人们常说的理想。   至少在走进高考考场的那一刻,她是一个有着这样美好理想的女高中生。   而后,葛萱考上了第一志愿。老师们都帮她做过分析,她的成绩进京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但葛萱最终还是报了哈尔滨的一个工科院校。她不想为难家里。许欢有朋友在北京上学,葛萱听说过首都的消费水平,与她家这个县级市相比,是不能承受之高。哈尔滨很好,离家近,心安,还有个江齐楚在,学校也是全国重点,袁虹对女儿的选择无异议。况且葛萱真的完全没有屈就感,“去北京上学,除非是北大清华,我这分也不够,其它的就是个名儿好听,根本不实用。”   长达两月之久的假期里,葛萱接了份补课的工作,是隋艳金一个麻友家的小孩,刚读初二。葛萱给他补外语和数学,每天上下午各两小时,一个月五百块。大概是开学应缴费总额的十分之一,可算是微不足道,但毕竟是葛萱第一次赚钱,只觉得好容易。隋艳金说:“还得是学习好,看出来没?你说你妈你爸累死累活,一个月能挣几个五百?”   她说这话倒非奚落葛家贫贱,而是针对蒋璐。   蒋璐的分数出来,报考手册上的统招院校,她一个都没够上。隋艳金气得有点魔怔,见人就抱怨孩子不省心,见着蒋璐更是破口大骂。蒋璐也不在她跟前找骂,天天就是玩,动不动还去了外地,一走好几天。隋艳金四下打听哪个学校能要蒋璐这种的,认多花钱,可那些名气好的学校,给钱也不收。后来不听谁说了自考这回事儿,便要送蒋璐去北京读自考。蒋璐打死不走。   葛萱当时也不懂那自考是怎么个学历,据说是和正规大学一样被承认的,又没分数要求,出于好意劝了劝蒋璐。蒋璐根本听不进去,直接回绝说:“葛萱我不想冲你来,你们谁也别让我去上学,我哪儿也不走,就在这地儿混了。她不养我,我看我能不能饿死?”   一直到葛萱准备去哈尔滨开始学前军训了,娘俩儿还在峙着。   开学是9月份了,天已有些转凉,夜晚更沁出寒意。袁虹是个急性子,怕赶不上火车,早早就带一家人来到车站。葛萱穿了件肥大的防雨绸外套,站台上穿行的风,吹得她衣服鼓胀。葛棠笑嘻嘻地戳她,“要爆了。”   葛萱龇牙,“暴擂你一顿。”   葛棠嘴一扁,受气的模样转向袁虹,懦懦地告状,“妈~~葛萱打我。”   葛萱真动手了,揪着她的马尾辫,嘴脸威胁,“告状?!”   姐妹俩小时候常这么吵嘴,一不留神小丫头都长成了大姑娘,背景离乡要自己生活了。袁虹看得又欣慰,又有点不舍。   葛冬洋一旁教训那俩不安份的孩子,“别撩扯撩扯的!小棠,你姐都要走了,也不说掉个眼泪舍不得啥的。”   袁虹瞪他一眼,“你挺大个人可真有正事儿……”   葛棠在葛萱腋下胳肢了一把,葛萱边笑边躲,葛棠趁机从她手中抽出头发,紧了紧头绳,笑道:“她一走我多乐啊,这憋笑憋得都老痛苦了,怎么可能挤出眼泪儿来?”   葛萱也没什么伤感,最近一阵子没干别的,就上车站送人玩来着,练得将近麻木了。   姐妹二人笑闹了一会儿,有几个和葛萱一起去外地上学的同学,才陆续来到车站。送站的大人们遇到了,客套闲聊,葛萱在各同学家长心中,自然是楷模一样的人物,袁虹也所以被夸得心花怒放,直说:“就是个小书呆子,自己出去能不能活还两说呢。”   “可不是么,我们这崽子连水都烧不开。”   “你说现在这孩子是不是就惯的?这好歹他们几个都离得不远,过去了相互还能有个照顾。”   “一个个都笨笨咔咔的,谁照顾谁啊。我说去给安顿安顿吧,说不让我跟着。‘啊,人家同学都自己去,就你非得送’,怎么怎么地的,跟我急眼了。”   “都这样,啥啥不是,完了还不让说……”   几位“啥啥不是”的准大学生,面面相觑,各自无语。   正是开学返校的高峰期,站台上满是学生和家长。葛萱隔着密密麻麻人群,踮脚向进站口张望。前一天许欢和金嗓子他们给她饯行,葛萱喝多了,不记得许欢说没说要来送她。   火车鸣笛,葛棠把手里一兜零食交给姐姐,“上车吧,别瞅了。”   葛萱漫应着,上了车。   似乎有颀长的身影擦身错过,人潮涌动,葛萱停不下脚步定睛看,就被挤到自己的座位上。趴到敞开的窗口看出去,小棠高举两手在车外蹦跳,老爸笑眯眯地挥着巴掌,“哈喽大姑娘。”袁虹趁机又嘱咐几句路上的小心。   火车开动,温暖的夏末的风,在急驶下变得凌厉。有一些冷。身边那个几分钟前还在说笑的女孩子,一离开家人视线,便闷声落泪。另一个同学劝了她几句,劝得自己也犯了忧郁。葛萱拉高拉链,紧了紧领口,规规矩矩地靠着椅背,盯视窗外疾掠而过的灯火人家。   那些十几年无甚显著变化的建筑群,夜里看来忽然陌生不知彼此何处。葛萱恍然若失,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离开了这座城市。始发站出来,是下一座车站,到达终点时,又将循环。而她要见到什么人,开始怎么样的生活,头脑中全无概念。只知道未来即将有所获得,因为隐隐地,她好像已经失去了什么。   同一车厢内,与她几窗之隔的位置,许欢只手托腮,目及之色皆是一瞬之前葛萱看过的景致。他的眼微微眯起,几分邪魅,嘴角轻扬看不出半分愉悦,不足寸长的发丝在强风中舞蹈,像无忧少年。   火车跑了一夜,天亮驶进哈尔滨市界,减速中稍有晃动,葛萱被震醒。左侧窗子已落下,身上还多了件陌生的风衣,男款,眼熟。推推趴在小桌上的男同学,对方睡眼惺忪,说了句什么,葛萱也没听明白。低头嗅到衣领处,洗发水的异香,仔细一闻却没有了。搞不清那味道发自衣服,还是自己的头发。   一进站车厢里就沸腾了,找行李找人的,吵吵嚷嚷。许欢在车厢末端,又没带大件物什,车门一放他就下去了。站在月台上,搜巡葛萱所在的窗口。   葛萱插腰站在整节车厢的正中间位置,不慌不忙地看热闹。同学催她,她茫茫然傻笑:“等他们都下完的,车又不能马上调头往回开。”   大家都知这道理,可车停了,总得干点儿什么。于是还继续吵吵嚷嚷地往外挤,也挤不出去。葛萱费力地拉开窗子,看已下车和前来接站的人们,完成会师的越来越多,相逢欢笑,葛萱也跟着笑。江齐楚知道她的车厢号,应该就在附近,左看右看,找不到。同学急着喊她:“葛萱,快点儿,人都快下完了。”   葛萱说:“哎——”   正欲收身回来,幻觉似地,许欢出现眼前。 46拥抱如糖   葛萱异常敏捷地从人群中挤蹿出去,帮她拿皮箱的男同学吓了一跳,倾身向窗外,看见一个大高个子,脸对着车门方向,明显是等葛萱。   “欢哥?”这男同学和葛萱原来就是同一初中的,也认得许欢。当时许欢与学生关系都很好,和葛萱自然也不错,大家并没看出他们之间有师生以外的交集。   许欢回头看他一眼,手搭在车窗边沿,“她行李呢?”看她掉头就跑,不管不顾的,肯定是空手下来。   男同学毫不犹豫地把皮箱从窗子递出去,“欢哥,你什么时候来哈尔滨的?”   许欢说:“没多久。”正点到达车站不过十分钟。   葛萱挤下来了,气喘吁吁喊:“喂!”疑惑地盯着许欢手里的皮箱,慢悠悠走过来看车窗里的人,“冯春晖你怎么把我行李扔了?”   冯春晖把自己的行李也递下去,顺窗户跳出来,挨了省城乘警一顿好骂。   那个哭了一路女同学,这时也走过来,肿着两眼好奇地打量许欢。看他和葛萱相视的眼神,手肘拐了一下冯春晖,低问:“不是江子来接站吗?”   许欢笑着转向那二人,“走吧,我请你们吃饭。”拖着葛萱的皮箱,另一只手理理她压乱的头发。   葛萱飘飘欲飞,整个人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保持着咧嘴傻笑的表情。一直到出站口,铁栏杆内外互吼的人群,将她惊回现实,“坏了,江楚——”砸一下巴掌,从许欢口袋里掏出手机,拨出一串烂熟的号码。   许欢眼睫半垂,视线从她飞快跳动的手指,挪至她脑瓜顶正中的发旋,又转视别处。正看到那号码的主人,几米开外站着,望向这边,神情戒备。许欢笑笑,抽走自己的电话,指葛萱向后看。   冯春晖先他一步看见江齐楚,大力摇着手。一伙人久别重逢,招呼两句,饿一宿的狼吞虎咽吃了饭,然后去各自的学校报道。葛萱有许欢陪着,江齐楚于是去送冯春晖他们,路上兼被这二人盘问,许欢和葛萱到底是什么关系。   江齐楚回应一脸茫然,又被追问他和葛萱是什么关系,表情则更加茫然。   心里也是茫茫然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太多。   新生宿舍是允许异性出入的,不过许欢并没跟葛萱进去,就坐在女生楼前抽烟等着。葛萱便没耐心收拾,把行李备品随便堆在床上,换件衣服准备出去。   寝室里六个女孩子已经到了五个,大家都表现了最为外向的一面,相互间亲切攀谈,为今后朝夕相处打好基础。葛萱急着去见许欢,只简单报过姓名和家乡,这种近乎于敷衍的态度,令寝室里的几个人互视一眼,嘴上没说,心里却不约而同对葛萱做了个“此人不易相处”的评价。   葛萱的下铺站在窗口欣赏校园美景,看到许欢,惊艳地招呼大家眼福同享,“来看帅哥啊……咦?”一个女生接近帅哥,竟是刚甩门跑出去的那位新室友。   “那是她男朋友?”   “是吧?”   “人长得漂亮,有男朋友也不稀奇啊。”   “好像不是学生,我看他刚才抽烟呢……”   不知自己成为议论焦点的葛萱,对许欢说起寝室,手一扬,指向三楼的位置。敞开的窗子里,同寝的几个女生头挨头挤在一起,正往下看来。双方一对望,楼上有三颗头迅速消失,犹剩一颗大方打量。葛萱的手臂僵住,不懂这是个什么情况。   许欢楼上那位,也表现大方,摆摆手打过招呼,拉下葛萱的手臂,揽着她离开。“我这就回去了,小葛。”   葛萱叫了一声“许欢”,紧张得嗓音有点走调。   许欢说:“你好好上学,有事要给我打电话,我能赶来就赶来。”   葛萱直觉地不给人添麻烦,“没什么事儿。”   许欢笑着拍拍这颗思维奇特的脑子,把她压进怀里,“想我也是事儿。”   葛萱很想看他说这句的表情,可他抱得很紧,她抬不起头。   秋风乍起,行道树叶片翻飞作响,阳光就在头顶照耀,温度放肆灼痛人皮肤。这拥抱如糖般融化,一点点黏腻了葛萱的信仰。   校园小径上人来人往,相拥一对是毫不相干的风景,并不比路旁树木多受注目。   葛萱用手压了压眼角,轻轻地,惟恐被察觉地,揪紧了他的T恤下摆。微抿的唇有极小的上扬弧度,恨不能于这刻地老天荒。   许欢没让葛萱送他去车站,一个人跟来,又一个人回去了。   葛萱看着他坐上出租车,汗湿的手心中,是他塞过来的一只女式传呼机。许欢关上车门,在窗口微笑,勾着姆指和小指,在耳边比成电话的形状,见她点头了,才展开巴掌,向她摆了摆。车子开动。葛萱握着传呼机突然想起一件事,追在那车后边大喊:“喂~~”   车未停,反光镜里看,她的身影越变越小,许欢眉头敛起,笑意全无踪影。   葛萱垂首喃喃,“号码是多少啊?”   她其实可以打电话给许欢问来,但是也没那么做,因为这样,知道号码的就只有他一个。这种事让葛萱感觉有种小小的浪漫。   一直到传呼没电了,才发现写有号码的入网标签,就粘在电池盒里。这段期间内,传呼里只有许欢打来的三个传呼。这段期间内,葛萱同寝室的人,都以为她那传呼,是块电子表。   这段期间内,江齐楚也没发现葛萱有传呼。   江齐楚常来葛萱的学校找她吃饭,葛萱她们食堂的饭菜很有名,N大的饭G大的汉,N大就是葛萱的学校。葛萱没去过江齐楚学校,他说他们学校小,没看头,两个学校离得也远,江齐楚他们学校偏郊区,去一趟挺费劲的。   江齐楚来的时候,葛萱还没下课,他就在她宿舍楼后面等。那儿有座不成规模的小花园,入秋来花朵变少,只剩生命力顽强的绿植,还有三叶藤蔓覆满树干及灯杆。江齐楚坐在花坛上看杂志,看累了抬头,入眼就是大丛大丛的枝叶葳蕤。   那藤蔓长势凶猛,根部叶叠繁茂,盘旋向上的部分可高过所缠绕的杆体,蔓梢部分因为没了依附,孤单地卷曲着,强撑着不耷垂下来。   葛萱奇道:“这爬墙虎秋天怎么不变红的。”是自己又分不清红绿了?   江齐楚站起来,顺手掐了片深绿色老叶子,粘在她衣襟上,“这是葛藤。”   葛萱问:“别名?”   “两种东西,爬墙虎是爬墙虎。”江齐楚卷起杂志,熟门熟路地推着她去食堂,路上给她讲区别,“爬墙虎到秋天会结浆果,小葡萄一样的;葛藤只长叶开花,不结果。”   葛萱摘下与自己同姓氏的叶片,端详了一番,回头再看它整株纠缠,感觉不舒服。 47是阳光太会骗人   从高中到大学的过渡,就好比一个长年在资本主义流水线上作业的人,突然转职社会主义公务员。截然不同的生活节奏,让人感觉度日如年。幸好还有江齐楚,不幸的是江齐楚并不能改变葛萱的无聊状态,她想念许欢。   这半学期许欢的联系很少,葛萱只是想他,也没有主动打过电话给他。打过去会不知道说什么,或者许欢会有话题,她却没有可以启口的动机。   好不容易熬到半学期结束,期末考试的当天晚上,许欢来电话问葛萱什么时候回家。葛萱念了火车票的日期和车厢号,心里为他说的那个“家”字,泛起小小甜蜜。可就在回家的前一天,许欢又说临时有事要去趟外地,不能来车站接她。   葛萱说:“你来接我干嘛啊,我又不是找不着家。”   许欢笑道:“那好,等我回去找你出来玩啊。”   葛萱等这句话变为现实,从腊月等到正月。   除夕的年夜饭上,许欢有电话过来拜年,正是春晚敲钟时,葛萱分不清是许欢家电视里,还是自己家的。   许欢还是说:“有空找你出来玩吧。”   而葛萱终于知道这话是客套。她却不知道自己和许欢之间,为什么会有这种客套?   电话才挂上没两分钟又响了,离电话最近的葛萱抱着一大杯可乐猛灌,完全没听到有值得动身的声音一样。小棠看了她一眼,脸转向葛冬洋,以眼神向爸爸告状。   葛冬洋低声骂大女儿,“懒死。”以眼神支使小女儿去接电话。   小棠无奈,撂下吃了一半的饺子,过去接起电话,小脸笑开,“江哥,过年好……啊,刚才葛萱打电话呢……”   葛萱象征性地愣了愣,表示有听到自己名字,然后就继续喝饮料,啃猪蹄。   袁虹忍不住警告她,“葛萱你别喝那些甜的,一会儿该牙疼了。”   葛萱应一声,问:“妈,我一会儿出去溜哒溜哒行吗?”   袁虹挑眉,“五更半夜你上哪儿溜哒去?”   葛萱也没想好,随口说:“大道上呗,看看灯。”这临时憋出来的理由一说,心里还挺乐的,这约会借口还好吧,以前许欢总说吃完年夜饭就和金嗓子他们出门溜哒。   可惜袁虹不同意,“谁家大过年的出去穷逛?明儿早上再出门。”   葛萱惯性听话,吃完饭撤了桌子,掐一副新扑克蹲在炕头摆十二月。一撂撂摆完了,手里还剩下来一大堆牌,踹踹小棠问咋回事儿。   小棠爬过去翻开一张,“这啥啊,还有小王?”把整齐的牌阵推乱,“你拆封就摆,也不说挑挑,摆十二月不得把K挑出来吗?”   葛萱辩道:“咱妈说今年闰五月。”   袁虹也在摆牌,头也不抬地接道:“那也没有往里放大小王的噢。”   葛萱抓一抓脑袋,挑出多余的牌扔到一边,洗好重摆。一组牌代表一个月份,哪组同点数不同花色的四张牌全被翻开了,就表示未来一年的哪个月份比较顺利。   小棠趴在旁边,托着腮帮子,很认真地看她姐,一张A接着一张A地往出翻,直翻到无牌可翻。除了A所代表的一月,再没有一组翻开的。   于是结果就是,未来是很不顺利的一年。   葛萱伸手拂乱,“不准。”   葛冬洋刚摆了个全开,正为讨中好彩头而喜悦,就听见女儿说这话,当下骂了一句,“这倒霉孩子!”   葛萱在新年伊始被赋予了这样良好的祝愿,所以接下来的一整年,都霉运连连。   原以为这毫无睡意的一宿会辗转难眠,葛萱掀窗帘看外面,被小棠骂了一句之后,翻两个身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一挂响胜一挂的鞭炮声惊醒甜梦。   房间门被兀地拉开,葛冬洋喜气洋洋地喊道:“起床,孩儿们!”   小棠慢吞吞滑下枕头,缩进被窝里,只露鼻子以上的部位外面。   葛萱摸摸热呼呼的火墙,不解地看妹妹,“你冷啊?”。   命令没得到及时回应,葛冬洋扫视一番,两只大手在大女儿脸蛋上搓了一把,“快!起来放炮吃饭了。”   葛萱被那副粗糙的手掌磨得直哼叽,又不敢反抗,只斜眼骂小棠:“奸猫。”   小棠钻出来,“咱爸一到过年老兴奋了。”头顶也被拍了一下,不在乎地呵呵笑。   葛冬洋催道:“快点快点,不还要出去溜哒玩儿吗?”   要出去玩的是葛萱!小棠正想纠正父亲的错误记忆,葛萱已经坐起来,伸着懒腰说:“有啥好玩的,哪哪哪都不开门。”江齐楚不在,许欢虽然也没说找她,她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   袁虹端着捞出来的饺子站在门口下最后通牒,“你俩赶紧的,一会儿饺子都坨了。吃完饭正好去车站接接江楚。”   葛萱拉回落在窗外的视线,江齐楚昨天来电话她没接,这会儿听到这消息着实意外,“他又折腾过来干嘛?年前不回来给他爸上过坟了吗?”   袁虹狠狠瞪这二十来岁不懂人事的女儿,“那不还有他妈吗!”   小棠也望着姐姐,细声细气道:“不还有你吗?”   葛萱搓着耳朵,觉得小棠这话咋听咋别扭。   大年初一的早上很难打车,幸好火车站离葛家不远,一路雪道被人车踩压瓷实,姐妹俩溜着玩着就过去了。路上若听到摩托车声,葛萱一定回头张望。小棠也跟着瞅,然后再瞅姐姐失望的表情,两只杏核大眼扑闪扑闪,想说什么又犹豫。   一对拉着手走路都溜号,谁也没看到脚下坑洼,葛萱先是滑了一脚,小棠拽不住她,双双跌坐在雪地里。葛萱摔习惯了,很快爬起来,拍着屁股嘲笑受累的小棠。惹得小棠坐地上直瞪她。葛萱不敢笑得太猖狂,可看穿着厚厚棉衣蠢笨如小熊的妹妹,又忍俊不禁。扭开头不让她看见自己表情。   十字路相交的马路上,飞快驶过一辆摩托。葛萱条件反射地瞟了一眼。   熟悉的车型颜色,熟悉的许欢,就连后座上身着皮衣的长腿美女也是熟悉无比。与葛萱男孩式的骑坐不同,蒋璐侧坐在后座上,一双手臂圈紧了许欢的腰身,脸贴在他背上躲风。姿势妩媚又自然,像是早已习惯坐在这位置。围巾层层叠叠缠绕颈间,遮不住她好看的笑容。   车后卷起小团旋风,雪沫飞舞在阳光下晶莹闪亮,隐有七彩炫光。   冬天总是有着比夏天更明亮的太阳。究竟是阳光太会骗人,还是人们不该一厢情愿地将阳光与温暖划上等号?这简单问题困扰了葛萱许久。   许久之后,她还是觉得冬天阳光下的寒冷是那么的不真实。可吹在脸上风很真实,刺辣辣的,真实的疼。   衣摆被轻轻摇动,低头看见妹妹乞求的小脸,小棠狼狈地说:“你倒是拽我一把啊。”   葛萱机械地应一声,伸手拉起她,忽然哈哈大笑,“你真笨得灵巧!”   小棠气得,“笑个屁啊!”   葛萱笑弯了眼睛,理直气壮道:“大过年的,难道我还得哭吗?” 48葛萱成长于初三的一场单恋   葛萱的成长,源于初三这年的一场单恋。   大学一年级的这个寒假里,喜欢的人请她吃饭,身边坐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于是葛萱才知道什么叫做单恋,同时也学会了失恋。   回头去想,和许欢相识的这些年,她学会了很多学校里不教的技能:学会骑摩托车。学会抽烟、喝酒,并借酒装疯。学会唱歌时用麦克风距离控制音量。学会忍受无论怎样喜欢一个人,也不说出来的寂寞。学会不再把别人随口说的话当真。   那天许欢请客,外地工作的唐文良和上学的葛萱都回来了,还新添了一口人,在混血儿微微隆起的小腹里。小飞叨着烟进门,在金嗓子凶狠的注视下退出去,烟味散尽才敢回来。蒋璐笑道:“多跟混血儿在一起,这几管烟枪都能改善改善。”   咕嘟嘟热腾腾的涮羊肉,圆锅圆桌,天上月亮也圆,人又难得齐全,除了混血儿,大家都很主动地碰杯抢酒。葛萱后来是喝多了,记忆断篇,却记得席间许欢说:“小葛虽然岁数小,但总比别人懂我。”   众人起哄,嫌他犯酸。蒋璐尤其不悦,“那我呢?”   金嗓子说:“人家说的是纯友谊,谁像你们乱糟糟的……”   在那之后,谁又说了什么,自己又说了什么,葛萱完全不记得了,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   醒来的时候满室日光,头顶的电视机正播报午间新闻,葛冬洋和小棠在炕头打扑克,袁虹坐在一边,自己摆一副扑克阵。   小棠似乎耍赖被抓,葛冬洋笑骂。小棠扑上去捂住爸爸的嘴,谨慎地回头看,见葛萱蜷在被窝里还在睡,这才放开手,似厌烦地说:“你把她吵醒她又该赖叽了。”   袁虹咂咂嘴,“这家伙,喝得哇哇吐回来还有功了。”   葛冬洋接道:“那小璐璐也没少喝,我去开门还给我拜个年。”   小棠轻轻洗牌,提醒父亲,“没给钱呢。”   葛冬洋爽快还账,又问:“跟小璐璐一起送葛萱回来那个,是就你们初中计算机老师吧?”   小棠漫应。   葛冬洋说:“跟小璐璐好像对象呢,总能在道口看他骑个摩托带小璐璐。”   袁虹点头,“那不就因为这个么,艳金要安排她出去上大学,都说啥不去。咱说这女孩子有没有点志气吧,小岁数就惦记处对象。”   葛冬洋很客观地说:“我看那小璐璐再上学也是个白给,她根本没那心思,早点处个对象结婚得了。”   袁虹没理他,转了身对小棠说:“棠你将来可别跟她似的,你得学学你姐,跟男生玩是玩,自己有点儿长远打算。别那么早处对象,条件再好,还不都是这县上十里八乡的。考上大学了走出去,什么样好的见不着啊?再说你瞅人电视里那些大城市,过年商场都不关门,咱这眼看都十五了,还没几个营业的呢。跟这穷乡僻壤的地儿困一辈子,有啥意思吧?”   葛萱静静听父母对话,夹杂小棠洗牌的刷刷声,闭着眼,小心呼吸,没多久又睡着了。   这年除夕来得晚,元宵节过后没几天学校就开学了。葛萱在返校的火车上接到许欢的传呼,他说起来晚了,没来得及送站,祝一路顺风。   葛萱能听见风在车窗外呼啸,至于是顺是逆就无从证实了,伴着风声一路昏睡到哈尔滨。   江齐楚来接站,看葛萱拎着一干行李,站在车厢外揉眼睛。跑近了一看,她睡得里眼睫毛里翻外翘,不免失笑,举手解救她。   葛萱大大方方仰头警告:“别动手动脚的啊我跟你说。”   江齐楚客气地问:“那你想让我动嘴?”   葛萱踹他一脚,“一个年过得流氓起来了。”   江齐楚弯腰掸灰,“你倒过得脾气大了不少。”   葛萱说:“我本来脾气就不小。”   这话江齐楚不信,葛萱的同寝同学则切切领略到了。   天气渐暖的大一下半学期,原本性情温和的葛萱同学却变得冷淡起来。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兴趣,待人待事不耐烦,动辙冷嘲热讽。大家对她的态度不明所以,可感受很明显,自动躲着她减少接触,没人愿意靠近一个阴阳怪气的家伙。   葛萱倒落得清静,她也不愿意跟人打交道,有时间宁可抱着本子到宿舍后园写写画画。   江齐楚把这一转变看在眼里,又不能问,葛萱,你怎么了。因为他明知葛萱的症结为何,苦于无术医治。他不能阻止她喜欢许欢,更不能给她一个喜欢的许欢,他本来可以说些“许欢是一个你喜欢不到的人”,或者“你没必要非得喜欢他”,诸如此类安慰劝解的话。   可这些葛萱自己再清楚不过,别人实在没有必要再重复。   花园里雪化草生,风徐徐吹绿枝丫,北方的春天短到让人来不及准备,已进入暖夏。葛藤疯长,叶片转眼就攀满了灯杆,江齐楚还找不到自己能为葛萱做的事。她郁郁寡欢,他整日整日到学校陪她,吃饭,发呆,画画,他都在她身边。她说不想上课,他就开着车载她去散心。   葛萱有一天终于好奇,“江楚你怎么天天都没有课啊?”   江齐楚说:“我不愿意上课。”他根本就没上过一节课,来哈尔滨也不是因为上学。   葛萱并没多问,只点点头说:“你够没理想的。”心安理得与他作伴。   许欢的婚讯,江齐楚比葛萱更早知道。从接到小棠的电话这刻起,他就开始在告诉葛萱这一消息与忍住不说两种行为之间挣扎。小棠说:“她早晚也得知道的。回家一听我妈说蒋璐结婚了,笨想也知道怎么回事。”   江齐楚急中生智,“那就先不让她回家。” 可是许欢和蒋璐的婚期在暑假里,小棠直叹气,“她放假怎么可能不回家?”   江齐楚说:“你想办法别让家人跟她提起这事儿就行。”   小棠只得应下,末了又说:“江哥你冷静点,你不冷静葛萱怎么冷静?”   江齐楚笑笑,“我当然冷静了。”客厅卧室无法安坐,掐着手机乱转,没主意。看时间快到点去葛萱学校吃饭,一出门遇见对面单元阿姨接小孩放学,随口打招呼问怎么还没放假。   阿姨说:“放假了,这不马上初中了,假期辅导吗。”   江齐楚一捶巴掌,“对呀。”   阿姨不解这小伙子为啥这么大反应,只当是对自己教育方式颇为赞同,笑呵呵领孩子上楼了。   葛萱跟家里说放假留在哈尔滨给人补课。袁虹听说是江齐楚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且吃住都给解决,也就没反对。她一直支持孩子多在外面闯闯的,就怕葛萱补不好,正想多嘱咐几句,厨房里小棠不打翻了什么,哇哇乱叫,袁虹只好匆匆挂了电话出去。   葛萱不知道的盛夏里,许欢和蒋璐婚期将近。葛冬洋某一天突然想起来,问妻子:“下礼拜小璐璐结婚,是不得让葛萱回来啊?”   袁虹说:“小璐璐要找葛萱自己就给她打电话了,她要不打就拉倒,正好葛萱在那边给人孩子补课,也不能说回来就回来。”   小棠在旁边听得松了一口气。不料当晚葛萱却兴冲冲打电话说下礼拜回家,袁虹还在蒋璐家饭店,电话是葛冬洋接的,脱口就问:“赶着回来坐席啦?”   葛萱一怔:“坐什么席?”没兴趣关注,转移到自己的话题上来,“我们小学建校三十年校庆,你跟我妈说说,让我去参加呗,还表彰优秀毕业生呢。”   葛冬洋哦一声,“校庆啊,我还以为你回来看小璐璐结婚呢。”   小棠进屋就听见爸爸这句话,已明白大概,拍着脑袋心说该来得躲不过。   电话那边的葛萱只觉得凉意四面八方沁来。   49被遗忘了的主角   江齐楚也是这学校的毕业生,虽然不算优秀,却也在受邀校友之列,很自然陪葛萱一同前往。说起来,许欢倒是在表彰名单的前列的。可是校庆定在礼拜三,他与蒋璐的婚礼就在几天后的周末,这种时候肯定是□乏术,不会来参加了。葛萱想这样也好,少了见面尴尬,如果遇到许欢,她真的不知道要以什么表情跟他说话。   她向补课的东家请了两天假,提前一天和江齐楚回到老家。第二天早早就去了学校。   校庆还没开始,他们回到当年上学的教室,门没锁,敞开来迎接校友。教室里空无一人,整齐码就的课桌都已换新,黑板上写着鲜艳的粉笔字贺语,彩带和汽球吊在屋顶,喜庆味儿十足。葛萱仰头看,吃吃发笑,“嗬,弄得跟新房一样。”话落便想到许欢,他的新房是不是也挂满漂亮的金纸彩带。   江齐楚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笑道:“这桌子怎么这么矮?咱上学时候觉得挺高的啊。”   葛萱收回视线,看那些小桌小椅,也稀奇地比量,“是啊,上中学时候总回来玩,也没觉得这么矮。”成长果然是不知不觉的,人不可能一下长大,一下老去。她指着贴在墙壁上的旧照片,大声问江齐楚,“你说这上面有没有咱们啊?”   江齐楚说肯定有啊,跳下桌子到墙壁前仔细寻找。照片非常多,找了很久,陆续有昔日在这教室读过书的同学前来,好些还是葛萱认得的,主动打招呼聊天,都惊叹葛萱的好记忆力。葛萱便得意地对江齐楚说:“我记人最厉害了。”   江齐楚好笑地看她神采飞扬,“你总是这样。”   葛萱说:“当然了,我见过的基本上都记得。”   江齐楚其实想说,她总是会为很小的事情感到满足和幸福。不想破坏她的小幸福,自顾自地继续寻找照片,意外找到葛萱的一张特写:   那是二年级春游的场面,小河边,大石头上,正用小军刀往饭盒里切火腿肠的葛萱,被人叫到名字,应声回头,表情可爱极了。   江齐楚看得大笑不止。   正与别人谈话的葛萱被他笑声吸引,跑过来一看,也笑了,“这上面还有你呢。”   江齐楚疑惑地细端详一番,果然,照片上葛萱的身后不远处,三四个男同学在帮老师铺野餐用的台布,其中就有自己一个。而他旁边那个又高又胖的男孩子,似乎注意到这边在拍照,一眼望过来,正好撞在快门上,抢了个镜头。   那是他们当时的护班生,许欢。   别的照片提供者都会年级姓名,这一张的下角却空空如也。葛萱隔着玻璃相框摸自己的脸,她这张照片还在家里,这张又是谁的呢,还谁会有这张照片?是当时拍照片的少先队辅导员?还是许欢?他也正视镜头的,当时他们群体的活动照片,一般都会按看镜头的人数冲洗。   葛萱脑子里有很多假设,最终也并没想去证实什么。眼睛一热,有种冲动离开这教室、离开一切跟许欢的东西。   一只手轻轻拍打她的肩膀,江齐楚说:“走吧,我饿了,出去吃点东西再回来。”   葛萱点头,跟他出门,上车,车开出校园,也没吭声,视线却不受控地捕及大门口停驻的那一抹银蓝。   摩托车上的人,江齐楚很想装作没认出,就那么开过去算了。可葛萱搁在膝头的手指,在炎炎夏日里也瑟瑟发抖,就像被剥掉外壳的蜗牛。一脚刹车踩下,葛萱的身子受惯力震了震。江齐楚开了车锁说:“我在前边等你。”   许欢半站半倚着摩托,吸着烟,有一搭没一搭看出入人群,并没看到去而复返的葛萱。摩托车停在门口左侧,不算起眼的位置,如果不是刚巧右转,葛萱也不会注意到他。   葛萱觉得他知道自己会来,等在这里,是期待相遇吗?见到她,他会说些什么?   许欢只是笑,“呵呵,这么早就来了啊。”毫不惊讶她的出现。   葛萱说:“啊,来得很早,要走了。”   许欢扔了烟在脚底踩灭,“我也正要走。”他回头看看,“不用我送你了吧?”他不认识江齐楚的车,但注意到刚才它开过去了,然后葛萱出现,那车却没走。   葛萱点头笑笑,说再见,转身。   江齐楚坐在车里,在倒车镜中看着葛萱的身影越来越大,大到可以看清脸了,也没看到有眼泪,倒是汗珠哗哗。葛萱坐进车里就拉过纸巾擦脸,直嚷着今年夏天真够热的。江齐楚说:“夏天哪能不热?”发动车子开了空调。   葛萱说:“所以我最烦夏天。”   积蓄了一冬的眼泪,像雪一样在夏天恣意融化。   江齐楚不希望葛萱哭,更不希望看到她为许欢哭。可他也知道,眼泪是一种必须排出来的东西,就像受伤时的瘀血,不清理掉,闷在肉里,会把一些好的脏器细胞也腐蚀掉。况且葛萱又是个很爱哭的家伙。所以江齐楚一直在等待她大哭一场,等了一个冬去春来。葛萱没在人前掉一滴眼泪,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一种不正常的坚强。   这期间或许她躲起来偷偷哭过,但在人前示弱又是完全不同的心态。   那个夏天一如往常的炎热,且干燥。这种天气很容易让东西流失——清爽的心情,食物的新鲜度,土壤里的水份,细草间黄色花瓣尖端微卷。葛萱说她不喜欢夏天,蚊虫烦人,东西很容易变质,街道上都是腐烂的气味。   江齐楚默默将车开远,他开不过夏天,也盼能带她去一个暂时想不起夏天的地方。   没有城市,没有许欢,只有一个哭到口干舌躁的葛萱……江齐楚只得央求她:“别哭了,葛萱,车里没有水。”   葛萱早就不哭了,两眼涨得通红是因为胃不舒服,胃不舒服原因是江齐楚过快的车速。车一停下,她推开车门狂呕,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呕出来。   江齐楚满脸歉意,“坚持一下,前边就到服务区了。”   葛萱摇手后退,拒绝再上那辆催吐的车子,低头看身后绿叶铺地,索性一屁股坐下去。   江齐楚低呼:“别坐……”拉了她一把,自己则被后座力甩到那片植物里,苦笑着站起来,身上沾挂着藤蔓,五角型叶片像手一样抓着他。   葛萱好奇,伸手去拉,指尖刺痛,一看蔓上全是硬硬的毛刺,非常扎手。“这什么东西?”瞧它那枝蔓乱糟的姿势,不安地问,“不会也姓葛吧?”   江齐楚笑,“这是拉拉秧,不过也叫葛勒蔓。”他以脚扫开交叠的藤蔓,在中间空地上坐下。葛萱坐在他对面,随手拔下一棵水稗草递过去。江齐楚会吹草笛,以前他们给兔子割草的时候,累了坐下休息,他就会拔一根扁扁的草茎,剥去外皮,抽去草芯,剩下中间的部分,放到嘴边,滋嘹嘹几声,就能吹出调调。   虽然音走得离谱,总算能听得出吹的是什么。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无数的小眼睛。……   葛萱记忆里那个眼睛比星亮的男生,在那狼狈的清晨,他曾以英雄的身份出现,救她于犬口。   他有着漂亮的单眼皮,他的下巴总是微微抬起,傲气的模样,其实是个痞痞的、会甜言蜜语的家伙,笑容常常不正经,他很懂讨好女生,很懂谈恋爱。   她知道自己不会是许欢的初恋,也没有成为最终一个。仍久久喜欢着他,并且随着长大,严重相信那是爱。   “他是我的初恋。”葛萱声音平静,隐隐含笑,她低下头,发顶抵在江齐楚手臂上。“但一定不是最后一个。”   草笛声停,很快又再次响起。   葛萱感到一只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后脑,眼泪再次滴落,她说:“我有点儿恨他……” 【邂逅余翔浅的片段】   50(一)我被奔驰撞了一下腰   葛萱的毕业典礼上,小棠明显比姐姐更高兴。同来观礼的袁虹颇为费解,“你咋乐成这样?”葛棠不语,把姐姐的学士帽摘下来扣在自己头上,很乖巧地微笑。   袁虹说她:“你姐以后不在身边,你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葛棠戚戚道:“那我真庆幸可以只照顾我自己……”   一年前江齐楚被公司调去南方,丢下一个连火车站都找不着的葛萱。小棠曾对父母感叹:“江哥真是把咱家葛萱照顾得太好了。”跟着她也考到哈尔滨,之后这一年下来,葛萱还是不知道去车站坐什么公交车,这让葛棠不由自我检讨,是不是自己也把她照顾得太好了?再后来她终于相信,她姐在方向问题上,永远少根筋。葛棠每天都得做好去不明地点接她的准备,寝室里的同学直问:“你和葛萱到底谁是谁姐啊……”   今天,这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葛萱带着火热的事业心和一颗转向的脑子将要踏上社会,离开哈尔滨奔往帝都,换片土地播种新植物。葛棠想的是,她反正也是转向,爱哪儿去哪儿去吧。而且,早半年在电话里,就不经意将姐姐的北漂计划透露给了江齐楚,葛棠不相信她江哥会安于待在东南沿海。   对于女儿一毕业就跑去北京工作的决定,袁虹持保留态度。她觉得孩子刚毕业,工作上难免会有失误,离家太远,人生地不熟的,出点什么状况够不着照应。用葛冬洋的话说是:“摔了跟头都没人给揉揉。”   葛萱对此见解独特,“要是反正都得摔跟头,我宁可这一跟头滚出挺远,不愿意在原地看着让我摔倒的那处风景。多上火啊。”   这儿有着太多让她耿耿于怀的往事,以及道义毁灭的人类:明明不爱却来引诱她的花心许欢;声称陪她却说走就走的薄情江齐楚。有这种植物生长的这片土地,葛萱待够了,并且懂得“幸福不能倚赖他人”这个至臻道理。   怀揣过好日子报复旧人的不正常志向,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她会用自己方式的幸福,让那些曾经抛弃她的人仰望。过程即使真如大家所说充满挫折,她也不会活得比过去更憋屈。   现在的葛萱回想起来,完全记不得当年自己哪儿来的一份骠悍,连□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就那么孤身一人漂到了首都。   北京那时房价正在飙升的初期阶段,葛萱在几个北京同学的帮助下租到了房子,说是房子,其实是一间房里六个床铺当中之一,每月也要几百块。付了一季度房租,再置办点日用品,从家里带来的钱所剩无几。可在给家里打电话时,她还是逞强地说:“够花够花,这边吃的也不太贵,怎么也够花上两个来月的。再说我找到工作下个月就开资了呢。”   这算盘打得理想清亮,葛萱也知现实艰难。   她那几个同学在北京读了四年书,目前还都是芸芸待业生力军的一小撮。晚上一起吃饭,纷纷劝葛萱不要太急躁,工作要慢慢找,先适应一下环境。葛萱很客观地说:“我不急不行,一礼拜找不着工作,就去□广场自焚。”   大家都笑,没人把她这话当真。   但葛萱确实有几分认真的意味。别说适应环境的闲心,连失眠都觉得奢侈,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办了张新手机卡,号码填进简历里,便开始疯狂应聘。   只看工作地点在北京,岗位要求不算苛刻,其它薪资待遇、具体工作职责,完全无视。一天下来,旁边陪着她在网吧发简历的同学直说:“葛萱,我觉得你一礼拜肯定能找着工作,就按百分之一的概率算吧,你明天起码得接到十多个面试通知。”   葛萱一上午就破了这个数字,拿着微微发热的手机,当天下午就在同学的陪同下,去了一家公司面试。   公司是搞房地产的,在一栋商住楼里,小小的格子间,没多少员工。同学开始还说:“小公司也好,小公司事儿少。”   面试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表情木讷,问题机械。简单如走形式一般的对话之后,对葛萱说:“试用期三个月,转正后基本工资加补助两千五左右,另有季度奖金。先去培训七天,培训费三百块,转正以后全额报销。没问题的话明天早上九点半来公司报道吧。”   葛萱把几个重点数据在脑中存储了一下,犹豫地问:“我……做什么的呀?”   对方显然也没料到她竟敢有此一问,愣了愣才反问她:“你自己投的简历,自己不知道什么工作吗?”   葛萱低头,满脸通红。   对方不耐烦道:“行政。”   出了门一说,同学啐道:“行政培训个屁!这收钱的肯定是骗子,甭管了,下一家。”   葛萱出了大厦,恋恋不舍抬头看了一下那公司所在的楼层,心想怎么自己的第一次总是遇到不诚心的家伙呢?   第二家公司地址拿出来一看,同学好一顿商量,“咱别去了。真到这地儿上班,早上九点上班,你五点起床都不一定能赶上趟儿。”葛萱只得作罢。吃了饭又去网吧发简历。这回有所挑选,离家太远,公司性质不靠谱的,甩在投发范围之外了。   白天面试遭遇骗子的事,葛萱没敢跟爹妈说,到了晚上越想越神奇,给小棠打电话讲述。   小棠静静听完她的面试过程,没作任何评价,倒说了句不相关的,“你换手机号怎么不第一时间跟咱妈说呢?从昨天打你电话都关机,都急坏了。”   葛萱连忙挂了这边,给家里打回去,被袁虹劈头盖脸一通数落。整天不顺利的求职过程,让葛萱听到这些埋怨时稍感烦躁,“我发一天简历,又忙和这忙和那的,哪儿顾得来啊?再说头天不是给你打过电话了吗?”   袁虹叹口气,“你这孩子啊,不知道大人跟你多着急……”   葛萱心里一软,勉强作无事状开口道:“哎呀你放心吧,我都在外面这么多年了,没事儿。明天面试完给你打电话。”   想起白天上网在BBS看到的一句话:我就像是趴在玻璃窗上的苍蝇,前途一片光明,而我却找不到出路。挤在北京,给首都人民填麻烦了。   葛萱感到嗓子猛地干痛了一下,这一夜罕见地失眠了,躺在床来翻覆许久睡不着。   第二天面试约在十点半,她觉得肯定能起来,也没定闹铃。同寝的几个女孩才住到一起,彼此还不太熟,也没人叫她起床。葛萱险些睡过头,幸好被一通电话给吵醒。   小棠无比严肃地告诉她姐:“之前忘跟你说了,去面试穿正式点啊。”   葛萱睡得迷迷糊糊,随口反问道:“哪件正式?”   她带来那几件衣服小棠也都看过,想了一下建议道:“要不穿裙子吧,有很多斑的那件。”   葛萱理解了这种描述,跳下床翻出一件不规则圆点花纹的连衣裙,“浅蓝色的?”   小棠应是,又问了几句不相干的,给姐姐打打气,这才挂断。   葛萱兀自看着裙子发愣,本来挺好的一件衣裳,听完小棠那种形容,怎么看都觉得怪怪的。最后还是服从安排,反正她也不知道该穿什么好。   北京8月热得人心冒烟,葛萱脸上薄薄一层润肤霜很快都化成了香汗,油汪汪地黏在皮肤。面试的这家公司冷气很足,葛萱站在前台,望着不远那座通透洁净的楼梯,后脊梁上又刷地沁了一层汗。   难得穿回裙子的葛萱,却遭遇一家拥有跃层空间的公司。一楼主要是会客区,散散坐了不少人,前台里漂亮的小姑娘满脸阳光,请葛萱去二楼会议室面试。通往二楼的楼梯是玻璃的——或是水晶的?总之看上去高贵极了。   就这么走上去,一层员工连新同事“底细”什么颜色都一清二楚了。   葛萱也很阳光地冲那小姑娘笑笑,根本没敢上去。   垂头丧气地结束这轮面试,出门正想给小棠打电话抱怨她几句,身边无声无息靠过来一辆车。被尾气的热度熏到,侧眼一扫,好大一辆车就快贴到自己身上了。车标是圈里一个人字破成三等份儿的,葛萱能叫出名字的车不多,这个是认得的,低咒一声,慌忙往路边闪去。   司机探出头来,“葛萱儿?”   许久未闻的儿化音,熟悉得葛萱眼眶微湿。回去头眯着眼看清人脸,她把连日不顺积蓄的怒气都吼了出来,“有你这么开车的吗,江齐楚!”   在她覆了水膜的视线中,是依然的眉浓眸亮。   深眼窝掩住透露过多心事的眼神,时常抿起的厚嘴唇此刻却因惊讶而微张,更显得下巴尖尖如同女子。长了这么标准一张瓜子脸的男人,除了江齐楚,葛萱就没再见过第二个。   “还真是你。”江齐楚知道她要来北京,怎么也没想到会给自己在街头遇到,几乎不敢相认,“呵呵,怎么穿成这样?”   葛萱怨气尤在,哼声道:“我就长成这样。”   江齐楚对坐在车后座的人说了句什么,推门下车,“什么时候到的?”他问葛萱,“你现在住哪儿呢?”   葛萱不看他,一双眼瞟啊瞟的落在车窗上,深色玻璃挡着,根本看不见内室坐了什么人。   江齐楚挑眉,“问你话不吱声,往哪儿看?”   葛萱很凶地瞪他,“问谁话?你都不认识我。”   他在她额头上轻弹一记,“因为你老也不给我打电话。”   葛萱捂着脑门,汗流得更凶。江齐楚为什么会在北京?“你不是到南方种茶叶去了吗?”   江齐楚失笑,“收成不好,我开始北漂了。”屈臂看下腕表,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手机,“电话号给我,我现在着急去机场,回来给你打电话。”   葛萱盯着他欲拨号的手指数秒,嘿嘿笑道:“我还没记住号码呢,你念号我给你打吧。”   江齐楚说:“我号码从来没变过。”只是想着,她可以不找他,但是别找不着。   葛萱淡应一声,“哦。”   他笑着摇头,转身坐进车里,落了车窗,倾过身子对犹呆在路边的人说:“给我打电话,葛萱儿。”   葛萱提高声音,“哦。”忽然上前一步扒住车窗,“你去哪?送我去下家面试的单位吧。”   江齐楚迟疑一下,“我送人去机场——”   声音从车后座传来,“你朋友吗,江子?顺路的话捎上吧。”   江齐楚推开车门,让葛萱上车,问过地址和面试时间后,“先去机场,回来再送你去面试来得及。”   葛萱点头,拧身看看后面那位允她上车的人。白净斯文的一张脸,细框眼镜下的两只半月眼给人印象很亲切。葛萱想了想,嘴唇挑出个商用的假笑说:“谢谢。”   对方应道:“没事。”又问,“你在找工作?面试什么?”   葛萱看下江齐楚,“行政文秘之类的。”   江齐楚瞥她一眼,并没作声。   后座那男人又说:“我这里正好缺一位秘书啊,要不要考虑一下吗?”   江齐楚介绍道:“这位是余总,葛萱。”   葛萱点点头,“您好。我不知道您招聘要求怎么样。我是刚毕业的。”她得把丑话说在前。这几天招聘电话也接了不少,有些听说没工作经验,直接不要求面试了。“我没工作经验。”   江齐楚插嘴说:“她原来实习的时候做过部门助理。有三个多月吧?”   “嗯,刚好半个学期。”葛萱答完纳闷地瞟着他,心说那时你早去江南水乡泡着了,居然还知道我实习的事。   那位余总简单问了几句,主要是关于专业课程和实习时的岗位描述。   葛萱一一做答,边说边看一看江齐楚,没想到自己蹭车蹭出来一场面试,完全没有准备,说得不甚流畅,又不了解对方底细,生怕说错话。   江齐楚一心一意开车,没同她做任何眼神交流,免得她会错了意更手足无措。   余总每听完一个回答应一声好,偶尔有电话要接,谈话便中断。一直到机场,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叫什么?”   葛萱答道:“葛萱。草头葛,草头萱。”   “回头把简历发我看看,”他自动替她取了昵称,“小葛,下周我回北京约你到公司来细谈,好吗?”   葛萱为这称呼微有些走神,听见后面的话,连忙叠声应是。   他看出她的紧张,安抚一般表明态度,“到我这工作,别的经验也用不到太多,只要学习能力强一点。和江子是一个地方的人吧?很好,正希望找一个北方的秘书来,普通话讲得好。”   他自己的普通话确实很一般,“话”发音作“发”,音调也不准,难得的是语速飞快。   葛萱忍不住发笑,想了起大学同寝的那个南方女孩,把“氧化还原反应”中的h和f音全部念反,一般人学都学不上来。   余总不知自己成为某人的笑点,江齐楚可担心葛萱笑出声来,向外看了看说:“这堵住了,要不您下去走两步吧。”   余总点头,“嗯,停这里可以,谢谢啦江子。”又叮嘱下葛萱,“记得发简历给我,小葛。”   葛萱压着狂喜,表面犹作镇定。余总才下车,她迫不及待问江齐楚:“他怎么还说谢谢?不是你老板吗?”   江齐楚边看着后镜倒车,边回答她,“不是,他刚在我们公司,我们老板让我送他。”   “哦,那他们公司干什么的?”   “电子商务一类吧。”   葛萱眼睛一亮,“哎?真的?”她就是电子商务系的本科,之前还有些犹豫,现在听江齐楚这么一说,觉得简直就没有比这更凑巧的事了。“你说巧不巧啊,江楚?”   “巧。”他目不斜视,嘴角噙浅浅一弧笑,“真巧。”这些年来这些事,让他有些宿命。所以偌大的北京,生生把她给撞到了街头,那种感觉,比辛苦寻到她,更加喜悦。   葛萱没听出他的话中话,全副心思用在即将到来的工作上,“那他是什么职务?部门经理吗?我去的话是做部门助理,还是他的助理啊?啊,对,是什么部门啊?”   江齐楚略想了想,“应该是销售部吧。他刚升部门总监,你要真成了他的助理,搞不好跟下面经理同级。”   葛萱张大了嘴,为这飞来福气心动不已。   江齐楚真不忍唤醒她的美梦,可还得让她回到现实来,“据我所知,他用人可不对付,你先投了简历再说吧。”   她忙不迭地点头,不再多说,用沉默来安抚心跳。   江齐楚想问她住在哪里?吃得习不习惯?连在校园里都会迷路的人,这些天东奔西跑的面试,是怎么完成的……一肚子的话。可安静着的葛萱,一如上学时坐在他身边的模样,久违的心动,令他缄口。   葛萱的思考进入细节,猛地捶下掌心,“哎呀江楚,我把简历发到哪啊?他没给我邮箱。”   52(二)在路上   葛萱住的地方相当于一个女生宿舍,不过在居民楼里,没有舍监,异性便可自由出入。她这几天也见到其他女孩带了男生进来,所以江齐楚说要来看看,她就领他上楼了。   客厅里没人,葛萱走在前推开卧室门,却见下铺的女孩子坐在男朋友腿上,二人吻得正忘我,连开门声也没听到。葛萱呆了两秒,倏地带门退出,正撞在紧跟身后的江齐楚身上,低低“哎哟”一声。   江齐楚扶她站稳,不解地瞄着门板,再看葛萱,非常坦率的孩子——脸红得快爆炸了。   这番动静终于惊动屋内。那姑娘不慌不忙拉开房门,先是看见高大的江齐楚,又看一眼葛萱,翻翻眼睛,一言不发地将门敞开,退后几步回到自己床上坐下。男朋友站在旁边,大大方方地向葛萱他们摆手,“嗨~”   葛萱站在原地,尴尬拿捏不好表情。   江齐楚已大致猜出发生什么事,好笑地揉揉葛萱的后脑勺,以眼神同那对小情侣打过招呼,走进去扫视一圈,转身问葛萱:“你住哪铺?”   葛萱指指那俩人的上铺,继续尴尬。   江齐楚皱眉。葛萱上大学的时候有次睡迷糊从上铺翻身下来,摔了个轻微脑震荡,后来同寝跟她换了铺位。四年来就一直睡下铺,现在又睡上去。他越想越不安全,看看三张下铺,都有被褥行李,想是都住满了,仍不死心地确认一句:“这下铺都有人住啦?”   葛萱没料他有此一问,愣愣答道:“啊,来的时候就上边这一张床了。”其实她当时也希望能住下铺的,不过都满了也没办法,好在现在睡觉老实多了。且上铺也有好处,起码一个月还便宜50块钱。   这时下铺那女孩突然出声,“我下礼拜就搬我老公那住了,到时候你跟房东说住下来好了。”   她旁边那男生补充道:“就这后面不远的那栋楼,有空可以过去玩。”   葛萱应也不是,别的又不知道说什么。   那女孩说:“咱吃饭去吧,我想吃汉堡了。”   “走吧,我也饿了,吃完饭去网吧打会儿游戏啊。”   “你又打游戏!不是说戒了吗?不许去!”   “今天有家族任务啊,做完有好东西呢。”   “我不管……”   声音渐小,随着防盗门的开关,彻底消失。   葛萱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床上,出气如叹。   江齐楚问她:“你不饿吗?出去吃点东西。”   葛萱点头,“好,吃完我也得去网吧,把简历发给那个余……什么总?”   “余翔浅。”江齐楚接道,“吃完带你出去转转吧,简历我晚上回家给你发,我那儿能上网。”   葛萱想了想,认为此法甚妥,“在我邮箱里了,你进去别直接转发,下载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   江齐楚哭笑不得,“你倒会讨巧。”   葛萱站起来抻个懒腰,目无焦距望着窗外,“江楚,工作怎么这么难找?”   若无其事的一张脸,苦兮兮的一双眼,看得江齐楚胃酸心软,嘴上仍劝着她,“得了吧,你这才来哪么几天,这不就快有工作了吗?”   她勉强笑笑,“你说余翔浅能用我吗?”   江齐楚没回答。   葛萱自己也没自信,或者人家就是随口一说,都在一辆车里坐着闲唠嗑,他不搭茬儿不好。那,她太认真了也不好。这么想着,接到余翔浅电话的时候,葛萱还在一家广告公司填面试申请表。   电话不是余翔浅亲自打的,但确是下属领了他的授意,约葛萱第二天前去面试。   尽管没有工作经验,但也清楚总监助理和前台这两个职位谁更值得去做功课。葛萱匆忙结束了正在进行的这场面试,出来就给江齐楚打电话问东问西。余翔浅他们公司是干什么的;余翔浅是干什么的;她去了要干什么;余翔浅最需要哪方面的人……江齐楚一一作答,末了又提醒她:“要叫余总。”   葛萱木讷地,“哦。”低头看看写在记事本上的信息,潦草难辩,“我写字不好看。”   手机里一声轻笑,他问:“你在哪儿了?麦当劳?”   葛萱回头看看点餐台,“肯德基。”   “别总吃那油炸的,上火。”   葛萱心说她哪儿有闲钱总吃这东西,刚从面试的公司下来看见了这餐厅,跑进来吹会儿空调而已。事实是从早上出来到现在还没顾上吃饭呢,只在面试的公司喝了杯凉水。正是午饭时间,店里熙熙攘攘,不断有广播请用完餐的顾客给让座。葛萱不好意思一分钱不花还霸占着位置,再说炸薯条的油香气也太折磨人了。起身离开餐厅,问他:“你呢?吃饭了吗?”   “刚送我们领导的爸妈回天津,正往北京返呢。”   “你在开车?那不说了,明天面完试给你打电话。”   “没事,我用耳机不耽误。明天面试你不用那么紧张,葛萱。余翔浅那人对工作上的事很干脆,问到你什么了,会就是会,不会的说能学,有一说一就行了。”   葛萱点头,“嗯,我叫严守一。”   江齐楚笑:“还有时间看电影呢。”   “真有意思,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那……去看场电影吧,我快到了。”   葛萱的印象里,电影院还是那个举行开学式的地方。上大学之后学校里有礼堂,偶尔也放电影,但很少抢得着位置看,大多都是在寝室室友的电脑上看VCD。算起来,她已经四五年没进过真正的电影院了,而且这种多厅影院,她根本是第一次来。   热档影片的巨幅海报贴满走道和休息区,爆米花甜香弥散,售票处排着蛇形长队。葛萱和江齐楚排在队尾,侧面墙壁上挂了一排显示器,播放着预告片。江齐楚征求她意见,“马达加斯加?”   葛萱托着一盒25块钱一球的冰淇淋,正研究它为什么这么贵,听见问话,抬头寻找海报,看到一群大眼睛小眼仁的动物,犹豫了一下,认真地问他:“你爱看动画片儿?”以前上学时也一起去过碟屋,不过都是好多同学一起,从没见他选过片子。原来口味这么清纯……   江齐楚被侮辱了,推推她的头,“你选。”   “唔……”她雀跃地看了一圈,视线在好莱坞那对金童玉女身上停住,“史密斯行动?这怎么样?安吉丽娜真好看。”   江齐楚惯例没意见,看看LED屏,“7:15……嗯,正好排上队买完票也差不多快开场了。”   “她腿上绑个枪,好像是警匪片。”   “不算警匪。没有警。”   “你看过了?”   “网上看了预告。”   “好吗?”   “不错啊。”   是真不错还是敷衍?葛萱分不清,反正江齐楚向来这样,别人说什么他都没意见。挑座位的时候,葛萱说:“要不看马达加斯加也行,我挺长时间没看动画片了。”   江齐楚哪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笑,对售票员说:“就看这个。出票吧。”   中间的靠后一点的位置都已被人选走,江齐楚要了第四排偏左的两个座位。葛萱先还奇怪他放着第一排的空位不选要往后坐,影片一放才发现坐近了视觉上好恐怖。超重低音让她连连冷颤,偏这片子里枪声爆破声各种大场面层出不穷,音效好极了。葛萱强忍着不去捂耳朵,足足十多分钟才勉强适应。   葛萱后来总结自己,感情太丰富,来不了电影院看片,声音一大就震得她想哭,只好在家用电驴鼓捣下载高清的看。   江齐楚从杯托上取饮料,余光扫到正襟危坐的葛萱,荧光照着她侧脸有一种冷艳,他忽然很想笑,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像上课似的?”剧情很紧迫吗?   葛萱扭头看他,听不清说话,把耳朵凑了过去。   江齐楚也正倾身贴近她,两人之间忽然没了距离。她是侧耳听话的一方,尚未察觉异常,江齐楚可是清楚地听到自己胸膛咚的一声心跳。默默靠回椅背,专心盯着屏幕。   葛萱仍是没听到他说了什么,但他看得认真,她也没再打扰。   片子确实不错,走出放映厅,葛萱满足地伸个懒腰,斜望海报里的女主角,“她没有电影里活动的好看……”   江齐楚却指指她衣服下摆处,“冰淇淋弄到衣服上了。”   葛萱一惊,用手抹了几下没抹掉,心叫不妙,还打算明天穿这个去余翔浅公司面试呢。   散场人特别多,她只顾着擦蹭衣服,没留神被撞个趔趄,面前穿过N多人,瞬间不见了江齐楚。正慌着,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江齐楚焦急大于责备的语气,“你看你……”牵着手,直走到人群渐稀少的扶梯前,才借着丢空瓶的动作放开她。   葛萱尴尬得走路不会摆臂,心想是不是太久没被男人碰过,心怎么会乱跳乱跳的,脸像下了火一样。偷看江齐楚,他貌似自然得很,还在给她讲明天怎么去余翔浅那儿。   设计了几条路线,他还是觉得不妥,“干脆我明儿送你过去吧。”   葛萱连忙回神,“不用了,你也得上班,就跟我说怎么坐车就好了。”又问,“我穿什么去比较好?”   江齐楚很久没坐过公交了,正想着那附近站点应该叫什么,听到她后来一问,心不在焉答道:“余翔浅忙起来,你不穿他都没反应。”   葛萱好吃惊,“啊?”   江齐楚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一点不好意思,“他不挑这表面的,别奇装异服就行。”   葛萱哧哧地笑,“你原形毕露了江楚,你变流氓了。”   他拒不承认,“只是打个比方。”   她一脸学究气,“难怪人家说:十个司机九个骚,还有一个大酒包。”   江齐楚哭笑不得,“闭嘴。”过于欢快的笑声让他忍无可忍,弓起食指在她头上轻敲一记。   葛萱吃痛地捂着脑袋,还不肯学乖,“说错了吗?”   “就是对了才不能乱说。”他瞥她一眼,“别瞎说实话。”   葛萱一愣,再次喷笑,“厚脸皮这点倒是没怎么变啊江楚。”   “你倒是变得越来越会挤对我。去不去吃点东西?”   “看电影之前刚吃完,你当我漏肚子?”   “呵呵,你小时候就总是饿。”   “这话说的……你小时候也总饿好不好?”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路灯下的眸光忽然幽幽闪闪的,然而只是掀了掀唇角,并没说话,望向她笑着摇头,很玄秘高深的样子。   葛萱好奇地眨眨眼,扮了求知若渴相也没搏得高人解惑。   回家洗完澡躺到床上,脑中想的不是刚看完的美国大片,而是江齐楚闪烁的眼神,还有那个笑容。   葛萱搞不懂他在笑啥,很早开始,大概是大二的那年冬天,江齐楚说要去外地工作了。那以后,葛萱就放弃了去揣测他的心理。猜不明白,也不想猜。一个你认为是了如指掌的人,做出哪怕一丁点儿在你意料之外的事,你都很难去接受。葛萱有种受欺骗的感觉,就告诉自己了,以后无论他做出什么事,也不要再意外,他不再是那个她失恋时,默默吹着草笛守在她身边的男生。   不对任何人抱希望,自然也就不会有任何失望。把你想得到的东西定义为奇迹,那么即使得不到,也可以轻松地耸下肩,说:算了。   这是葛萱被遗弃在寒冷的冰城时领悟到的。她还不知道,这一长串的道理,简而言之就是“自暴自弃”。只知道那时的自己,梦里还会为失去许欢而难过,醒来却因为没有江齐楚的安慰,终于失声痛哭。   然后渐渐明白,心情被爱情和友情什么的左右,太不靠谱了。   这天早上,葛萱在她的屋子里又发现了新居民,蚰蜒。之前是蛐蛐儿,再后是蜘蛛。脚越来越多了,而且速度也快,葛萱扑不住,眼睁睁看着它蹿到桌下消失,踹了几脚也没出来。卧室里一个女孩倒是出来了,呵欠着打招呼:“这么早……”   葛萱回问个好,“今天有个面试。”   那女孩揉揉眼睛,打量她一番,“你穿这样去面试?”   葛萱不安地扯扯裙子,“不合适?”   “唔,也还好吧。”嘟囔着进了卫生间。   葛萱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找不出问题,拿起背包出门了。等车的时候给小棠打电话,闲聊了几句,问她:“我穿那个绿裙子去面试不好吗?”   葛棠没印象,“哪个绿裙子?”葛萱正描述,她一下想起来了,“你说那一圈一圈奶油花儿的?”   “人家那叫荷叶边!”   “荷叶个屁,穿着跟棵生菜似的,你怎么把那条裙子也带走了?还穿去面试!赶紧上楼换了。”   葛萱看看手机上的时钟,“来不及了,先这样吧,正式上班再换。”   葛棠忧心道:“我比较怕你穿成这样去,就没有正式上班的那天了。”   葛萱觉得没那么严重,“江楚说那个余总不挑外面,没事。车来了,我回来再给你打。”匆匆收起电话上了公交。   离余翔浅的公司还是有段距离的,好在江齐楚给她指的上车站点是始发站,总算是有空座。葛萱在最前面的一个位置坐下,紧挨车门,斜对着公交卡POSE机。一路闲着没事儿强迫自己动脑子,听着刷卡的提示音计数:四毛八毛一块二一块六……这成为她此后一段时期内的坐车娱乐节目。虽然并没将算术神经练发达,但在后来与客户喝酒数蛤蟆的时候所向披靡。   此时的葛萱还料不到这些,纯粹是无聊打发时间。数到二十块零四毛的时候,江齐楚的电话忽然打过来,葛萱吓了一跳,“坐错车了吗?”   确认了一下线路,江齐楚说:“没错。到哪儿了?”   葛萱刚听报完站名,答得很溜。   “都跑一半了,出来够早的。”   “你不是说这环路上总堵车吗,早点出来免得迟到。”   “九点以后出门不会太堵了,我是说你以后上班的话可能会堵。”   一个电话的工夫,错过了一站蛤蟆,并且之前数到哪儿也忘了,这时车里已经塞满了人。葛萱把座位让给了刚上来的孕妇,自己往后找了个松快的空地儿站着摆弄手机。   没几分钟江齐楚又来了个电话,笑意盈盈地问:“你坐车左边还是右边?”   葛萱莫名其妙,“右边吧……”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看,果然看见他开的那辆黑色奔驰贴着公交车前前后后地蹿。   售票员气得探头直骂:“丫让耗子嗑啦?怎么开车呢!”   葛萱偷乐,“呵,让耗子嗑了。”   江齐楚哧地笑出声,“不学好的。下来。”   53(三)三下五除二   在公交车出站前,葛萱愣是没敢直接走到江齐楚的车边,就怕那售票员发现真相连她一起骂。江齐楚坐在车里,手肘搭在车门上,扭着身子回头看她直笑。葛萱走近了骂他,“你大清早的撒什么癔症?”   他推开车门让她进来,随口说了句,“哗,好亮堂啊。”   葛萱赶紧坐进来向他请教,“我这么去面试合适吗?”   江齐楚迟疑地看着她那条层层叠叠的裙子。   葛萱暗暗吐舌,“很怪?”   江齐楚摇头,“就是不太正式。”   还好,葛萱松了口气,“小棠说我穿这裙子像一棵生菜。”   “这丫头~”他忍不住大笑,又看了一眼,实在贴切。   “你们真烦人……”葛萱苦脸理着裙上褶皱,灵机一动,“把这荷叶边拆下去怎么样?”   江齐楚看下时间,在想别的事,“约了几点?”   “就说是上午,我觉得九十点钟吧,再晚不好。”她边说边用力扽着那多余的装饰,不料缝得还挺结实,根本扯不下来。   “你还真拆。别拆了,挺好一件衣服,拆它干什么啊。你要觉得实在不妥当就去买件新的吧,他们公司旁边好几家商场。”   葛萱来北京后也抽空逛了下商场,感觉还是很有负担的,“人家要是不用我,那不是白买了。”   “反正我觉得余翔浅是不会在意你穿成什么样的。”   “嗯,希望是。”   “葛萱,你是不是这几天找工作找乏了?”   “嗯?怎么说?”   “以前你多有自信啊,面试这种小场面还不是随随便便应付一番就拿下的?”   葛萱反应了几秒钟,才明白这是在给自己打气,投去一记感激的笑。但心里对“自信”这二字莫名反感。事实是,她都不知道自己曾经的那种满足感是怎么回事,回头想想,根本就是不立事,完全没心没肺地安于现状。   江齐楚在开车,只能余光扫视,没注意到她忽而落寞的神情,继续鼓励道:“本来你的条件就不愁找工作,学历高,性格也好,一般公司行政愿意用这样的毕业生,真的不用着急。再说你这学校出来的,起点不低,其实可以找更好的工作。”   “好不好的,有份活儿先干着再说吧。我们家情况你了解,我即使现在挣不着钱,起码别再朝爸妈要钱。北京物价又这么高,能不急吗?”葛萱靠着椅背看向窗外陌生的街景。   江齐楚说这时间已经过了路况的早高峰,可左右仍是络绎车辆,路口喇叭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徒步穿梭于堵塞的车辆中派发楼盘广告。路旁建筑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方正,商店卖场门脸堂皇,庄重得仿佛闲人免进。到处是栏杆,圈着这里不许走,那里要绕行。交警指挥车辆,满脸肃杀;协管约束行人,哨声尖锐。刺目的桔色小旗甩来甩去,像牧人甩一条鞭子驱赶畜群,斑马线上呜嚷呜嚷。   好多人,好多规矩。要多久才能适应这城市呢?能不能适应?都是未知。然而无论怎样,她要留下。   江齐楚失神地望着失神的葛萱,从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   葛萱回视,“前边都动了,咱怎么还不走?”   他这才注意到前方空白的路面和警察不悦的眼神,连忙放了刹车上路。   葛萱不知他想起了什么会那样恍惚,总之是跟自己有关没错,识相地不多追问,却笑他:“我发现你一天天也不上班,开个车在外头瞎逛。”   江齐楚一本正经答道:“我是司机,开车就是在上班好不好?”   葛萱大笑,“又不是我司机。”   他偷换概念,“开着车就是司机,分什么你的他的?”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欺过了一辆贴着实习标志的车。   葛萱茫然地盯着红绿灯,越看越闪烁,索性将眼一合,别开了脸。“江楚,你说我能开车吗?”这几年她已经渐渐发现了自己对颜色的不敏感。   江齐楚露个为难的笑容,抬头揉揉她发顶,“尽问我答不上来的。”   葛萱扁着嘴,斜眼怒视,惹他憋笑到嘴角变形。   车子走走停停,令人崩溃的三环路,而葛萱从烦躁到习惯,并没用多久。   到余翔浅公司楼下的时候,十点钟左右,葛萱还是有些紧张,问江齐楚:“你跟我一起上去吗?”   江齐楚对她这份依赖无奈到欢喜,但仍得拒绝她,“我上去干嘛?面试完给我个信儿吧,录取了得请我吃饭。”   葛萱点头,马上又说:“开第一个月工资了再请。”   他忍俊不禁,“好。”她倒是学得谨慎许多,也不知是好事坏事。   葛萱于是攥着一手心的汗上了楼。   约她来面试的是余翔浅部门助理吕冰,一个挺文静的姑娘,看起来跟葛萱年纪相仿。她把葛萱带到余翔浅办公室外的会客区坐下,接了杯咖啡。有人喊她去接电话,她应一声,匆匆向葛萱交待,“余总在和大老板开会,你稍等一下。”   葛萱连那杯咖啡也没碰,更不敢四处乱走,安份地坐在沙发上,扫视一圈。对面是磨砂玻璃隔断的办公室,看不到里面,只见实木门上镶一片精致的镏金字牌:大客户部总监办公室。葛萱的心陡地一跳。   才平静下去,余翔浅出现了。穿一件素格子衬衫,袖子挽至肘部,很正式地打了领带,领口结环却些微松散,反显得不修边幅。没回办公室,在另一头的员工办公区和几个人低声讲话。他个子不高,下属听他说话都略低着头,个个态度恭敬。   后来的两个小时里,他在葛萱的视线里频频经过,其间进出办公室一次,也完全没注意到红色沙发上翠绿的葛萱。葛萱有些坐不住了,考虑着要不要去请吕冰提醒他一下。这时他又回到办公室,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两人边走边说话。推门的时候,余翔浅终于看了一眼葛萱,眼睛转了转,手放下来,“是不是找我的?”   葛萱连忙点头,站了起来。   他看看手表,吩咐身后的人:“你先去把我刚说的那些改过来,连附件都MAIL给何旷,抄送一份到我,费用是最后确定的数字。我再发现一处错误你就直接消失吧。”抬头对葛萱说,“你进来。”   葛萱被他凶悍的语气吓到,惴惴地跟进去。   余翔浅示意她到办公桌前坐下,从乱七八糟的桌面上准确地找出一包烟,“你叫……”草字头的什么来着?   葛萱接道:“葛萱。”斜眼看看墙上的禁烟标识,机械地做着注释,“草头葛,草头萱。”   “你好,小葛。抱歉久等了,特别忙。”他客气而简洁地做了开场白,便切入正题,“那天在江子车上也简单聊过几句,学电子商务的是吧?专业还是蛮对口的。怎么想做文秘呢?”   “以前实习的时候做过文员,就想着类似的工作比较好找。”   “实习是在保险公司对吧?”   “对,一家外资的险企,我在资产管理部做行政助理。”   “怎么没有做业务?保险销售的工资可是比较高的。”   葛萱没料他有此一问,脑袋木了,“我……实习的时候没工资啊。”   “哦哦。”他突然理解,点点头,安静吸了会儿烟,“那文职这方面工作我觉得你会比较容易上手的,先跟冰冰几天,把我的事从她手里能接的都接过来。等下我教你怎么看我日历。对了,一定想着下午要跟我确定下出差日期订机票,下午啊,想着。先去给我订份午餐吧。”一口气说完,总算记得面前这是个连餐厅都找不到的新人,“……你吃过了吗?”   葛萱听得头大如斗,到最后总算有一句能脆生回答的了,“没吃。”   他哧地一笑,弹弹烟灰,“那就两份吧。去问冰冰要订餐电话。”   后来葛萱还说呢,余翔浅最不懂待客之道,自己刚到公司,他也不说请吃顿好的,一份盒饭就给打发了。   从那时起她就预感到,跟了这么个满心只有工作的老板,日子不会清闲的。葛萱稍有一点怯意,却是初入职场的不自信。她不怕累,而是怕自己跟不上工作的节奏。   余翔浅半年前在内部竞职中被大老板破例提升,Title从高级主管变为总监,是全公司最年轻的总监,可谓意气丰发。偶有急功近利的表现,尤其对待工作极端苛刻,指责下属错误毫不留情面,态度冷硬,没耐心。   在葛萱看来,他除了工作能力无可厚非,其它一身毛病。   这天午餐在余翔浅办公室吃的,顺便听他布置工作。一句“协助总监处理日常事务”,说着简单,就是按老板吩咐做事,真做起来琐碎繁杂。但是对受了十六年中国式教育的葛萱来说,这听令行事的工作再容易不过。可她老板接下来又说:“同样的工作,我布置过了,下次你要自己懂得去做。”   葛萱这一餐味同嚼蜡,全无意识地把自己那份饭菜吃光了,余翔浅直夸她:“味口真好。”   不知是否受余翔浅的影响,行政人力等相关部门办事效率也相当惊人。在葛萱以为是面试的这天下午,她确定了自己的工位,装好电脑电话,领取了办公用品,并且接受了HR的新员工培训。   拿着签好的聘用合同和员工手册、临时工牌等菜鸟证明,刚回到自己位置,对面吕冰就过来说:“我帮你把邮箱和ERP账号申请好了,登陆改下密码看能不能正常使用。像预定会议室这些基础功能已经开了,还有一些高级权限需要余总发邮件。他现在不在办公室,等回来你自己去跟他说下。”   葛萱连连道谢,打开电脑将若干账号次第登陆一番,又去向吕冰请教余翔浅出差应做哪些准备。   吕冰正给她讲如何订机票和酒店,一抬头看见余翔浅往办公室方向走,马上催促葛萱,“快去让他给你开权限。”   葛萱看余翔浅身边还有其他人,顾忌地说:“等他忙完我再去吧。”   吕冰瞪眼,“他忙完技术早下班了!而且过两天你会知道,大客的人都忙不完的,尤其是余总,找他办事必须见缝就钻。快去,这些东西一会儿回来我再给你说。”   葛萱赶紧冲过去。   余翔浅看看她胸前的工牌,“都办完啦?”   “明天发张电子版照片给行政,会换正式的工牌。”葛萱长话短说,“冰冰说我还需要开什么权限,让您给网管发封邮件。”   余翔浅茫然,“开什么权限?”   葛萱犹豫着要不要如实回答说你想开什么权限就开什么权限。跟在余翔浅旁边的人向她挥手驱赶,“排队排队,等我完了再说你的事。”   余翔浅瞥他一眼,“新来的,给个优先级。”推推眼镜,率先进了办公室。   葛萱没敢要这优先,侧侧身,让对方先走。那人也没客气,先一步进了门,回头不住打量她。   余翔浅认真地提醒葛萱,“小葛,这个人你赶快认识了,以后他少不了找你麻烦。”   葛萱分不出这玩笑程度多深,总之听话没错,向身边那位四十岁左右的大叔浅鞠一躬,“您好,我是新来的秘书葛萱。”   那人似对她的态度很满意,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何旷。”   余翔浅插了一句,“他是财务。”   葛萱这时还不太懂销售和财务之间的爱恨情缠,只知道这是发工资的部门,绝对不能得罪,便又附加了个甜笑给何旷。   这一招当下奏效,何旷立刻展露大叔的慈蔼,“就让他发个邮件是吧?那你先来。”   引见完毕的余翔浅倒忽然来了灵感,“哦,权限——费用审核的权限得开吧,还有日历查看。以后几个销售主管提上来的日历,你每天都要看一看,尽快把业务熟悉了。”   葛萱领命。   “我给你一礼拜时间。” 他不顾葛萱骇然睁大的眼睛,继续提要求,“一周之后你要能统计销售任务完成情况,盯住几个主管的工作计划,做好跟踪汇总,提醒我去提醒他们。懂我意思吗?嗯……还有什么?”最后这句是问何旷的。   何旷抱怀立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他二人,并不着急自己的事,听到余翔浅的话也不回答,反问葛萱:“秘书还是总监助理?”   葛萱心说这有什么区别吗?嘴上乖乖回答:“秘书。”   何旷又问余翔浅:“那你还招助理吗?还是直接设几个副总监位置?”   后者边写邮件边答他:“再议。”   何旷不轻不重道:“再议的话,你现在得把她权限开到跟你一样。”   葛萱吓坏了,秘书这活儿究竟是干什么的?   余翔浅给了她一个答案,“谢谢帮我接杯咖啡去。”   办公室出门左转就是茶水间,葛萱午饭时帮他接过咖啡,轻车熟路,很快端着杯子返回。那二人还在讨论人事的问题。   余翔浅说:“副总监是副总监,助理肯定还需要的。”他发完邮件,靠近椅子里抽烟,“那是个宁缺毋滥的职务,没何总这样人才就不如不要。”   何旷冷笑,“谢您抬举。不过预算还是不能加,除非你再做高两个点的利润。”   葛萱把咖啡放在桌上,顺手将烟灰缸里的烟头倒进纸篓,清理干净了放回原处。余翔浅倾身弹弹烟灰,一手按下免提拨号,对方无应答,他向葛萱打个手势,“回话让他过来一趟。”抬头再看何旷,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这完全可以是个做影响力或者回馈客户的活动。”   何旷不客气地挑眉,“这破活动有什么影响力而言?”   “何大人就似一个开当铺的,什么案子到他手里都‘破’,做低成本,做高利润。否则就一钱不值。”余翔浅嘟嘟囔囔,忽然间就暴走,“我也不是没给你做利润啊?还非要按固定的数字比走。你到底看过方案没有?”   何旷不理他的质疑,“你想按品牌推广来做是吧?行啊,去找Aila商量,问能不能走她们市场部费用。”   “没戏。”   “你知道就好。让人再把PPT改一遍,按我说的成本做哦。”   “没戏!”   何旷摊手,妥协道:“那就只能找人跟你A一部分成本了。余总是销冠出身,我觉得对你来说,拉几个赞助反倒容易,啊?”   余翔浅初步判断,“反正是比从你那抠钱容易。只进不出,死账房!”   何旷被骂笑,阴恻恻的,“那么容易往出抠钱,你大客上半年能百分之三百完成任务?至多也就二百五。”   葛萱没忍住,噗哧一乐,立刻招到迁怒。余翔浅指着死账房对秘书说:“以后你就专门负责跟这人沟通好了。”   何旷不失时机离间,“看看,不要惹你老板噢,他出了名的不讲道理。”   53(四)此时彼时   下班跟吃饭时葛萱还问江齐楚:“他是不是真的不讲理啊?”   江齐楚遗憾地告诉她,“据我所知——是。”   葛萱忧心地望向天花板。   “你翻白眼了!”江齐楚好心地提醒她,“跟老板讲什么道理,讲赢了又不给你最佳辩手。按他说的办就是了。”   “也对。老板哪讲什么道理,讲道理的都当不上老板。”   “……我没向你传达这种仇富的世界观噢。”   “哈哈哈,以前在学校总是这么说老师的。其实讲不讲理什么的都是其次,我就怕他有事不说,反过来怪我没做到,出了问题拿我开刀。”   “这是必然的,有些场合你是要替他顶罪,不过大多时候老板总是向着自己人。在人面责怪你,并不代表他真的认为你这事儿做错了。”   葛萱单纯的神经被绕成一团,呆呆应道:“是吧。”   “是吧?”江齐楚对她那副迷糊相又喜欢又着急,“你快点进入状态噢,这么快就入职了,别乐极生悲。”   葛萱呸他,“我现在是变身状态。”   江齐楚无语。   她揉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是公司统一周三办入职,我今天不入就得等下礼拜了。”   “嗯,工资多少?”   “不让说。”   “跟我可以说!”   葛萱噎了一下,“我……忘看了。”   江齐楚直接笑场,“你不看合同就签字?”   “没看,但人力资源那女的给讲了,早上九点上班,晚六点下班。给上五险一金。转正后每年有十天年假。晚婚还的有……还多十天婚假好像是。全带薪哦。”   可怜她掐着指头数了半天,江齐楚听完把眉毛皱成了死结,“这什么跟什么?合同拿来我看看。”   葛萱撂下餐具翻背包,很快就转回身歉意地说:“放公司了。”   江齐楚叹气,放弃再把这团烂泥捏成人样了,就让她在兴奋中再多忘形一会儿吧。“给婶儿打电话了吗?”   “啊!”她飞快掏手机。   他就知道,伸手按住电话阻止她,“明儿再打吧,这连一个月给多少钱都答不出呢。”   葛萱想想也是,妈肯定又要数落她糊涂马虎,于是给小棠打了个电话。当然,得知她连工资都没打听清楚就签了卖身契,葛棠的挖苦更不客气。但是葛萱可以摆姐姐威风,“住口,不想等我开资给你买手机了是吧!”   小棠贼笑,“你确定有工资吗?”   葛萱不敢叫硬,“我反正有饭补呢,一天十块,还有……”   主动过滤掉这些刚听过的内容,葛棠问她:“你不是说,那什么余总的不随便用人吗?怎么一下就把你留下了?”   “什么‘一下就留下’?”葛萱得意道,“是经过严厉审核的啊。余翔浅自己前前后后面试两回了,他们部门助理还跟我聊半天,还有行政和人力的好几轮面试呢。”   江齐楚听得笑出声,葛萱狠瞪他一眼,继续跟妹妹吹牛。   人家葛棠根本没听,自言自语嘀咕着,“难道不随便用人的结果是太苛刻,所以随便起来都不管是不是人了?”   葛萱心情跳脱,被骂也很欢快,“死丫头……”挂了电话向江齐楚告状,“她说余翔浅不随便用人,随便起来不用人。这孩子嘴多损。”   “不管怎么说,恭喜你了。”江齐楚将一块剔掉大刺的肉夹到她碗中,歪着头想了想,脸上笑意更深,“总秘,吃鱼。”   葛萱第一天上班,和部门助理吕冰的接触最频,听HR培训的同事说话最多,可下了班之后满脑子竟全是余翔浅的声音。他语速快如子弹,叨咕得她头好疼。秘书不就是打打文件收收快递端茶倒水的勤杂工吗?为什么要去管销售任务,还监督部门报销和预算,一想起下午进入系统看到的那些金额,葛萱就很想吐白沫。满行满列精确到小数点后第二位的数字……这对从小就没有理财概念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虐待。   江齐楚送她回家,本想再多提醒这迷糊蛋几句,见她乏成这样,也不忍再多说。一路安静开车,等一个长灯的时候,葛萱忽然动作夸张扭头看过来。江齐楚奇怪地眨眨眼,“怎么了?”   她一本正经道:“你别也睡着了。”   江齐楚笑,“我没那特异功能。”   葛萱调整了下坐姿,左右看看,问:“这是早上来的那条路吗?”   江齐楚点点头,“现在是。刚从你们公司出来时候走的是二环,三环太堵。”   听不懂,她呵声笑道:“你乱走乱走的,回头又把我绕晕。”   江齐楚心说我就是好好走你也记不得路,却只轻勾了唇角,说她:“眯会儿吧,到了叫你。”   葛萱问:“很堵的话那平常上班要再早点出来坐车吧?”   “嗯……”江齐楚想了想,“路面肯定是要堵,明天早上我带你去坐地铁吧。”   “我坐过地铁。”   “明天不行,后天吧。”   “我说我坐过地铁,你告诉我哪站下就行了。”   “得倒一下。”   “哦。”   “后天吧,明天单位有事,后天早上我过来找你。”   她点下头,到小区门外,拨出安全带正欲下车,江齐楚叫住她,拧身从后座上拿了一包东西。她疑惑地接过纸袋,“衣服?”拿到手里抖开,是件丝滑质地的连衣裙,淡青色底子上印了深深浅浅不规则几何图案,没有吊牌,但一眼便知是新衣。“给我的?”袋子很大,里面还有布料,明显并不只这一件。   江齐楚说:“庆祝你找到工作了。”眼睛看着倒车镜,准备调头。   “像样!”葛萱将衣物装回,“开资请你搓顿好馆子。”   他连连点头,“必须的。”   葛萱周三入职,隔一天就是周五,下了班,才到家就接到江齐楚电话,说明天来接她出去转转。葛萱叹道:“还转转呢,明天余总给地方公司的销售培训,我也得跟着听全程。”   第一周,余翔浅就让她懂得:在大客是没有周末的。   江齐楚也知道余翔浅是什么级别的工作狂,“要出差吗?”   “不,他们都来北京。就在我们楼上的大会议中心。”葛萱甩掉两只高跟鞋,把脚从这刑具里解救出来,“那大会议室好像总有人用,就周末闲着。哪儿来这么多会要开呀?”   “呵呵,沟通嘛,这么大的企业,很有必要啊。”   “唉,反正有没有必要我都得去。不过据说中午聚餐,嘿嘿。”   “要一整天呐?”   “一整天?两整天!礼拜天上午继续呢,中午再吃个饭才散了。”   “还以为一上午就完事了。”   “那哪可能?今天余总把讲课PPT都拷我电脑里了,让明天拿楼上放投影。我看得有十好几个讲师呢,一人还不得照俩小时讲啊。怎么了,你明天有事儿找我?”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早点休息吧。”   “你这么早就睡?”   “打会儿游戏。”   “就知道玩。”   “呵。明天培训几点?不用起早的话,晚上跟我们去夜宵?”   “们?”   “还有个朋友在我这儿。一起吧,反正也不算外人。喂?葛萱儿,听得到吗?”   “哦,你们吃吧,我不去了。明天九点就开始,我得先去拿投影仪遥控什么的,比平时上班还早呢。”很公式地拒绝邀请,挂了电话。   江齐楚有了他自己的朋友,她不认识的,这种存在,令葛萱莫名地不舒服。   电话这端,令葛萱不舒服的存在,却在江齐楚收线后很兴奋地问:“您那根儿忘忧草?”   江齐楚笑笑,“忘什么忧啊,才头一礼拜就加班,郁闷着呢。”   “哟~好宠溺哟。”   说这话的男人嘴唇上横了一道小胡子,修剪得十分精致,再配上这种妖媚的语调。令江齐楚直接起了一身冷痱子,不避讳地搓搓手臂,半请半令,“走,赶紧的您。”   小胡子收起揶揄,笑犹挂在脸上,“别呀,还正事儿没说完呢。”   江齐楚倒是当真准备关机走人,“就服务器吗,赵哥你出马就搞定了,我跟着也是外行。”起身打个呵欠抻抻懒腰,“走了,明儿还起早去看房子。”   “真是!房子哪天瞧还不成。人自己都没嫌住得委屈,可把你心疼得不行不行。”   “我这不是才决定要留北京待着吗,早点买了省心。过阵子游戏一上线更没工夫张罗这个。”   “哎,你再别扭一个?当你哥我眼眉底下这对儿是窟窿啊?再说喝这么多回酒了,你肚里统共几两货,能说不能说的也早倒透了。少岛那猪都说了:江子这回准备下杀手了。你还跟我这儿装。”   江齐楚摇头失笑,不敢再多辩,“倒不差别的,就看她现在住得离公司实在太远了,一开始就这么辛苦,我怕她会逃回去。”   “你再拖拉,不逃回去也留不到你身边。”胡子赵恨铁不成钢地投一记深瞥,“好好想想吧小伙子。”   “你也好好想想吧。内测就刷那么多新武器,开服了看你怎么玩,少岛主可是承诺不销号的。”   胡子赵干嚎一声,“我也没他妈想到冲进来这么多人啊,这都停服半年多了。”又骂了几句,恶狠狠道,“少岛最能给我埋雷!操,不管了,以后我就管硬件和外围,程序你管,玩家的事让那猪自个儿操心去——之前就这么说好了的。”   “好像少岛也说了,他不同意这么干。”   “让丫去死,他妈的他好些个小号,泡论坛里演双簧剧圆场去吧,反正也不是头一回。”   “呵,您二位协商,我回去把所有坏点再过几遍。”忽悠无能的人收好电脑,摆摆手,鼓励道:“等上线。”在胡子赵大声的咒骂声中从容步出。   江齐楚与那小胡子赵哥,还有交谈中提到的少岛主,三人是在一款网络游戏上认识的,后来又一同玩过别的不少游戏,三四年的交情了,线下也喝过酒吃过饭,一家网吧练过级,现在更因着联手拿下了某款游戏的代理权,转型成现实中的事业伙伴。彼此的生活圈子、家庭背景都有所了解,葛萱这个名字,对胡子赵来说自然也不陌生。所以他说得并没错,江齐楚确是心疼葛萱住的环境恶劣才动了买房的念头。   其实葛萱不来,他根本未必会在北京久留。可她来了,他便不想再让她走。他又不是数年前那个巴掌瘦弱的少年,很多东西,可以抓住的,不会轻言放手。   走出和胡子赵他们暂租的小工作室时,天还没完全黑,知了声势凄厉。江齐楚住得不远,从中间一片小区穿行过去,只需十多分钟脚程。沿途偶有大棵大棵的阔叶灌木,叶片在盛夏里萎卷成意兴阑珊的形状。即使是傍晚,暑气也未散尽。   江齐楚想起离开哈尔滨南下的那年夏天,也是这样下火的节令。那年暑假葛萱又没回家,不再是被他骗在哈尔滨的,而是自己找了家教和快餐店的工作,挣大四的生活费。大学的几年暑假她一直没回家,赚钱是一方面,不想回去是另一方面。   她自己说:“回去碰上许欢怎么办?”   怕再见面,因仍有爱。而她终于坚强,学会面对,懂了保护自己。那一刻江齐楚不知该如何表现释怀,落荒逃弃。   从对她懵懂的好感,到逐渐明晰成喜欢的岁月里,他看着她陷入甜蜜恋情,对象虽不是自己,也为她的欢喜而欢喜。到底是青春无知少世故,他无措于她的敏感和自尊,来不及阻挡她所受的伤害。这场痛,他们一起经历,他为她负重,用她能接受的手段帮她疗伤。她信任他、依赖他,终究没有爱上他。   他的离开看似仓促,却本该是早有的决定。   一年来他企图用各种生活填满删除葛萱余出的空间,结果意识到:没有同名文件覆盖,无法彻底删除。她还在那里。然后,在这么大的一个北京遇上了。   少岛主说他这回是要下杀手,说法虽糙,本质上也就这么回事儿。对葛萱,江齐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的全力争取。   江齐楚先在网上大致查了下楼盘,离葛萱公司近的不多,转一上午,看了三个项目,感觉都还可以,只是不确定葛萱是否会喜欢。说穿了,葛萱不在,他根本没心思拿主意。胡子赵在电话里笑他,你又不是买婚房。江齐楚只能骂人。他本来就是想带葛萱来的,像小两口选新房一样,可惜她加班……   最后看的这个盘是路过,路口被红灯截住,不经意转头望见一片爬满葛藤的围栏,依稀可见小区内桔顶白墙的六层小板齐整整建筑,绿植丰富,色调浓重,几根灰黑色灯柱竖在其间,画儿一样。江齐楚看着竟走了神,被后面车辆鸣笛催醒,调头开过去。   售楼处在另一侧的商业裙楼旁边,通体玻璃墙,青石矮阶,姿态低调,远没其它楼盘的门脸那么张扬。室内沙盘前站一个套装女郎,正对着两个买房样的男人唾沫横飞。年长一个听得认真,旁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则不时打个呵欠,兴趣缺缺的样子。江齐楚进门,那少年的目光就移了过来,大大方方打量他几眼。另有售楼人员迎上来热情招待,江齐楚简单问过,拿了楼书坐进沙发里翻看,售楼处不大,讲解词他也听得一字不落,那真是天花乱坠,江齐楚只摘要点听进记下。   一阵口琴声突兀响起,售楼员的讲解被打断,好奇地寻找声音来源,却是对面那中年男子掏出手机,看也不看地挂断。铃声停止,那人举手赔个不是,“您继续。”   售楼员甜甜一笑,不等开口,男子身边的少年不耐抢白道:“钱拿来我自己买就得了,您赶紧回去吧。”   男子不悦,“钱给到你手上,使什么地方我还管得了吗?”   少年笑嘻嘻道:“还能使到什么地方去?不买房我睡大街啊?”   口琴声又响,男子也终于露了急躁神色,电话接进来,低声应了几语,挂断。拉开手包取出一张卡递到少年面前,警告道:“我知道你没老实肠子,丑话说在前头,小百岁儿,这钱你不买房,就真给我滚去睡大街。”   那被叫做百岁儿的少年不动声色,“我肯定睡不到咱家门前……唉哟!”话落便挨了一脚,皮皮地揉着屁股,一把抢过银行卡,“你踢吧,回头我买条新裤子啊。”   男子不理他的挑衅,“别他妈臭美,反正人家房价明码标实了,能再侃下来算你能耐,剩下的敢多花一分别说我打折你腿。”   少年信誓旦旦道,“我不能。”   男子丢了句“给老子安份点”,匆匆离开。   少年踮起脚,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的背影,“爸,您不去看看房子啊——”人已如预料中的速度出了售楼处,只剩他一人留在原地,把一张卡片在手心里敲敲拍拍,表情怪异,似笑又非阴森。   几个售楼员面面相觑,再看这位至多也就是个高中生的客户,不知道这单买卖该如何洽谈下去。   江齐楚想起自己初离家到省城,也是这少年一般岁数,涉及大笔挑费的购物置业时,旁人莫不是这些售楼员的反应。于是目睹了眼前这幕,忽然萌生出不合时宜的亲切感,摇头笑笑,起身同招待自己的售楼员询起房价等细节。   他没注意到,那少年百岁正饶有兴致地听着这边的对话,对他自己耳边的讲解倒恍若未闻,一双睡凤眼黑黝黝发亮,满是盘算的精光。   54(五)小菜鸟起飞   葛萱就那么一直忙起来了,江齐楚几次想接她下班,顺便说下房子的事都没机会。还是有一天小棠来电话,问他关于计算机等级证的事,顺便聊起葛萱。   小棠说她姐老是抱怨同住的那几个女孩儿懒,从来不收拾屋子,“葛萱就是命好,她要有个姐就不这样了。你看我在寝室收拾就很主动,后来我们同寝的不好意思了,也开始收拾,给我整得老不习惯了。”   有个勤快如小棠的妹妹,葛萱这个姐姐当得是很安逸的,江齐楚忍俊不禁。笑过之后又说:“我刚买了房子——本来是一个朋友买的,急着用钱,转给我了。反正早晚也得买,之前都没时间去看。”电话那方是精明的葛家小妹,他下意识地撒了个小谎。这么多年惯于隐藏的感情,虽然已决定面对,还是没办法一下子磊落。   饶是小棠伶俐,一听就有数,买房时机的话题就不挑起,单是问房子户型如何,位置如何,价格如何。江齐楚一一讲了,小棠应着,喃喃道:“三居室呢?可不老小。”   “小三居,嗯,面积是有点大。”   “还行,据说小户型单价高。”   “那倒没有,不过这个盘里顶层的大户型送阁楼,那阁楼能种花,我比较看中这点。”   “哦。挺好……一人住着,养点花啊什么的。阁楼也带装修吗?”   “阁楼没什么可装的,房间都是精装,行李搬过去就能住人了。”   葛棠担心地问:“没装修味吗?”   江齐楚认真答道:“没有,装完都三个多月了。水电全通的……”   葛棠自言自语一般嘟囔,“就算有装修味也肯定比葛萱现在住那地儿强。”   “小棠……”江齐楚这下再绷不住,讨饶地笑起来。   葛棠也大笑出声,“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肯定是不知道怎么跟葛萱开口。我跟她说吧。本来嘛,住那个破地儿杂七杂八的什么人都有,我听她说有个小姑娘总后半夜回去,又折腾半天才睡。你说人家白天一睡到晌午没啥事,她这起早上班的,一天两天还行,时间长了老也睡不好觉还不得神经衰弱!”   这话交给小棠去说再妥贴不过,江齐楚似解了一颗扣子,松宽不少,当天晚上结束了工作室的活儿,开车又去新房子看了看。这一栋楼入住率十之七八,傍晚时分都亮了灯,江齐楚靠着车门,仰望顶层属于自己的那扇窗,暗着。但他心里是极亮堂的,且忽然间好生激动。   对于乔迁的日子,江齐楚也不懂啥讲究,他预计是周末倒腾家什入住,这样如果葛萱放假,那就找她帮忙收拾屋子,顺便选房间,再顺便的话,直接把她那点行李也拉过来算了……小棠办事效率很高的,葛萱也不是拖拖拉拉的家伙。   果然第二天江齐楚才出门就接到葛萱的控诉,“江楚你不够意思,有这么大的房子不说腾我一间,还让我花钱租,有那钱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江齐楚直叫天地良心,“我这不也是赶巧刚买吗?”   她故意刁难,“所以说你要买房不早买,我这都交了一个季度房租了。”   江齐楚应对如流,“转租出去就是。”想了想又说,“我现在租那房子也转出去了。”事实上他们公司是一个房产开发企业,现住的小公寓本来就是公司产业,不住的话打声招呼就好,比酒店退房还方便。   葛萱哈一声笑道:“你还当真。小棠那算计鬼儿,一听说你买房子了立马叫我去蹭一间,不用搭理她。”   江齐楚忽然间结巴起来:“没有,她不说,我也这么想的。我是说反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你住的那地儿环境就不说,离单位也太远了。”   “我还能跟你客气不成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个住的地儿就行,远不远的这几天也走顺溜了。”   他略一思索,“你是不是觉得……不方便?”   “那肯定啊,”葛萱竟没否认,不过语气也是玩笑的,“你有朋友啊同事啊什么的来家里玩,看见我算怎么回事啊?呵呵。”   “这边陌生人合租也常见,何况我跟你又不是外人。”   “得了,没跟你客气。说实话我现在成天加班,回到家倒头就睡,哪儿住还不一样?住完这季度再说吧……哎,车来了我不说了,改天领我去认认门儿啊。”   江齐楚想了一路,不得其解,打电话告诉小棠,“她不过来住。”懊恼极了,“才一年多不见就生份了。”   小棠沉默片刻,“跟生熟没关,她最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江齐楚苦笑,“可能装糊涂的是我。呵,我根本就知道她介意什么,很清楚了,还寻思她能不把这当回事儿。不过她也有点想多了,我还不至于施些恩惠就求什么回报吧。”   小棠急急接道,“她不能那么想,江哥。就你俩在那边,别相互猜忌好不好?这么多年了都。”   一句“这么多年”,听得江齐楚心下一酸,差点堵了嗓子,“说没私心是假,这么多年我对她,谁都看得明白。但是我让她来我这儿,就想是她能住踏实点,再怎么说在我身边,起码你和葛叔葛婶也没那么惦记。”   小棠叹口气,“我觉得葛萱她自己也知道,就是……你对她够好了。”   问题是这份好她没得回报,葛萱最怕欠人债,这一点江齐楚怎会不懂?   原本心心念念的周末也变得没什么盼头了,在游戏里泡到三点多,还是胡子赵临睡前突然想起,“江子明儿不搬家吗?”用GM号把他强行踢下了线。江齐楚虽毫无睡意,毕竟盯了一整天电脑,眼睛涨痛,微微闭起就大量淌眼泪,也不强撑,准备洗洗睡了。关机时发现葛萱的QQ仍然亮着,显示离开状态。问她是不是还在公司,久久没得回复,累到睡着了?余翔浅那种上司,是会把人榨干的,可助理而已,究竟有什么要忙和的?又或者下班没关电脑就回家了呢,她是间歇毛毛躁躁的……总之一百个不放心,想打电话问又怕吵醒。   见不到面真麻烦。   枕着烦心事,又过了困劲,翻覆许久才睡着。一睡到第二天早上十点多,胡子赵来电话问用帮忙搬家不,他才说了个“还没收拾好”,那边就挂断了,江齐楚揉着满眼的红血丝,严重怀疑这家伙是成心搅和人睡觉的。结果他成功了,江齐楚是那种不大会赖床的人,醒了就躺不住。整理了一番,主要是衣物和书,分类塞进特地买来的纸箱里,大小号的全算上也就四只,还没装满,一车就搬空了。这哪像个家?   新房子却更没个家的模样。床垫的塑料外膜还在,落了层浮灰的金属器件仍闪闪发亮,客厅里欠几样摆设,空置着桌几和台柜,倒像个大型家私展厅:没生气,没人味。   购房时手续极简,住进来跟物业才有扯不完的鸡毛蒜皮,各种门卡水电卡停车证领了一大堆,即是江齐楚这种脾气弹性绝佳的人,大半天跑下来,也深深觉得朴实如柴米油盐最不易。联系了以前房子的保洁阿姨过来打扫,阿姨记下地址说最快也要一小时才能到。江齐楚索性出门去超市采购些生活用品,顺路熟悉下附近门脸。回小区接到少岛主电话,问游戏技术的问题,讲着上了楼,隐约看到房门前站个人影,只当是保洁,快走两步说了句:“不好意思久等了。”   楼道灯亮了,那人回过头来,笑道:“没多久,我也刚上来。”声音粗嘎,是个男孩子。溜圆的脑袋毛寸短发,后脑枕骨处扎了细细的小辫子,一尺来长,这么猛一扭头,辫梢就搭到肩膀上,愈发像个未成年的小朋友。   居然是那天在售楼处一起看房的少年。   江齐楚意外地咦了一声,给少岛主支完招,挂了电话,“你买了对门吗?”还记得这孩子他爸朝叫他百岁儿,瞥一眼他脚边的拉杆箱,心道居然有比自己还生活从简的人。   百岁面上一喜,“你记得我就好,我把钱弄丢了,跟我爸说他也不能信,能不能先租你一屋住几天?”   江齐楚摇头,不假思索地,“这事儿我也不信。”收起钥匙暂不开门,站在楼道里与他对话,“说吧,打的什么主意?”   那孩子吃吃笑起来,搓了搓后脑勺,“就是个借口呗,你也听出来了。”他一屁股坐在拉杆箱上,“那笔钱我有别的用,不想现在买房子,但是我也不能跑去租房子,跟我爸那儿交不了差。”   江齐楚听明白了,“你打算跟你爸说,这房子是你买的,我是租户?”   “我家是外地的,我爸从不过来住。我保证就我一人住这儿。”他抬头看看江齐楚,稚嫩的小脸写满做作的稳重,“你放心我不是坏人。”   江齐楚哭笑不得,“我不招租。”   “就暂时。”   “不方便,有一朋友过些天要搬过来住。”   “这不是三居室吗?一人一间正好,您看一个朋友是住,再填我一个也不多吧。我特省事儿,基本上不着家,回来就在自己屋待着,保证不闹腾……您男朋友女朋友我都耽误不着。就住几个月。成吗?最多半年。”   江齐楚不为所动,“去吧,钱还没花就赶紧去把房子买了,别真睡了大街。”   百岁一脸诚肯,“真花了,哥。本来我爸还给留出个车钱,也让我一着搁进去了。”   江齐楚实在忍不住好奇,“不是你觉得,这么冒冒失失找上一陌生人就说要租人家房子,什么人能同意啊?”   那孩子眼睛溜溜一转,“换成胆儿挫的蠢人不能同意,哥你不一样,你一下就猜着我什么想法,脑子绝对够灵。听你说话是东北人吧,江哥,我就赌你们东北人都仗义。”   “你打听得够细了。”能掐准自己什么时候来这房子,叫出他姓氏来也不奇怪,江齐楚也不怪开发商透露业主信息,这孩子的口才和磨人劲他正领教。   百岁也表现坦然,“他们说这几天就看你一人在办手续,所以猜你肯定不是买房结婚的。多我一人应该不碍着您什么大事,对吧?水电费物业费都我来交,当然,我知道您不差钱……”   江齐楚听着他絮絮叨叨,脑子里在做旁的打算。   百岁眼力极好,看出他的软化迹象,趁机扯了箱子,“说实话我站这儿快一钟头了,腿都细了。我这体格跟你玩武力的也没戏,要不咱俩屋里商量?”   江齐楚放百岁进屋时,提防他是持械歹徒,答应他住进来的时候,担心他是走蓄谋路线的贼人。反正从一开始就没把这孩子当好人,只是转一想自己身上要现金没多少,首饰古董也没存货,唯一值钱的就这房子,他又不能给扛起走了。按那天售楼处里他们父子的对话分析,他今天的这番说词也没毛病可挑。   最重要的是,房子里多了个第三人,葛萱或许能住得自在些也说不定。   江齐楚于是对百岁说:“你把钱使到哪儿去了,得跟我说实话,不然别想我配合你唬弄你们家人。”   “行。”百岁重重点头,“你也别太有压力,不用唬弄太多人,就我爸一个。我们家没别人。呃,我姓商,叫商语……”   “百岁儿是小名?”江齐楚话一问出,注意到百岁忽地眯了下眼,有一瞬的戒备,但很快又消失了。   “那天他叫我名儿你听见了哦。对,都朝我叫百岁儿,讨意头嘛。我爸你也见过了,他叫商亮,月亮的亮,我小时候以为我是宇宙的宇,后来知道是语文书的语。”   江齐楚对这一段介绍啼笑皆非。   更让他无语的是,百岁住进来第三天,商亮就上门了。百岁俨然主人,解释招揽房客的行为理直气壮,“租出去闹点零花不行啊?”   商亮指着他鼻子,“你这小子不给我搞事才见鬼了。”既然人都住进来了,也不知百岁倒腾了一葫芦什么药,暂不追究,转脸问江齐楚,“他租你多少钱?”   百岁抢着说:“600。”商亮瞪他一眼,让江齐楚自己说。   江齐楚想了想,“1200。”   商亮回手就给了百岁一拳,“有句准话没有?”   百岁疼得咝哈裂嘴,“江哥你太阴险了。”心里直夸,真机灵,这么快就摸清我爹什么脾气了。   江齐楚就知道百岁先前的承诺都是屎,日子绝不会如他保证得那么太平。说家在外地,可开车到北京就三个多小时,商亮隔三差五就来一回,幸而从不过夜,留给葛萱的那张床崭新如初。   葛萱来认门的时候,正巧在小区门口遇着百岁,江齐楚介绍说:“搬家那天看他在附近找房子,就把小间租给他了。”   葛萱略微费解,怎么新房子就招租户。   百岁傲气道:“旧房我还不租。”   江齐楚轻描淡写地,“我时不时跟老板出差,房子总没人住不行。”   葛萱哦圆了嘴巴,“合着让我搬来住是给你看家啊?”   江齐楚指下百岁,“现在再加上看他,不知根不知底儿的,别废话了,哪天有空赶紧吧。”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但还是一字不落地进了有心偷听的人耳朵里。   百岁心道原来如此,脸上窃浮一丝了然的笑。   葛萱还是没有立刻搬过去,她知道学区房紧俏,正是快开学的时候,准不难转租,就是很害怕跟房东纠缠。说是房东,其实并不是这房子真正的主人,只是从业主手里把房子整租过来,再搭上床铺分租出去,从中赚取差价。有很多从事这买卖的人,就是所谓的二房东,盈利模式与房产中介类似,只不过身份是自然人。他们无需注册缴税,有些收完房租只写个收据,连租房合同也没有,钱到手了基本不再理会租户的任何要求。反正不怕你不续租,你不租,楼底下一堆人举着钱排队租。   尤其是高校附近的房源,大部分被这样的人控制了,租户以学生为主体,还有刚毕业参加工作收入不高的北漂族。   葛萱的租金是季付的,另交一个月房租做押金,退租的时候返还。葛萱对铺的女孩儿也是租期未到,搬到朋友家住,床位转给别人,结果二房东发现了就找事,两伙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就愣是没给退押金。租床位住的想也是些势单财薄的人,几百块的押金又不值折腾律师诉讼,但凡这种事件往往就不了了之了。葛萱对工作还应接不暇呢,哪儿有心力再对付二房东,何况她本来就怕麻烦,从小到大没什么吵架经验,肯定还是被黑去押金收场。这才上班没几天,一毛没进账呢,她不想再搭一笔冤枉钱。   小棠说你干脆就别转,床位空在那儿,直接找房东退押金得了,他肯定乐不得的。性子敦厚鲜少与人计较的葛萱,不怎么一时钻牛角了尖,愣是不甘心把这便宜让房东占去。损人不利己地坚持在这床位住了下去,把小棠和江齐楚等一干人看得瞪眼使不上力。   葛萱自己没觉什么,一忙起来,也真是□乏术去讲求生活质量。她不想每天都检讨自己今天什么也没做。满脑子都是工作,吃饭睡觉地想,工作中如果被闲杂事打扰,会特别没耐心,甚至发火。   后来每每想起这个时期还觉得诡异,葛萱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有事业心的人,来北京之前也没抱着什么闯出一片天地的野心。只能说余翔浅的气场太强大了吧。   一个标准的工作狂,表现在不仅自己对工作忘乎所以,且能把所有员工下属甚至身边的人都调教到这个境界。葛萱入职没多久就发现,大客服是个神奇的部门,这里早九点和晚九点工作的人数一样;有固定的几个人从到公司坐下就打电话,吵吵嚷嚷还能相互不影响;每个人都身怀绝技八面玲珑。其他部门似已看惯,着急的时候,一些技术的活儿也找到他们部门来帮解决。   余翔浅有一回着急给客户看网页设计效果,葛萱学过简单的页面制作,也没费劲去提需求找美工和技术,自己拷了平面稿切图上传。正是午饭当口,有两个市场部的同事从茶水间出来,路过葛萱的位置,不约而同停下来看了半天。   葛萱回头看看她们,抿唇憨笑,起身去找余翔浅报备任务完成。   剩那二人面面相觑,“她不是余翔浅的秘书吗?怎么还兼着设计?”   “你没看他们部一个销售还会做非线呢,秘书会切图有什么奇怪的?”   葛萱刻意放慢脚步把对话听来,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进到余翔浅办公室带着一身自信的火花。面对客户也比平时敢说话,本来只是惯例做辅助说明,但因为整个页面是她改的,反倒比主讲的销售发言更多。   余翔浅赞许之余更多几分意外。以至若干年后还曾在半正式的场合说:街头随便一撞就是这么好的帮手,真好运气。   葛萱只想尽快把领导布置的工作做完,却不知余翔浅这个领导是“能者多劳”的虔诚信徒。那场提报会之后,葛萱明显感觉到自己成了半个销售。她的工作目标上没有具体业绩指标,但余翔浅会说:你去找谁谁谁把这单子跟进一下,签不下来这季度奖金别拿了。   不,不是半个销售,应该说就是一个销售了,很彻底的,外兼一份助理差事而已。   55(六)练习题   葛萱的第一单是个随机任务,即不在现有销售机会中的任务,也就是余翔浅日前的那个超预算策划案。财务让拉赞助来找平费用,余翔浅起先并没打算售卖这案子,也就没有配销售来专门跟进,他自己又不屑盯这种小单,于是理所当然的落到了葛萱头上。   余翔浅给了她一个电话簿,“把案子吃透,然后挨着号码打,提我名字可以。”   葛萱就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他,有几个电话打过去,人家听到“余翔浅”三个字都很愣,根本不认识。可就是这么一份不靠谱的名单,葛萱仍啃了整整一礼拜。彼时还不太懂销售技巧,完全不知如何跟客户攀交情套近乎。她听别人打电话谈业务总是口若悬河,轮到自己开口总是没话可说,也着急,就是没办法,干巴巴的讲案子,以至许多通话都没超过半分钟。对方要么在开会,要么出差在外地不方便说话。开始葛萱还想,果然领导都是忙人,不好意思打扰。听得多了才渐渐反应过来这是托辞,就说嘛,怎么会有人比余翔浅还忙!亏她还认真在CMR系统里一一建了销售机会。想到枉费的那些心思,有种被耍的感觉。   本打算早下班去江齐楚的新家去看看,结果不知不觉又忙到九点多。江齐楚来电话问什么时候来接她,葛萱实在乏于想折腾,便说改天再去。江齐楚不勉强,又问:“晚饭吃没?”   葛萱撇嘴,“没胃口。”   江齐楚不容分说,“你收拾下,我接你吃个饭。”   葛萱已经连拒绝都懒得。满腹郁结,胃口被堵得满满的,随便点了碗面一根一根挑着吃。   江齐楚看得心疼,“你这一天天都忙些什么呀?”   葛萱看他一眼,“忙些长脑子的人不屑干的破事儿。”继续埋头数面条,闷闷叹气,“一点儿业绩没有,还整天这么晚才能下班,都快烦死了。”   江齐楚语塞,想了一下,说:“吃不下就走吧。   她迅速放下筷子出门,走了一段才回神,“车停这么远?”   江齐楚说:“坐地铁回去。”   葛萱纳闷地回头看看停车场位置,“你刚不是开车来的吗?”   “前胎有一只慢撒气,我怕开不到你家。明早直接过来在附近4S店换个胎。”   他说得很顺,理所当然。葛萱也就没多想,跟着进了地铁站。   地铁已经快末班了,非运营高峰期,两趟车间隔时间也比较长,站台上人越来越多。葛萱和江齐楚排在前面,车进站一开门,她直接被后面人流冲了上去,江齐楚拉她到靠边位置站稳。一站一站上的人都很多,周围空间变小,葛萱一步步往里挪,烦躁地嘟囔,“这么晚还这么多人。”   江齐楚点头,“没这么多人早停运了。”   “也是……”葛萱的声音被身边一个大嗓门盖住。   她身边那女人从上车就在讲电话,大概是信号不好,没两句就扯着嗓子喊,葛萱直想捂耳朵,厌恶地看了她几眼。那女人毫无察觉,音量一点没降,全车厢都能听见她还有几站能到家,在公司吃了什么饭,明天几点来还要做什么之类的信息。猜想是打给家人,葛萱看她的一脸倦容,厌恶转成同情,给她让了个扶手的位置。身后还有两个人一直在讲办公室是非,应该是同事关系,估计也是命苦加班到现在。葛萱小声道:“幸亏地铁收班晚,要不然赚点加班费不够打车的。”   江齐楚漫应,“是啊。”   葛萱侧过头,疑惑地瞧了瞧江齐楚,觉得他有点安静过头了。   他忽然笑了笑,“北京还好了,在深圳这个点人更多,普遍下班都晚。”   葛萱垂下眼帘,摆弄着手指甲。   是啊,大家都忙到这么晚,她凭什么就烦了?刚才他说车有问题,来坐地铁,她就觉得怪怪的,这会儿才想起,就算车真坏了,按他一惯做法也会搭出租的。原来放着车不开,带自己坐地铁是想让她明白这件事。   江齐楚凝视她的发旋,默默地说:“葛萱脾气大了。”   葛萱仰头逼视,“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她扁着嘴,可语气已明显有了笑意,一张脸蓦地灿烂起来。   江齐楚眼睛一亮,不争气地扭开了头,“实话。”车一晃动,她的发甚至扫到他的下巴,过于亲密的距离,他直觉想要闪躲。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双颊上可疑的微红,葛萱看着,玩味地笑弯了眼。   回到家里,葛萱按照江齐楚的建议,将白天打过的电话内容用心读忆了一遍。究竟是她对方案没理解透,切不到要点,勾不起对方兴趣?还是沟通方式有问题……一段一段在本子上写下来,反复看至深夜。直到下铺的女孩儿抗议灯光太亮,才抱歉地关了灯睡觉。   因为有事情绊着,感觉不到困意,但熬到一两点钟,精神其实已经很疲了。一挨着枕头就进入发梦的深眠状态。然而这时的脑子还没有一下从思考中的速度停下来,完全睡不踏实。做梦梦到什么商场开业,她在吹气球做装饰,气球爆炸,把她惊醒。惊魂未定地瞪着一室黑暗,好半天才敢摸过手机看看几点,才躺下来不到十分钟,怎么好像睡了很久似的。   翻个身深呼吸几次,缓和下紧张的神经,终于能够睡熟,只是仍然做梦。梦到被余翔浅开除了,早上醒来还在想要不要去上班。闹铃也没响,琢磨半天才记起是周末——余翔浅陪客户到杭州看项目去了,没给她安排活儿。   难得不用加班的周末,可惜自然醒来就再睡不着,干脆起床洗漱,去公司看案子。   周六一早就来加班的人不多,葛萱落得清净,一边吃着早点,一边梳理那方案的亮点和雷点。感觉还比较清晰,就不知怎么有些呆板,滑着鼠标滚轮前前后后地看,找不到一个很好的推销思路。手边还撂着一堆名片,余翔浅临走前给的。他是名片搜集狂又兼健忘症患者,葛萱看他每天从外面回来都带好多名片,很佩服他结交陌生人的本领,后来发现有些根本已经在通讯录里的。   录了半小时名片,江齐楚Q她,问怎么这么早就来加班。葛萱没心情聊天,不回复,他也没再发消息。屏幕上就一个聊天窗口安静地开着。葛萱看得搓火,噼呖啪啦打去一句话:“我不回你你就不理我了?真不够义气。”   江齐楚发来一串句号,“我以为你没在座位。”   她继续胡搅蛮缠,“没诚意。”   “请你吃午饭?”   “请我吃云南白药也无法弥补我心灵上的创伤。”   “被余老板骂了?”   “他我根本不往心里去。”葛萱打完这句话,做贼心虚地瞄了一眼余翔浅的办公室,想起他没在北京,噗地笑出来,憋在胸口的那团气得以释放,也有耐心向人抱怨诉苦了,“你知道我多废物吗江楚,到现在都搞不明白那案子究竟有什么价值,改来改去又改回来了好像。”   让葛萱再次气结的是,江齐楚非但不安慰,居然还说:“老板已经把方案交到你手上,肯定是他认为可以售卖的了,你还改它干嘛?”   一句话把她一上午的工作又给抹杀了,葛萱打:江楚猪。拷贝粘贴了一屏幕,再极有耐心地逐行删掉,然后问他:“那为什么客户都不感兴趣?”   江齐楚回答:“那是你推销的诚意还不够。”   葛萱快疯了,觉得这家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签不下单老板扣我奖金我怎么会没诚意?”   “你为了自己的奖金去让别人掏钱,这叫什么诚意?你要为了客户的利益,他们才能领情。”   葛萱盯着对话框里的这几行字呆住,两只食指搁在F和J键上,无意义地抠着上面的小凸起。   江齐楚极有耐心地等她发呆完毕,问“什么意思”的时候,才把已经打好的消息发过去。“我不知道你那是个什么案子,但你自己得知道。这种案子对哪类企业有用,什么阶段有用,这些才是你的客户。就那么按姓氏笔画地打过去,可能连对方企业什么性质的都没弄明白,人家很容易就察觉你撒大网捞鱼的意图,肯敷衍你都算有风度了。”   葛萱如梦初醒,只差打个响指高喊“Eureka”。原来是自己搞错了概念。余翔浅说打电话,她便惯性遵令行事,就忘了命令根本不是打电话,而是签单。该动脑子的事,她却只动了嘴巴,这又不是通知部门开会。   刚入职场的葛萱,有着初生牛犊的愚勇,更有一种无穷强大的学习模仿能力。做助理就学着察言观色,老老实实听上头安排,谈了业务才知不该太顺从客户的。花钱的事儿谁愿意?葛萱没几天就学会了老销售那套死磨硬泡的招术。你说在开会,那什么时候开完?一小时?两小时?要不我午饭后打给您?一通电话能打半个多小时,哪怕只是确定下次通话时间,暂时确定不了的一会儿接着确定。   她想的就是,除非对方说出“我对你们这案子没兴趣”,否则不算完。   余翔浅离京一周,得意地捧着几份新单凯旋,等电梯时遇到销售二部的主管,对方劈头就问:“你们哪个是葛萱啊?”   “我秘书。”估计安份的葛萱也惹不出什么乱子,余翔浅直接认领了。“这么快就有耳闻了?是蛮漂亮的。”   “上次培训放幻灯片的那个吗?操,你真不长记性,又找了个这么漂亮的秘书,祈祷大老板近期少往北京跑吧。”   余翔浅笑得负气,“他有本事再娶一个,我不介意的。”在葛萱之前的那任秘书现在已经是老板娘了。那姑娘本来也是个伶俐苗子,很好的帮手,不巧被大老板看上,一谈起来恋爱来心思就不在工作上了。余翔浅无奈得直骂娘,顺水推舟把她给炒掉,让大老板如愿娶去了上海。这事儿现在想起来还不痛快,自然也不愿多提。   那人在惊讶之下失口触了雷区,连忙把话题绕回去,“我可没惦记什么漂不漂亮的啊。是今天早上我们有一销售跟我说,大客新来一个叫葛萱的专员太厉害了,盛启那边高层刚换血,他连新老总的手机号都没问来,你们葛萱已经跟人谈妥,开始走线上合同了。”   “哦,她谈个活动冠名赞助,不涉及投放,你们该怎么跟还怎么跟,回头我让她把联系方式给到你。”   “哎~没别的意思,这不正遇见你了么,就打听一下。居然是秘书,大客果然是大客,秘书都能做单。”   “盛启董事局把谁派出来了?”   “顾加东,原来根本不在董事局,要么连我都还没套上说话呢。”   “老顾的儿子?”   “对啊,想也只能这样,老顾走得太突然谁也没料到,暂时只能按股权大小服众了。不过据说这顾加东在外国也是学管理的……”   余翔浅面上神色自若听他闲聊业内八卦,心里都快开锅了。葛萱这丫头,刚还念她安份,竟然不跟他言语一声就敢走合同。   葛萱可背不起这自作主张的恶名,老板一回来就把她拎进来问话,虽没责备语气,她也得把这事解释清楚了。“顾总说让我把合作内容细化,针对他们公司做一个可行性方案。他十点钟开会要用,您在飞机上我没法联系,就去跟销售部咨询一下盛启过去的合作怎么操作。根本不是走合同。”   余翔浅调了调领带松紧,笑道:“估计你这么一问把他们弄紧张了,以为是抢单呢。说起来,你哪里搞到顾加东联系方式的?我没有他的名片啊。”   葛萱憨笑,“我哪知道什么顾加东?就直接打的盛启董事长办公室座机,他接起来我就问是不是顾总,他说是。然后就谈案子了。谈完我说我是新来的,能不能给我个手机号,他就给了,也没说什么。跟销售聊的时候,他们问:‘你跟盛启谁联系的?’我说‘顾炳杰啊’,一个个眼神怪异的看着我……”   余翔浅坐进椅子里,笑得崩溃,“顾炳杰死了几个月了,你灵媒啊。”   葛萱咧嘴,想笑又觉得很尴尬,“那通迅录里又没注明他去世了。顾加东也没特意跟我强调他是小顾总,我当然就以为是本人。”怀里抱着几页纸递过去,“对了,这是何总改过的案子,您过目一下。”   余翔浅讶然接过方案,“何旷自己改的?”   “那我不知道。他早上过来问你回来没,我正好在拆费用,就让他帮忙看看有没有问题。他让我把电子版给他,半小时后回传给我的。”   他快速扫过, “呵呵呵,一看就是何大人亲自操刀的,一毛钱使在哪都明明白白。”放心地扔在桌上不再多看,“盛启怎么回复?”   “让出合同。”   “那你还站这儿干什么?等客户反悔?”   葛萱呆了一下,“我来出合同?”   “不会?”余翔浅不悦,“这些天所有的合同都经你手了,还没学会?”   “会。”她连忙点头,转身去执行,被一声“小葛”唤住。回头看见余翔浅和蔼稀罕的笑脸,心里一喜,以为会得几句表扬。   他加深了笑容却没看她,低头开了电脑,随手将杯子举起,“谢谢帮我接杯咖啡。”   葛萱稍显失落,怏怏地接完咖啡端回来摆到桌上,见他正在查看日历周报,便趁机把本周几项重要安排提醒给他。   余翔浅听着,漫不经心点头,也不知记住没有,等她说完,问了句完全不相干的,“你日历上怎么全插小红旗?”   公司用的是线上任务管理系统,其中任务的重要度需有区分,重要紧急的,勾选红色小旗做标识。葛萱实话实说:“都是重要任务啊……”   余翔浅生硬地打断,“不可以全标红。”继续看其他人的。   葛萱应道:“好吧。”心里却在说:靠的。为什么不可以,本来就全是重要任务,你哪件事敢不干试试?   “还有,以后不要到销售那边问关于客户太细节的东西,他们比较敏感这种作法。尤其你是新人。”   “好。”   “而且销售那伙人是有一说十的主儿,话也不可全信。你懂我意思吗,小葛?”   “嗯。”应得愈发没好气。   他过了几个待审文档,包括何旷姗姗回复的预算确认,“盛启国际这案子你处理得很妥当。”说这话时他终于抬头看她,不吝露出嘉许的眼神,“Good job。”   葛萱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嘴巴像石榴熟透般慢慢裂开。   望着那张表情瞬息幻变的脸,余翔浅强忍发笑,“去吧。”摇头,“小孩儿。”   被表扬的小孩儿这一天格外欢快,错过了晚饭点犹不知,守在电脑前研究那几页让自己出尽风头的PPT。   余翔浅从办公室出来,见葛萱还在,疑惑地想了下,不记得今天有留她加班,过去一看她还在抠白天的那份策划案。专心致志的,完全没发现身边多了条人影。余翔浅耐性超差,几秒钟没看出她在干什么,直接开口问:“盛启又有改动?”   葛萱吓了一跳,“余总?!”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   “没有。”她拍拍胸口,“哦,不是改动,我想看下何总改过的跟之前有什么区别。”   “哦,这是应该好好研究。另外我建议你有时间去缠着他教你怎么出合同。何旷以前是国企采购部的,拟合同一绝。”   “采购部的拟合同很厉害吗?”   “采购部和市场部这类属于甲方出合同,一般人来做都会比较霸道,但是何旷的合同就让乙方觉得有尊严,实际上甲方权益又一点没丢,而且比法务做得还严密。在整个行业里也是非常著名的。嗯,抽空真得要安排你去偷师。”   葛萱为难地苦着脸,“您总是派人去学他的看家技,他不会反感吗?”她别再成了炮灰。   余翔浅挑眉,“谁说我总派人去学了?我倒是想的,可何旷那人小气得很,仗着资质老,对人指手划脚。这还是第一次看他揽自己份外的工作,所以机不可失,别等你跟他熟悉起来,搞不好又要被打压。”   对前一秒还极力推崇的人,转个脸就嗤之以鼻,这是什么天神本事啊。葛萱听得目瞪口呆,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目送天神下班,正巧阿姨往茶水间送快餐面,跑过去挑了喜欢的口味碗抱回工位。浇水泡好,点开江齐楚的QQ,也没管他在不在线,发了个笑脸,自顾自地兴奋。   “开张了?”他猜得奇准。   葛萱呵呵笑出声,“余总今天一来公司,就有个销售主管问他:你们谁是葛萱啊,太厉害了。哈哈,我出名了。”   “美得。单子签下来了还不早点回家,吃饭了没?”   “阿姨刚送来,我吃完就走。”   “又泡面?”   “谁说的,我这是干拌面!”   “吃的也对付,住也对付,什么时候是头儿。工作终于上手了,该顾顾自己生活了吧。”   葛萱看看浮着油腥的面汤,咂咂嘴里的调料味,如实反应道:生活……也挺有滋有味的啊。   56(七)突然想到思乡这个词   离家在外的孩子,跟父母汇报近况时,大多是报喜不报忧的。葛萱也一样,工作上的烦恼跟家里说也没人听得懂,至于生活方面,她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江楚总是说她住的环境不好,人太多,可彼此混熟之后,人多有人多的热闹。离公司是远了点,北京这种地界儿,一眼能望到的目的地,也要按着规划的路线迂回过去,说实话哪到哪都不近,光是走出小区就得五六分钟呢。她已经习惯到不愿意纠结这种事了。   花在路上的时间是很浪费,但每个人都是这样浪费着的,这或许也算城市生活的一种标志吧。工作8小时,吃饭睡觉8小时,剩下的8小时,在路上。   葛萱7点起床,同屋的女孩都还睡着,没人同她抢卫生间,半小时收拾完毕。7点半下楼,坐两站地公交车,8点之前能到地铁站。进站前买一笼小包子,装在口袋里,沿限流的回形栏杆一路绕进站台里,刚好吃光。嚼一片口香糖,上车,半小时左右到站,出站口总有人微笑地发着传单,“送您美好生活”,随手接过来把没了甜味的糖胶吐在里面,蜷成团扔进垃圾筒。换上高跟鞋,写字楼的镜面玻璃照一照,挺直腰板,上楼,打卡。   9:00,各种音色的早安扑面而来。   4区工位的销售部门助理长途跋涉到9区的饮水机来接水,就为了转个身跟葛萱搭话,“你这衣服我也试了呢,穿着没你好看。”   浅粉系碎花雪纺上衣连接高腰线窄裙的假两件套,是入职那天江齐楚送的。葛萱不懂穿衣,合身就好,当然也没听清那助理说的是什么牌子,人家夸了,她也只笑笑,如实说:“朋友给买的,庆祝我找到工作。”   助理说:“你朋友真好,做什么的?”   葛萱不知在北京提到朋友,尤其在这种语境下,会被自然理解成恋爱关系的男女朋友。听她这么问话还好生奇怪,心想这女的真够没深沉的,跟你也不怎么熟,就打听起我朋友来了。   正呆呆不知如何作答,余翔浅天神天降,“小葛,约会议室,例会提到十一点。下午我要去盛启。”言罢,路过。   葛萱麻利应声,顺势打发闲聊的人,“先忙一下了。”   余翔浅主持的会议,除非是头脑风暴,否则一向能简则简,基本上是他下传想法、布置任务,此外有需互相协作的项目可在会上通报,日常工作一概不提。效率确是没话说,但刚开始葛萱总觉得太过一言堂。后来余翔浅说过一句话:有时间浪费,没时间开会。可知他本人对开会这事嫌弃到什么程度。   葛萱也很头疼开会,尤其是刚进公司来,企业架构庞大,很多业务不是一朝一夕能熟悉得了的,人名项目名错综复杂。每次开会都像插班生听课,笔记做了一大篇,不知哪些是考点。向职场经验丰富的江齐楚请教,他说得轻松:你是谁的助理,把谁的事管好就尽责了。听着对付,但细想可行,起码暂时她顾不到那么多,反正整个的会议记录有部门助理负责。葛萱只挑跟余翔浅有关的事件摘记,主要是避免他多项日程冲突。   因为是月末,有销售任务要对账,这次的会开得比较长,散会出来已经12点半,别的部门都去吃饭了。余翔浅对着空荡荡一片的工位一愣,看看手表,自言自语,“开到这么晚。”   葛萱问:“订外卖吗?”   “好,谢谢。”将电脑交到她手上,“帮我拿到办公室,我去下洗手间。”   葛萱踩着高跟鞋,手握会议室投影仪和升降幕的两只遥控器,胳膊下夹着个记事本,又托了一只笔记本电脑,上有活页表格若干张,腾不出手压着。有人擦肩经过带起一阵风,掀落了满地,肇事者却已趁电梯合起的瞬间钻进去了,连横的竖的都没看清。葛萱扁扁嘴,估计这是个饿疯的,艰难地稳住手里的物件,弯腰去拾纸张。   “别动。”一个熟悉但不可能出现在此的声音。   “江楚?”葛萱讶然望着脚边替她收起地上散落纸张的人,“你怎么来了?”   他笑着将一撂纸理好,又自动接过她手上的笔记本,“来看杂技。”   她为意外的见面咧嘴大笑,“到底干什么?”   “送我们老板。他跟你们大老板办公室聊呢,我过来看看你怎么样。”   “怎么不打电话……”低头一看,调成会议模式的手机不知何时多了个未接来电,歉意地看他一眼,“嘿嘿,没听见。”   他没在意,“在开会?”   “嗯,刚散,正准备吃饭呢。你吃了没?”   “有人说开头薪了请我下馆子的。”   “你太过份了,昨天才拿到手的钱,还没焐热乎呢。”她左右看看,见无太多旁人,才放心地附在他耳畔小声说,“我们工资打到银行卡里的,我一下班就全取出来了,搂被窝里睡一宿。小棠说:穷人得了狗头巾……”   江齐楚哭笑不得,用车钥匙塑料头那面在她发顶戳了一下,完全无语。   “呵呵,现在还在钱包里呢,塞得鼓鼓囊囊,今天上班坐车都没敢睡觉。”   “吃完饭一会儿赶紧存上去,再抖擞丢了。”   她用力点头,又笑眯了眼,“我第一开这么多钱呢。”   江齐楚眼中闪过柔光,“会越来越多。”   葛萱可中意这话了,“肯定啊。”手上多余的承重没了,她步履轻盈,“走吧,请你B1单点去。”   “喂,电脑先送回去啊……B1?”江齐楚可不是第一次来她们写字楼,“你就请我吃食堂。”   被揭穿的人毫无愧色,“说了是单点。”   江齐楚才想问她是不是被小棠附体,身后擦擦一阵脚步声响起。   余翔浅经过,扭头看下他,“哎,江子?送贺总过来?”   “余总。”江齐楚略略点头打招呼,“贺总还找您呢。”   前头的葛萱捶下脑袋,收起忘形的笑回头对余翔浅报告,“这就给您订餐去啊。”其实完全把这事儿忘干净了。   余翔浅也似才看见她,“哦,别订了,我跟张总一起去吃。刚给打我电话呢。”   葛萱脆生生应道:“好。”待他走开,才敛起假笑,“他说的那都什么人?”   江齐楚每次目睹她从精明到迷糊的变脸瞬间都很想笑,“贺总是我老板,张总是你们集团CEO。我刚看到古宝成和何旷也在,这俩人你应该认识吧。”   “啊我知道我知道。”葛萱在心里默念这些人的职位,除去外人,分别是集团总裁、北方区总经理和财务总监,这又过去一位大客户总监……“你说,他们一桌吃饭,万一集体食物中毒的话,这公司就完蛋了吧?”   江齐楚喷笑,“快把东西送进去出来吃饭!”   余翔浅下午不在,没有新任务加进,葛萱很快完成了日历上的安排。发了个短信问江齐楚在不在家,晚上去他那儿吃饭。   江齐楚正和胡子赵、少岛主三人商量游戏推广事宜,听见手机响,拿过来漫不经心看一眼,再若无其事放回。开始关页面、文件存档……电脑的任务一一结束,关机,扣上笔记本,“我先走了,接老板下班。”   他另有本职工作,那二人也都知道,胡子赵追问:“那你晚点儿还过来不?”   “不一定。”江齐楚敷衍一语,收拾完毕出去了。   少岛主为人单纯,摇摇头说:“真够忙和的了,不过也没辙,领导就说招不着可心的,江子又不是随随便便尥挑子的人。”   胡子赵也点点头,继续翻看电脑里的海报设计,忽然一愣,“不对啊,他不是下午给老板送去机场回来到这儿的吗?这会儿去哪接人下班?”   少岛主也恍然,却鄙视地瞪着那小胡子,“猪,你刚才怎么没想起来?”   胡子赵不甘示弱,“我不说你现在还想不起来呢。猪。”   “把他放走了吧?”   “要不是老板,估计就是老婆了,靠,那咱更拦不住。”   “嗯,你看他脚步沉稳的样子——”   “可一颗心似乎已经猛浪地飞了。”   “……”   江齐楚飞驰到葛萱公司楼下,远远就看见她,拎着个小塑料袋在路缘石上摇摇晃晃地走。车停靠过去,落了窗低喝:“下来,穿那么高跟鞋蹦哒。”   她嘻嘻笑,抬脚让他看,却已不是白天穿的那双两寸跟鞋,换上了一双亮橙色泡沫底人字拖。白净的脚趾露在外面扭来扭去,笨拙可爱,搭了正装裙的整体效果是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江齐楚当下不客气地嘲笑起来,“混搭得真另类。”   葛萱从口袋掏出一只高跟鞋要刨他。   “好了好了快上车。”推开车门放她进来,“去吃什么?”   “不是说去你家吗?”   “在我家吃?”   “你不是吧,上你家都不供饭?”   江齐楚为难地想起他那个样板间厨房,没米没菜都还好办,现买现吃也可以,问题是——“没锅啊。”他和百岁两个人都不在家吃饭,“要不现在去买?”   葛萱叹道:“那吃完都几点了,我还打算给你们展现一下厨艺呢。”   江齐楚实在忍不住吐槽,“我记得你也不是很会做饭。”   葛萱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不比你强啊?”   他笑笑,“那还真不一定。”   她撇撇嘴,“就跟我吹吧,你个连锅都不会买的人。百岁儿呢,不上学不上班的成天也在外头吃?”   “他比我还忙呢。安全带系上。”放了手闸上路。   在外吃完晚饭已经快八点,江齐楚开车到楼下看到房间里有灯光还是很意外,“今天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葛萱偷笑,“你早上出门没关灯吧。”   她最会以己度人,以为谁都像她那么丢三落四,江齐楚淡淡一瞥,“我早上起来就没开灯。”晚点可能还要送她回去,他把车停在了单元前的临时位,视及旁边车位那辆老款越野,“哦~这位爷儿来了。”   葛萱好奇,“谁爷爷?”   “百岁儿他爸。”江齐楚觉得有必要叮嘱一下葛萱,毕竟她这才来没几次,免不了东问西问,一旦穿帮被商亮发现房子不是百岁的,对亲儿子虽不至动什么真格,但以他那虎背熊腰的体格……江齐楚不信佛,可也见不了血。“别让他爸知道这房子是我的。”   “为什么啊?”   “不好。”他语焉不详。   葛萱听得雾煞煞,却也不多问,乖乖应道:“哦。”   开门进去,客厅的父子俩一起望过来,百岁儿只形式性地打个招呼“江哥、葛萱姐”,扭头继续看电影。   商亮来四五回了,还是头一次看到江齐楚带女人回来。收起搁在茶几上的脚丫,顺便踢了百岁一脚。   百岁没反应,又挨了一下,不悦地仰头瞪他,“干什么!”   商亮“啧”一声,打个眼色,让儿子看葛萱。百岁故意大声叹气,“哥,你怎么总带这一个女人回来啊,没劲。”   葛萱干咳,“不好意思啊,又是我。”   百岁一脸的不多计较,“那么地吧。”   江齐楚对他俩这种聊天方式习以为常,商亮听不下去了,“商语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脚拿下来,好好坐着。”   百岁撂下两腿,坐直了,无辜地皱起一对浓眉,“江哥让这么说的。他说不管带谁回来,都让我说‘怎么老带这一个呀’。”   商亮大惊失色,“你给我闭嘴。”紧张地看看另一只沙发上的葛萱。   葛萱还真不信这种事,憨笑中满是揶揄,“江哥哪有这智商。”   把打包食物送进厨房冰箱的江齐楚转回来,没听到之前的对话,但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很敏感,“说我什么呢?”没人答他,一屋子人继续望着他,表情各种诡异。他倒沉得住气,估计也没什么好话,完全不想追问,把一盒酸奶放到葛萱面前,坐到商亮身边的扶手上介绍道,“这是百岁儿的爸爸;她叫葛萱,我同学。”   两个初次见面的人相互做作微笑、点头。   百岁补充,“青梅竹马。”   葛萱听这词别扭,纠正道:“发小儿。”   百岁包容地说:“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齐楚瞧着葛萱又被百岁逗弄,插嘴说道:“这么晚了,你在这儿住吧。”   商亮很实在地摇头,“不了……”   百岁喷笑,“人又没留你,说我萱儿姐呢。”   商亮气沉丹田,脑子不停重复:别在外人面前打孩子,别在外人面前打孩子……   江齐楚圆场道:“我以为你本来就要在这住。反正也住得开,那么大一张床,够你们爷俩儿睡了。要不百岁来我屋住。”   百岁直接拒绝,“还是萱儿姐去你屋睡吧——”如愿收到葛萱的警告的眼神,皮笑着拍拍屁股底下的布艺沙发,对着江齐楚把话说完,“你可以出来住沙发。”   商亮挥挥手,“各睡各的。我这就走了,还一牌局劲劲儿地催着。” 恰有电话打进来,像在证明他这话的真实度一样。商亮直接挂断,笑道,“着急输钱呢这群货。行,那回见啊,江子,还有……那个那个谁。”   百岁起来送他,“赶紧走吧,多赢点啊。”   商亮瞪他,“老实待着别给我闯祸。江子帮我看着点儿。”   百岁厌恶道:“没完没了的,哪次都这套话。”   商亮捏骨节,“你再给我不耐烦一个!”   百岁不耐烦地服软,“放心吧,爹,我长大了~能照顾自己~过两天找份工作,等你再来我请你下馆子。”   商亮不敢期待,“嗯,我等吃你这顿得饿死。”   江齐楚想了想,“百岁儿过完生日满18周岁了是吧?”   百岁说:“是呀,江哥帮我留意下合适的工作。”   商亮哼一声,“嗯,你们留意吧,看哪个单位招爷。”   百岁连推带搡将人弄出门,费解地摇着头,“他现在跟北京这伙朋友怎么见这么频啊?以前三两个月跑不了一回。”   葛萱脱口就说:“还不是惦记你~”   百岁当时就石化了。   江齐楚笑,“这种话他和大亮都不大爱听。”他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后来发现确实不是这么回事,商亮对儿子当然也亲,但绝对不至惦记得三天两头跑来嘘寒问暖。虽然没说,但江齐楚猜他是想放儿子出来闯闯。   商家主业是经营保安服务,挂牌的武装押运单位,运钞车开黑白两道,在古代也叫走镖,商亮是总镖头,喂养一群壮劳力。在当地提到商家,有头有脸的都知道。百岁从小在那么特殊的家庭长大,耳濡目染一切边缘勾当。商亮就是不想让儿子沾染这些习气,才把他送到北京,当然也有另方面原因,百岁在老家走到哪儿都横行霸道,根本得不到什么锻炼。   职高混毕业,百岁就被商亮送到北京了。这孩子灵,知道京城根儿高手云集,开始真不怎么惹事。只是很快就和这些高手混成一团了。   葛萱不知这些,她只觉得背井离乡,家人必然都要牵挂。   就说自己,也不像上学离家时那般潇洒,暂且还谈不上是想家,只是有那么一种孤单,会在夜里醒来时出现。在这个别人的家乡里,她感觉整个人明显变得脆弱而敏感,受一丁点儿委屈,就会特别想哭,每次都是想,在家里绝不会遭遇这种事。   这种想法她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江齐楚。   但他或者感受到她了的变化,常常会说,葛萱哪哪哪跟从前不一样了,尤其爱说她脾气大了。葛萱承认,自己是不如从前有耐心,许是受余翔浅潜移默化,与自己无关的事,她也习惯了漠然以对。 57(八)谁不是在顺势成长   江齐楚说:葛萱是一个很容易受环境影响的人,就像萱草一样。   萱草对生存条件要求不严格,极易适应环境,但这不代表它在环境改变时毫无反应。恰恰相反,它对外界环境十分敏感,比方当空气含氟量较高时,萱草叶尖会发红,像被灼伤一般。   江齐楚家顶层的阁楼,斜面半片天花顶是通透的格子玻璃窗,又有巨大一幅落地窗,内部大盆小缸的植物渐多后,彻底成为一间温房。温房中央是江齐楚最先搬进来的家当:一排狭长的白栅栏花槽,内种萋萋萱草,已有几株绽出明黄色大花。   这种植物并不难栽培,几乎不用管理,但环境越好,对它成长越有利。   江齐楚最初是希望葛萱能在余翔浅的高压领导力下尽快成长,哪怕变成他那样的工作狂。借着忙碌她可以肯定自己的能力,也不会东思西念,想家想许欢。不料葛萱良莠齐采,把余翔浅那暴躁锐利的性子也学了个十成十。   葛萱自己也不想,她原来对余翔浅那种性格挺反感的,动不动发火,训员工跟训儿女一样,都是同事,至于吗?可当她遭遇因为别人配合的失误导致工作无法进展时,也很想骂人。很想像余翔浅那么独裁地放话:这儿我说了算,你就照我说的做,不换思路就换人。   只不过她没那支权杖,不敢贸然发火。忍着撒到别处,别处的人就不理解了:这人怎么一肚子邪火?   9月份是冲三季度销售业绩的最后阶段,加上紧接着就是长假,大家都想真正轻松地休息几天。整整一个月,业务们像铁板上跳舞的小人,没一刻能安闲。两个部门助理也没黑没白地忙,反复统计销售数字,各种线上线下的流程让人焦头烂额。   办公室里空调已开到最低,仰头能看见出风口冒出咝咝的白色凉气,可仍无法镇住这囤积了一夏的暑火。销售来公司就是对单子催回款,电话里兄弟哥们儿亲爱的宝贝儿……叫得要多近密有多近密,扣上话筒就破口大骂这孙子节前指定又没戏了。然则骂完还得继续给孙子装孙子。浓郁的硫磺味在格子间充斥飘荡。   葛萱反倒没预期那么忙,首先是因为她的工作流经过近三个月的时间已逐步理顺,再有就是余翔浅经常不在。他不在,葛萱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地办,他在的时候,通常是若干杂务一起砸过来,这个也重点,那个也得优先。开始葛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忙,东扎一头西扎一头,结果没一件办利索的。后来索性给他来个敌动我不动,反正是没少挨骂,但至少工作完成了。   这个月余翔浅总共在北京待了不到一礼拜,主要是和盛启联办的那场行业盛会期间。这期间葛萱还见到了盛启的代理总裁顾加东。   原本这类活动有市场部和相关销售人员在场就可以了,但是顾加东特地点名要见葛萱,余翔浅反正也要到会场,就开车把葛萱也顺带去了。葛萱很雀跃,这是她第一次在工作日不用打卡上班。   余翔浅说她是小孩子。“以后你会想念在公司安安静静坐着办公的。”   葛萱摇头,她其实想说,在公司也不可能安安静静坐着的。   余翔浅却以为她期待忙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这样想。”他开着车不能忙别的,难得聊起闲事来,“跟你讲啊,我刚毕业时在省广电总局做人事,我是乡下孩子,考进省城机关单位很了不起的事。可是做了有半年多,有一天突然发起恶梦就跑出来做销售了。”   “您是挺舍得的,广电局多好的单位啊。”说归说,葛萱可无法想像他这种人坐办公室喝茶水看报纸4点半准备下班的样子。   “所以当时家里都不理解。”他忽然笑起来,“好好的公务员嫌没劲,改当销售,又不好听又不好做,忙得饥一顿饱一顿,这是不是自虐啊?”   葛萱干笑,“追求人生高度呗。”   “呵,小葛追求什么样的高度?当然,你现在做职业规划还太早了——就说薪资吧,想过将来自己要做到年薪多少吗?”   葛萱比较好奇他年薪多少,想起江齐楚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可以打听别人工资,忍住不八卦,车辘轱话反问回去:“您想过吗?”   余翔浅意外地瞥她一眼,唇角勾了浅浅一道弧,“想过。但是不能常常想,因为对比起来,现实有太大落差,我会绝望的。”   葛萱完全没听懂,茫然得连话也搭不上。   余翔浅笑笑,也不做深解释,拍着方向盘抱怨路况,“今天四环也这么堵?”   葛萱才不管怎么堵,反正她不用打卡,能坐着,有冷风吹,惬意得很。   会场上并没有葛萱的专职工作,她于是跟着余翔浅接待客户,看到不少报纸杂志上的人,收了百余张名片。有些特别熟识的老客户没换名片,余翔浅将人带到嘉宾席就座后,极有耐心地给葛萱一一备注其公司职位姓名。虽不期待她在这种强度的灌填下把每个人都记住,起码要隐约有个印象。只盼着葛萱能尽快掌握客户的基本资料,这样许多事情安排起来就轻松多了。   他没料到的是,葛萱记人能力超强,凡经他重点介绍过的人,她几乎熟记到可供随时查询的程度,这对余翔浅而言简直是特异功能。   余翔浅在认人方面是短板,经常碰到迎面打招呼又想不起对方是什么人的尴尬局面。而葛萱对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人,也能准确无误地说出身份,甚至记得在什么场合下见过面。这一点是绝对理想的超级秘书,以至于后来余翔浅每每获救,都惊诧她究竟是受了何种培训。   葛萱清楚自己没接受过什么特殊训练,她好像从小就很记人,却不怎么记事。但是第一单销售任务总会记得,对顾加东的印象也远比其他人来得深刻。   这天是顾加东接手父亲的公司以来首次抛头露面,还有些压不住场的小慌张。上台讲话不走两侧台阶,直接从舞台中间踏上去了。同是菜鸟级别的葛萱暗暗替他揭了把汗。所幸脱稿发言他一气呵成,美中不足是喜欢把没有任何逻辑关系的上下两句话用“所以”二字过渡起来。   身边两个市场部的女同事议论说这位顾总长得真年轻,葛萱也不由好奇,但她感觉顾加东不应该是“长得”年轻。趁茶歇余翔浅落单的工夫问:“顾总和你年纪差不多吧。”   余翔浅把眉扭得弯弯曲曲,“你这是说我年轻还是说他长得老?”   葛萱心说我就是想问问顾加东几岁,不过老板的选择题也不能不做,迁就道:“那就当说您年轻吧。”这不逼着她拍马屁吗。   不过余翔浅本来长得也嫩,他是南方人,个子矮皮肤细,斯斯文文戴个钛框小眼镜,乍看还当是学生。就是说话办事都很忒能装大。葛萱起初以为他快四十了,订机票时看了身份证才知道,原来人刚过完三十岁生日没几天。   余翔浅笑望她身后的人,“那也没那么年轻,顾总应该是刚毕业。”   葛萱一听他语气就知道有情况,迅速往边上撤了一步,回头看,果然八卦当事人出现了。   顾加东倒不避讳这话题,“其实我还没毕业,因为父亲去世提前回国的。葛小姐是第一个朝我叫顾总的人。”   葛萱一时感动,“顾总是我第一个客户。”   余翔浅好笑,“你们二位在这里互相比起实在来。”   全天的会议加自由论坛,晚宴后各路人马退散,几个外地客户拖住余翔浅打牌,见葛萱在一边又嚷着要她作陪。都喝了不少酒,也需要一个清醒的人来经管物什,虽说陪客户是公事,但毕竟不在葛萱职责范围内,余翔浅询求她自己的意愿,“要不然跟来玩一会儿,困的话开个房间给你睡觉。”   葛萱只是问:“那明天用不用打卡?”   余翔浅噗地笑出声,“给你一上午时间补眠。”   葛萱于是爽快应下。她本性也恋群,对吃喝玩乐的活动向来很热衷。   而且这很像当年跟着许欢和他那些朋友厮混的日子。余翔浅不是许欢,葛萱也清楚,只是想证明,自己喜欢的是这种热热闹闹的生活,而非那个人。   这几个客户和余翔浅是多年关系,早已不局限于业务上的往来。葛萱不理解这种经济利益下的朋友是怎么回事,看到余翔浅赢人家钱还挺担心的,跟领导客户什么的打牌,不应该是变相的送礼吗?可余翔浅不但自己圈钱,见场上有大牌和出,还给葛萱张罗抽水,玩得肆无忌惮。   大家做的都是相关行业,牌桌上闲聊的也多是业内游闻逸事。葛萱完全搭不上茬,只在余翔浅想人名时能提提词儿,后来不怎么说起盛启和顾加东。余翔浅说咱们这些老人都还没小葛跟顾加东联系得多,“她找盛启拉活动赞助,快走合同了都没搞清甲方对接人是谁,结果歪打正着竟然还真签成了。孙明威他们问‘小葛,你跟盛启什么人联系的’,她说是顾炳杰,把销售部惊得集体石化了。”   一桌人笑到崩溃,牌都打不下去。   葛萱以手中纸钞挡着红脸,苦哈哈地指责余翔浅,“您根本就没指望我出单,还让打那么多天电话~好多号码都是错的。”   有人说得直白,“他就是让你给更新通讯录呢。”   “你们翔总出了名的脸白腹黑,小葛你得学会分清他哪些吩咐是真,哪些吩咐是假,不然要累死的。”   “你分得清?成心为难人家一刚毕业的小姑娘。”   “哎——?”被群起攻击的余翔浅终于出声,却是按住对家打出的箭张,推倒手牌,“小三元。”   满场哀嚎,“以后谁听牌还讲笑话,和了不给钱的。”   “凭什么?刚我盯着和,就没工夫骂你们呢。”余翔浅边数钱边数落那几个输钱的,“什么白脸王黑脸王,把小葛吓跑了,你们上哪儿赔给我能签单的秘书?真是的,有个何旷整天危言耸听还不够。”   一宿牌打下来运势此起彼伏,结果葛萱成了最大赢家,诚惶诚恐掐着一撂票子,散场各自回房时上交给余翔浅。余翔浅轻瞥一眼,“拿着吧。”想了想,推推眼镜,笑道,“就当做给你打盛启的佣金好了。”   她不是销售,即使盛启的单子是她一手签下,但财务预算里没有这部分业务提成,她就不能像销售人员一样按比例拿佣金。但收入还是打到部门总奖金池子里的,余翔浅自然会考虑她的贡献部分,所以这笔钱,葛萱拿得到底不踏实。一捏厚度就知数目不小,人前没好意思数,回到自己房间里,靠在门板上一查,足抵得上她三个月工资。心狂跳狂跳,有种莫名的犯罪感,跟刚抢完劫似的。   洗完澡躺下已经六点多了,天蒙蒙发亮。既然领导说可以晚点到公司,葛萱也不充装积极,取消了手机闹铃,拉上厚厚的窗帘,扑进舒服柔软的大床里。迷迷糊糊睡得正香,一通电话打进来,新来的部门助理问她什么时候上班。葛萱没解释太多,只说要晚点到。助理小声重复了一句,大概是帮别人打的这个电话。果然她一说完电话就被人抢走,“晚点到是几点啊?一堆单子卡到翔浅这儿了,都等着你来给通过。平时挺靠谱儿的小孩,怎么越到关键时刻越不给力呢?”   这声音识别性不高,但除了A组主管魏旭,葛萱再想不到部门里还有谁能尖酸成这样。   魏旭是公司老员工,在大客连余翔浅也叫她一声魏姐,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也很有能力,业界资源丰富,许多客户都只认她。年前总监离职时她正休产假,没赶上内部竞聘,被销售部空投过来的新丁余翔浅钻了空子,为此一直耿耿于怀。论级别,她与另外两组主管相同,却总是气焰高扬拿自己当大客的一把手。   葛萱也没少被她训斥,不过并不记恨,毕竟要不是她作风强硬,自己也没这么快熟悉销售系统。可以说,魏旭对她做了间接的强化培训,葛萱对她稍有感激,也挺敬佩那种有什么说什么的泼辣性格。即使指责挨得委屈,她也没太动气,揉着干涩的眼睛坐起来,耐心解释道:“不好意思,魏姐,我今天上午有点事,晚点就到。”   “你别又晚点晚点的。”魏旭大嗓门地截断她的话尾,“请假你也跟谁说一声吧?这又礼拜五了,今天不审完提交到财务,节前做不了回款,耽误大家奖金发放你负责啊?”   葛萱先是一怔,随即也提高了音量,“我没说不去啊。不是说要晚点儿么,一到公司我立刻就处理这些单子,不会耽误大家的。”   “小葛,魏姐不是跟你较劲,就非得催这一时半会儿的。可你想想,都这一两天提单子呢,财务就那么几个人,又没三头六臂。咱别到最后节骨眼儿上才交,人家办不完该怎么放假过节都不影响,这边业绩记不到系统上,一季度不白忙和了吗?”   “是,我知道魏姐,这就回了,最多一个小时,好不好?”   魏旭客气道了谢,可收线前分明嘟囔了一句:“什么玩意儿!”   葛萱气得,想骂人也不会,憋了半天,对着被挂断的电话低吼:“去……去你妈的!”手机摔在床上,拿枕头闷住了一通暴擂。   这叫什么事儿啊,大清早的让人堵被窝里这顿臭骂,再没有起床气的人也恼炸了。   本来合同回款该是余翔浅来确认,只不过销售回款后都跟他知会过,线上确认就由葛萱开他的权限代为通过。这也是为了让流程尽快走下去,毕竟等余翔浅亲自过的话,只怕要拖得更久,他对不重要的事从来不上心。   葛萱真想躺回去继续睡。线上确认虽是形式,但没这步,流程也走不下去,财务按系统提报来计算佣金。就是不给力,急死那群得寸进尺的人。   可是魏旭真的拿不到这季度提成,她又有什么好处呢?拳头节奏缓下来,扭头看看背包,里面还装着她非正常渠道取得的提成……算了,刚收那么大一笔钱,起早贪黑一点也比较不会亏心。伸个懒腰起身,才一起身就头晕眼花地跌回床里,摸过手机看:九点一刻。这些跑业务的人平时一天天不见人影,怎么偏就在她没按时到岗的时候找事?站了一天,只休息3个小时,难怪全身肌肉都疼得要命。   葛萱将酒店的一整管小牙膏全挤在牙刷上,呆呆地看着,好半天才似想起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的,有气无力地塞进嘴里。   钱真不是白拿的。妈说的对,简单的钱不会等她赚,长在路边没人摘的果子一定不好吃。   余翔浅会不会早就算准了她今天睡不安生,才那么爽快让她放假?   葛萱在电梯里给余翔浅发了条短信,告知他自己先回公司了,结果一出电梯转进大堂就看见他本尊。咖啡厅人不多,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左手执一叠报纸,右手拿着手机。一大片的晨曦,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脸。   走到他身边时,短信提示音也响了,短短五个字:下来一起走。葛萱心说这一毛钱花得真冤。低声打个招呼,“早,余总。”   余翔浅扭头看她,“吓了我一跳。”合了报纸放在桌上,端过咖啡杯轻抿一口,“走吧。”   58(九)心动不在别处   路上余翔浅还说:“起来挺早的。刚吃早餐时怎么没看见你?”   葛萱如实回答:“我没去吃。”这尊天神究竟起来多早啊,居然还有闲心去吃饭,以自己刚才那种起床状态,坐到餐桌前搞不好把盘子筷子全嚼了。   “醒了还是要赶快吃点东西的,一天才能有好胃口。”他有理有据地说起养生之道来,对她睡三个小时就起床的事则只字不提。也不是不惊讶她这么早就起,却也没问她为什么起这么早,葛萱想借机谗言魏旭几句都没机会。   早高峰还没过,下了主路就开始堵车,余翔浅想起一句说一句地交待着本周行程。葛萱听得并不用心,靠在椅背上打盹。   余翔浅约了人谈事情,只将她送到公司楼下。看她那心不在焉的模样,十分不放心,念叨了这么多也没见她拿笔记录,“小葛你记得住吗?”   葛萱敷衍道:“记住了,许老师。”话落猛地清醒了,心虚地瞄了瞄余翔浅。   他表情淡淡,呵地一乐,无甚特别反应,“还朝我叫老师。这也是个上课爱睡觉的坏学生。”余和许发音差不多,他只以为她是调侃玩笑。   葛萱这时也知是自己反应过度了,余翔浅当然不会想那么多。   可她又是怎么一回事?毫无预兆的,为什么会想起许欢?这么多年了,已经找不准该用哪份心情来想他,思念?厌恶?仇恨?最终纠结成一种怪异莫名的烦躁感。   更烦躁的还有眼前人。葛萱一下车,就看到魏旭在转门旁边大嗓门地打电话,暗道一声“冤家路窄”,趁她没注意到自己,一溜小跑钻进楼里。   魏旭这当口却转过身来,葛萱慌张的背影与路边调头那辆车皆入眼帘,她哼了哼,勾起个了然不屑的笑容。   葛萱一整天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做事,睡眠不足是一方面,精神恍惚是另一方面。午饭时又想起早上在余翔浅车里那幕,她居然叫出“许老师”来,上学时候都没怎么叫过,哪种鬼怪上身让她脱口蹦出这一称呼来。也幸亏是对着余翔浅,这要在江齐楚面前可尴尬死了。   梦游一般混到了下班,临走临走又跟魏旭吵了一架。   她们组有一个活动预算需增加金额,已经跟余翔浅报备过了,让葛萱给走下申请流程。葛萱刚关上电脑,乏于折腾,抱歉地说:“我周一过来给您改吧,这点儿财务都下班了,提上去也得下礼拜才处理。”   魏旭不依,“周一我还不一定几点来呢。”   葛萱听出她这是在影射自己今天迟到的事,敛着不快又让一步,“要不我明天到公司来一趟吧,财务周一早上来上班了就能看见单子。”   魏旭盘起手,“哪儿那么多废话呀?这是你的工作不处理完了再下班?”   葛萱原本犹豫的心这下坚定了,二话不说拉起背包,转过来正视她,声音清晰地说道:“这不是我的工作,魏姐,我是帮你提需求。”   魏旭辨道:“我又没有权限。”   葛萱终于明白什么叫蛮不讲理了,“这是有权限就应该做的事儿吗?余总也有权限。”   令她意外的,魏旭并没破口大骂,只是冷笑一声,“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啊。”   葛萱懒得去想她所指何人,反正不是余翔浅就是何旷,但她确定,没人会护她的短。忍耐力用光,锁上抽屉走人。   魏旭凉凉补给她一枪,“别以为跟余翔浅怎么着,这些人就都得抬举着你,他本人在这儿,该说的话我一句不少说。”   江齐楚等在楼下,那个说马上就下来的人,十几分钟后才一身火光地出现,拉开车门坐进来,不发一言。江齐楚看出她不痛快,想是下班前遇到什么绊蒜的事,故意逗她,“不像才睡三个小时的状态啊,走路还挺生机勃勃的。”   葛萱毫不掩饰怒火,警告道:“我不想拿你撒气,别惹我啊。”拉过安全带把自己捆好。   她不愿意说,江齐楚也不逼她。   葛萱自己一会儿就缓过来了,“去哪?”   江齐楚横瞥她,“把你卖了。”   葛萱翻个白眼,两腮鼓鼓地瞪着他。这木头真够一绝的,专拣自己气到爆的时候拿他那为数不多的幽默感戳她。   江齐楚继续面无表情地交待,“卖到川菜馆子做馋嘴蛙。”   葛萱抬手捶过去。   他笑出声来,“别闹别闹,我开车。”   算他运气好,葛萱正想骂人,手机响了,接起来就听一个男人叫“王哥”。葛萱说你打错了。那人还傻傻重复,“不是王哥的手机吗?”葛萱没放过这自动送上门的替死鬼,一腔邪火直泄出去,“什么‘王哥’,男的女的你看不见还听不出来吗!”气汹汹挂了电话。   江齐楚应和,“就是,缺心眼儿。”   葛萱恨得牙根痒痒,“江楚你现在怎么这么烦人啊?”   他特认真地问:“真的吗?很严重吗?”她不应声,他开了会儿车扭头又问,“还能治吗?”   葛萱无语了,“等死吧你……哎哟!”红灯前他一个急刹,分明是故意的,她系着安全带晃动也很剧烈,坐稳了抄起手包就砸他,“真够烦人的!”   看她那口小白牙露出来,江齐楚心甘情愿地挨着数落,捉住那没任何威慑力的武器丢到后座去,“说吧,刚谁耽误你下班了?”   “还不就是早上那个魏旭。她简直是我的煞神。”葛萱一想到这人脑子都疼,揉着太阳穴把事件原本道完,但没提她说自己和余翔浅如何如何,只说她那蛮横态度,“有这么求人的吗?我真想再给她两句,‘你要就这态度求人帮忙,那我不想帮你总行了吧’。”   “别。”江齐楚不赞成地打断她的假想的威风,“前面说得都挺好的,再说这么两句可就多余了。做事老带主观想法,让人觉得不成熟。”   葛萱扁扁嘴,“木头。”   江齐楚只当没听见,“先去吃饭还是直接去百岁儿的酒吧?”   “随便……啊?”百岁儿的酒吧?   “百岁儿弄了个酒吧,今晚上试营业,领你去捧捧场。”   这酒吧面积不大,但是位置不错,小小门脸装饰个性,在整条灯火绚烂的步行街中也没被淹没。江齐楚也是才知道百岁把商亮给他的买房钱用到哪儿了,他倒是没葛萱那么惊讶,毕竟跟商家那些买卖相比,一个小酒吧实在是小场面不值一提。百岁自己不在意,半玩票的性质。   江齐楚和葛萱来得早,还不到上座时间,店里却已坐了两桌人,一个由键盘手和女歌手组成的双人小乐队在舞台上表演。曲子较慢,那歌手声音懒懒的,从敞开的门窗传出来,惹三两行人驻足门外张望。百岁端着一筐爆米花倚在门口,看见葛萱就笑,“美女进来坐啊,给你找个好位置。”   “你给我弄点好吃的先。”葛萱太好奇,着急过来看百岁开了个啥买卖,饭也没顾上吃,下车进了步行街,一路闻着饭馆食肆飘出来的油香,愈发饥肠辘辘。   百岁侧身让行,吐掉一片玉米皮,对跟在她身后的江齐楚说:“你哪儿领来这么个不上道的家伙,到酒吧找食儿。”   江齐楚不以为然,“顾客应该是上帝。”   上帝很挑嘴,吃甜点填不饱肚子,张罗去隔壁吃烤肉,“我请客,我们老板昨天给我集资了一笔奖金。”   百岁听不懂,“集资?”   葛萱舔舔嘴边奶油,得意地摇着小叉子问:“你猜多少?”   百岁对数字不感兴趣,“什么叫集资?”   葛萱不满意:“啧,让你猜多少钱。”   “一万?”   “靠谱点。”   “十万?”   葛萱放弃让这富二代继续刺激自己,转向余翔浅,“你说呢。”   余翔浅斟酌一下,“三四千?”   “DOUBLE。”她一想到这飞来横财就好想大笑。   百岁不懂英文,只听到余翔浅报的数,估计也多不到哪去,失望地走去吧台前与经理说话。葛萱对着他的背影挥了一拳,闷头把小蛋糕吃光,望着空碟子忽然不安起来,“这钱余翔浅不能又要回去吧?”   江齐楚淡定道:“你就说花没了。”   那余翔浅要是问花哪儿去了呢?葛萱不觉得这是什么好点子,思索着离开软乎乎的沙发,站起来活动下僵硬的腰腿,“腰好疼,老了老了。”   “你这瘾大的。大半宿跟牌桌边上板板儿地坐着,腰不疼才怪。”江齐楚无奈,这家伙简直玩起来不要命,看热闹都这么起劲,“别吃烤肉了,不好消化,路口喝碗粥早点回家睡觉去。”   “也行。明儿还得去公司帮魏煞神把需求提了。”   “嗯,我起早给少岛拿机器,正好送你。”   “不去你那儿了,我得回家换衣服。昨天那几个人全是老烟枪,一宿熏得我这衣服都要着了。”   江齐楚没再多说,扭头唤百岁。他说有几个朋友等会儿要过来,得留下招待,让他们自己去吃。   葛萱提醒他,“我好不容易请回客,过这村可没这店了啦。”   百岁撇嘴,“不就一粥铺吗,过就过了吧。”   葛萱甩手就走,“你早晚有一天因为一碗粥喝不着饿死。”   江齐楚拿了钥匙起身对百岁说:“那我们吃饭直接回去了。”   那孩子一脸春色,“回吧回吧,我今儿回得肯定晚,搞不好在这儿对付一宿了。今夜,那属于你们的两口之家。”   江齐楚笑,管它三口两口,某人得首先承认那是家才好。他追上葛萱,一鼓作气道:“十一正好放假,把东西搬过来吧,租约也差不多到期了。”   葛萱不假思索,“好啊。”   江齐楚怔怔站在她面前,脸上是没词儿的狼狈。   她哈哈大笑,分明是故意堵他。   葛萱应这话时,觉得距10月还有一阵子的。   中秋节前一天她过生日,百岁在店子里给庆生,江齐楚游戏工作室的两个合伙人也来了,胡子赵和少岛主,年纪比他们都大,却挣了命地往幼稚里斗嘴。葛萱忍不住问:“你们俩也是游戏上认识的吗?那平常互相叫网名还是真名啊?”   一句话把俩大男人都问住了。胡子赵想了一下说:“都不叫,他朝我叫猪我朝他叫猪。”   葛萱笑得不行。   少岛主瞪眼看着她的笑脸,呆了一呆,低头跟胡子赵咬耳朵,“不怪连江子这种人都着了道。”   他喝多听力下降,说话声音也大,该听的不该听的一个不落。   江齐楚倚在他们身后的吧台上,闲拿把小刀刮着生日蛋糕上奶油堆字,闻言直觉地望向葛萱。   她把鸡尾酒当饮料喝下了不少,晕红的脸颊上,一双笑弯的眼,瞳仁滟滟可比门前什刹海面摇晃的碎月。   树梢上的月亮仍又黄又大。   这是陪她过的第几个生日,江齐楚一边数着,一边在蛋糕上划出她繁琐的名字。   百岁痛心疾首地看着他,“这蛋糕让你祸害的,还能不能吃了,讲究人看了都干呕。”   然而对于葛萱来说,奶油蛋糕再面目全非,都无法影响她的食欲。葛萱最喜欢过生日,喜欢奶油蛋糕,喜欢第二天的月饼,还有总能和生日脚前脚后到来国庆长假。   这年的中秋是阳历18号,节一过,则真正进入月底。一直到国庆前的十来天,葛萱都没怎么在公司里看到销售。他们头天陪客户喝到半夜,上午基本上都躺家里睡过去,下午又要准备晚上酒局。   用余翔浅的话说:不在喝酒,就在醒酒。   余翔浅也醉了好几场,最严重的一回是和几个机关的领导吃饭,餐罢将领导和几位同事分别安置妥当,自己回家的路上突然返了酒劲醉起来。半路下了出租车,躺在马路中间不走,警察打电话打到葛萱这儿来了。   葛萱头大如斗,匆匆爬起来赶去现场。警察说:“喝这么多还不赶紧来接,在外面出事了怎么办?”葛萱听出来他是把自己跟余翔浅当成一家的了,也不好说什么,又惊又愧地道了歉,在警察的帮助下把人弄上出租车。   隐约记得余翔浅家离公司不远,跟司机说了个大致方向后,开始翻他的口袋。没有任何与他住址有关的物件,没有钱包,就一支电话死死地掐在手里。他知道出来喝酒应该不会开车,那些东西没放在车上,就是说——全丢了。再确认一番,别说没有车钥匙,连别的钥匙也没翻着。葛萱差点哭出来,“余翔浅,你家房门该不会是刷指纹的吧?”   他不清醒,可也没睡着,还知道判断正误,“不是。”   葛萱心崩了,“那家里钥匙呢?”   他答不出,低头在身上摸摸索索。   葛萱叹息,“你住哪儿记得吗?”   几句对话惹得司机不断从视镜中打量这对诡异的男女。   余翔浅撑起身子,向窗外看了看,“这走得不对啊,要走四环。”   葛萱心下一喜,却听司机郁闷地说:“这就是四环辅路,您说四环哪边?”   “嗯——”他仍盯着窗外,像在思索辨识方向,实际已过渡进了混沌的休眠状态。   葛萱不做挣扎了,肩膀靠着渐渐倒下来的那具活尸,恨不得直接把他踢下车谎称意外。又过了几个灯,余翔浅仍旧没有丝毫清醒迹象。葛萱拿起手机翻到江齐楚的电话,拨了号,又马上挂断。   江齐楚陪老板出差在外地,就算他知道余翔浅家住哪儿,就算她能拼小命把人背上楼,没有房门钥匙的结果,也只能是陪着这酒鬼在楼道里过夜。想想就很凄楚,“师傅,你帮找一个最近的酒店吧,呃,快捷酒店就行。”   别他醒了不认账,住宿费还得她承担。   服务员大概很少见到有女人把男人灌醉了带到酒店的情况,愣了一下,才在葛萱的请求下过来帮忙扶人。   余翔浅看着又瘦又小比她高不了多少,还挺压秤的,葛萱把他甩到床上,站在旁边揉肩膀。看他四仰半叉,两条腿大半还悬在床沿,也没力气上前去给他摆个舒服点的睡姿。   “睡吧,腿麻了就自己爬上去啊。”不管他听不听得进去,兀自嘱咐了这句话,又拧开一瓶水放在床头,葛萱感觉仁至义尽了,拎着包准备离开。   走到门前,听见他痛苦的呻吟声,在午夜时分格外惊悚。   葛萱叹口气,回来在另一张床坐下,一筹莫展地望着他皱成团的五官。事情非得在酒桌上谈吗?喝不醉就谈不透?葛萱也见过不少人醉酒,同学聚会总有喝吐的,许欢也喝多过,江齐楚还有一回喝得睡了一下午人事不省……可他们都乐呵呵喝,乐呵呵醉,有道是开怀畅饮。而余翔浅是很厌酒的,有同事吃饭喝了酒回来,到他办公室谈工作,他很快就给打发出来,喊葛萱进去猛喷空气清新剂。部门聚餐时,几个业务总要喝上数杯,唯他滴酒不沾。葛萱相信他是酒量很差的,喝成这样得多难受啊。   她是看谁难受就想摸人脑门,手探过去触感冰凉,才确信他是喝多不是发烧。推他微微侧过身,免得仰睡一会儿反胃呕吐呛到。   他不情愿地顺着她的力道挪动,揪着被子,很不舒服地半挂在床上。   葛萱插腰看了一会儿,脱下鞋迈到他床上,扯着衣服把他往上拖。人在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会变得特别重,葛萱发了几回力,累得肩臂关节嘎嘎作响,他还是原来摇摇欲坠的姿势。遂宣告放弃,心想他喝成这样,本人也根本就不觉难受了。   余翔浅一觉睡醒,转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打量身处环境,酒店。他想不起自己怎么来的,不过这些年也习惯了醒来身陷各种陌生场所。最后的记忆还是从KTV出来帮人拦出租,跟着就断片儿了。撑起身子,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搭在床沿的两只脚血液流通不畅,活动了一会儿才适应,一站起来,猛地看到对床枕头上的一把黑发,吓到了。   那人面朝墙壁背对着他,整个身体都缩在被子里,只有头露在外面。余翔浅挪着尚未完全缓解麻痛的脚,小心走两步到床边查看。   熟睡中的葛萱这时却忽地翻过身来。   两道弯弯淡眉下睫毛轻颤,纤长浓密,与发色一般漆黑。总是挽成一髻的长发乱散在枕上,更衬得一张脸光洁净莹,肤质皙白,两颊又有明显但自然的红晕,嘴唇也比平常颜色深,大概是罩着那条棉被睡热了。   余翔浅瞪着她全不设防的睡颜,心脏猛地收缩,瞬时呆住了不知躲闪。   幸好那两弧黑鸦鸦的睫毛只是微抖,没有掀开。   喉节蹿动了一下,他用比接近更谨慎的动作拉开二人距离,坐回自己床上才放开呼吸。   59(十)极品蝈蝈   有别于余翔浅的习以为常,在陌生环境醒来的葛萱慌乱了许久,渐渐将空间时间组合归位。耳边兀地传来一语:“睡得好吗?”她这才想起房间里的另外一只生物存在,坐起来寻找声源。   他站在床尾,穿着肥而厚的白色浴袍,手抓一条大毛巾擦着头发,望向她,眼睛半眯,嘴角微扬,看起来有一丝逗弄。   葛萱懵了,这人……是谁?   “梦游?”问话没有立即得到答复,余翔浅疑惑地眨了眨眼,走到床头柜前拿起眼镜戴上,仔细观察她的表情,确定人是否真的醒来。   葛萱认出了那副眼镜,“余翔浅?”   “啊。”余翔浅用力地承认,拿毛巾角挖着耳朵里的水,一边好笑地看她迷迷糊糊的起床行为,和在办公室那机灵的秘书判若两人。   葛萱倏地脸红,“余总……”中邪了,她怎么叫起领导大号来!   余翔浅大笑,“真不知道是你喝醉还是我醉了。”   “当然是你,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葛萱推开被子下了床,“手包呢?你钥匙钱夹都没带吗?”   “没带手包。钥匙和钱夹在傅涛车里。”想了想,有些苦恼地宣布,“手机丢了。”   多么平静无波的语气啊。葛萱崇拜地看着他,从背包里拿出手机,“要是真丢了,你就得被警察领到派出所过夜了。”   没丢最好。他丢钱不一定心疼,丢手机则百分百要头疼的。欣喜之余,对她的后半句话稍有不满,“我酒品很好的,怎么会惹到警察?”   葛萱差点脱口而出你酒品好个屁,“那你觉得我怎么会找到你?”还挺自信。得亏是半夜,要是白天赖在马路中间撒酒疯,还不得以妨碍公共交通罪让交管局给逮走啊。   “不是我自己打电话求救的吗?”他想了半天,没印象,不好意思地笑笑,“总之谢谢你了小葛,害你也没睡好觉。”   “那倒是没什么……你怎么喝这么多呀,不是不会喝酒吗?”   “喝成这样有什么会不会的,就往胃里灌呗。”提到酒他还有点头疼,搓搓额角,“对了,还得麻烦你,我衣服送去洗了,你去附近帮我买一套先穿着。”   “礼拜六还约了客户吗?”葛萱的意思是,你不休息,客户居然也不休息。   “AIR的对华负责人,刚到北京,约了他吃午饭,来不及回家换衣服。”   “那我是要给你买西服还是什么?”千万别啊,他见客户时一律是全套正装,衬衫领带袖扣司徽,捯饬得非常精致。可她从来就没给男的买过衣服,更何况正装。   “西服不用,老朋友了,不计较那么多的。随便的T恤和裤子,别太奇怪就好。”把衣服尺码告诉她,末了补充一句,“顺便取点钱出来啊。”   余翔浅一定不相信有不会购物的女人,偏偏葛萱就是这种。她小时候穿的都是大人给买,出来上学的几年,生活比较拮据,也不怎么买衣服。来北京脚没站稳,不敢乱花钱,上班的衣服还是江齐楚送的那几套。只陪同学逛过几次小店的人,进了商场被冷气吹得发晕,手足无措地求助于江齐楚。   他在电话里忍不住发笑,“去服务台问运动休闲在几层。”   最终,在一个熟悉的运动品牌店里,葛萱解决了领导出的这道随机题。按余翔浅的着装习惯挑的颜色,样式就是今年新款,她是不懂最好但求最贵,幸好发了那么笔“佣金”……   余翔浅果真不挑剔,看也不看就拿进洗手间换上,出来站在大镜前照照。   葛萱看到那些衣服的上身效果直想笑,他本来就面少,平时穿正装还好,这种打扮下,年纪仿佛缩了一轮儿。   余翔浅回头,看她手边还有只略小的纸袋,“那一袋给自己买的?”   “给江楚的。我来北京他帮了我不少,还没送过他什么。”   从小到大她都没买过东西给他,就连她承诺领第一个月工资要请客的那餐,最后仍是他买单。换成其他人这么对她,葛萱可能会觉得不安,江齐楚不同,虽非血亲但确为世交。当年江盛在世时就常给她买这买那,爸妈还会不好意思,等江齐楚来家了做好吃的给他,或督促葛萱多照顾他。葛萱这些年下来早就习惯了,倒不是觉得这种情况理所当然,她也不会主动开口让江齐楚给她买什么,只是日常消费她抢着付账没意义。彼此知根知底的,江齐楚自然不肯让她花钱。   话是余翔浅问到,她便那么一答罢了。实际上她给江齐楚买什么东西,就像给小棠买一样,只是觉得这东西他会喜欢,刚好碰上了,就买下,别的没多想。   余翔浅不知两家渊源,只当他们是比较要好的同学,还道小葛蛮懂维系人情。“待会儿是约了他吗?”   “没,他送贺总去河北了。”   “那一起吃饭吧。”   “不了。”她还答应江齐楚去帮他浇花呢。   他以为她是客气,“没关系,反正又不是谈公事——谈公事也不怕你听。”   葛萱小声,“我怕,公事比较无聊。”穿着休闲服的余翔浅严肃不足,让她没那么敬畏,放肆开起玩笑。   他抿嘴佯怒,“再推辞扣你工资。”   她为难地提醒,“我礼拜六没工资,余总。”   他笑起来,“原来你这么会辩。”   葛萱也忍俊不禁。没强拂人好意,拎着口袋同他出门。   余翔浅说:“其实Geoffrey……就是我们一会儿要见的人,你早晚也要认识。”   葛萱点头,“知道,AIR是大客的大客户。”   不好玩。话题一涉及工作马上又变回秘书样了,年轻姑娘总绷着脸多不好。余翔浅将视线转移至她手中的购物袋上,“给江子买了什么?T恤?”   “帽子~”百岁失望地取出葛萱的礼物,“没情调,我还以为是内裤。”   江齐楚不吝许愿,“等他家出内裤我送你两条。”夺过帽子扣在头上,到卫生间里照了一番,出来直奔阁楼去看他的花花草草了。   百岁偷笑,“晚上睡觉都不能摘下来。”   葛萱早把他的揶揄滤成耳旁风,还拍着手直夸自己的眼光,“江楚戴帽子好帅!”   百岁受不了了,“姐你这花痴扮得太不专业了。”   葛萱笑着请教:“花痴到底什么意思?”   百岁想了想,“从医学角度讲,就是性欲亢进吧。”   这孩子的知识真偏门。葛萱不想再同他交流,“这都七点多了,你怎么还不去酒吧?”   百岁撇撇嘴,“我去干嘛,我又不是服务生……不能总去,被熟人看见捅我爸那儿去我还混不混了?再说明天要去面试,今儿早点睡。”   葛萱迫不及待将他一军,“哪个单位招爷啊?”   百岁脱口训道:“什么不好学,偏学大亮那种斜眼看人的臭毛病。我怎么就招不得?我要想当爷还上什么班,大亮又不能看我饿死。这不就是想找个正经工作踏踏实实的自力更生吗?”   话是挑不出毛病,可葛萱直觉认为不可信,“你去什么公司面试?”   他眼珠溜转一圈,“宝马4S店。”   “卖车的?”   “我这基础摆着呢,没文化也没什么手艺,只能当苦力。”   “什么苦力!你以为菜场卖菜吆喝吆喝就来钱的。售楼售车的都得可会说话了,还得能跟客户陪起笑脸,你那小脾气一上来行吗?”   “开酒吧就不给客人陪笑脸啦?他砸我桌子我都得拍手说‘砸得好响’呢,谁让你赚人家钱了,我再有脾气也不跟钱使就是了。”   葛萱对他真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百岁读得她的崇拜,陶醉道:“我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学校背考试题呢。”   晚上江齐楚送她回家,葛萱把关于百岁就业的这番对话重复了一遍,问:“你觉得他找这活儿可能干长远吗?”   江齐楚没直接回答,却笑道:“那孩子很心术不正,你听他唬你,什么踏踏实实工作?我不信。”   葛萱追问:“你说他不是去卖车?”   “我说他就算真去卖车,肯定也有别的打算在里面。”他依稀记得百岁念叨过一句话,二奶开宝马,大奶开宝来。这会儿又跑去宝马4S店去做销售,他哪是会安于干什么正经工作的人。估计是冲那些开宝马的年轻姑娘去的。   当然,江齐楚相信百岁对这些姑娘本身不感兴趣,他的目标是她们的金主。想要把北京混得跟家里一样熟,先得把山头都拜会了。不用说大亮肯定不会给他引见,那通过一些大人物的红颜知己去结识,倒不失为一条门路。   江齐楚有时也搞不懂百岁的想法,只根据他的个性猜出一二,后经他本人证实,还真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由叹他年纪尚嫩,心术却老邪。   葛萱可完全搞不清百岁应征这份工作的真正用意,有一点担心,她以前在保险公司上过班,虽然自己没做过销售,也知道这行非常辛苦的。   江齐楚被她沉默的模样逗笑,“别管他了,他吃不着亏。你最近怎么样?”   “余翔浅不给我找事儿我就闲得要死。”   “秘书是这样。我这几天要开新服务器了,你闲的话帮我测试吧。”   “我哪会玩那个?”葛萱只在上学时候看同寝玩网游挺疯的,她自己也就打一些益智类小游戏。   “让少岛他们带着你就行了,回头把那笔记本给你。”   “不用了,我那儿人太杂,白天搁家里不放心,来回拎着还挺沉的。”   “也好,反正十一你就搬过来了。”   葛萱仍是觉得,和江齐楚不外道是一回事,住人家房子毕竟太占便宜了,他又不可能收她房租。但现在这个房子,她也实在住不下去了。   原本标准一室一厅,某天二房东突然把厨房里的活动碗柜等物件腾出来,搬了张双人床进去,门上叮当当加一道锁,硬给改成一个单间小卧。室友都说这人赚钱赚疯了,别哪天把卫生间里也搁张床,给咱们一人发个尿罐儿。不忿归不忿,也没人敢出头去跟他抗议,而且抗议也不见得有用——第二天,那小卧室就搬进来一对小情侣。   原本厨房也没人用,最多是烧烧开水,二房东给送了台饮水机,可是关键问题并没得到解决。六个女生的空间里,多出来一个大男人,有多不方便可想而知,尤其夏天穿得都少。那男的还特不自觉,动不动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弄得葛萱她们一开始都没法出卧室。过几天适应些了,也就不把他当男人。他那小女朋友倒还好,一见人回来多了,就把他喊回房间里。   葛萱心知这不是长久日子,反正定好十一搬走了,暂且都能对付。   让葛萱忍无可忍的是这天下班回来,天特别热,她一进屋就端了脸盆钻进浴室冲澡。头发都打湿了才想起新买的沐浴露没拿进来,随便套上睡裙出来取。捣乱的余翔浅这时候发来条短信,问她要一个人电话。葛萱查到号码回复给他,就这么多耽搁了半分钟,一出卧室,跟小卧那男的走了个碰头,他还抬头看了一眼,长腿一迈,先一步进入浴室,门锁咔哒按上了。葛萱深提口气,呼出,接受等待,心说这人大概肾功能不好,尿急,让让他好了。   一直等到分辨出里面的水声是喷淋……   洗漱用品、换洗的内衣裤都在里面,而她在外面,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浴室门口,听一个大男人洗澡。   葛萱这才领悟到什么叫气迷心,一脚踹在门上,转身回了房间。屋里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儿,听她说了这事,忍不住破口大骂。葛萱也没办法,坐在床上等他洗完。却听房门被重重拍了一下,那男的吼道:“刚才我洗澡的时候是谁踢门啊?”   大家都没见过这么极品的主儿,一瞬间全愣住了。他女朋友细声细气地问:“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他音量不减,“我在洗澡,她们在外面踢门。公用的浴室我难道不能用啊,不想排队自己买房好了。”   葛萱听不下去了,拉开房门跟他讲道理,“你没看见我东西都在里面吗?人家洗到一半你就进去了,有这样的吗?”   “怎么不可以啊?我又没在你洗的时候进去咯。”   “滚!”葛萱不懂和人吵架,丢下他去浴室拿自己的东西。   那男的一把拽住她,“你让谁滚!”   葛萱一挣,穿久洗薄的棉布小睡裙传来撕破的细响。   同寝那俩女孩见他对葛萱动手,纷纷跑出来护着葛萱指责那男的。他的小女朋友赶忙上前打圆场,“好了好了,你让人家先洗嘛。”把他拉回了房间。   葛萱气得浑身发抖,哪还有洗澡的力气,端回自己的物品,坐在床上听室友开骂,更觉委屈。好巧不巧江齐楚的电话打进来。葛萱一看来电显示的“江楚”二字,就红了眼圈,接起来只说声“喂”,他便敛了一肚子话,急切地询问:“你怎么,感冒了?”   葛萱哇的哭出声,“小间住进来一个男的,可过份了……”   江齐楚不知从哪里赶过来,距挂电话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   葛萱打开门,“你刚就在这附近吗?”   她披散着半干的头发,眼睛有明显的浮肿,睡裙襟前破了个小口,狼狈又可怜。江齐楚进门就没解浓眉,再看了她这副模样,更是整颗心都拧起来了,眸色沉得不见光泽。   葛萱被他的表情吓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二人伫在门口,他低喟了声,举手理理她额角的乱发,“收拾东西去我那儿。”不再是商量的口吻。   葛萱应道:“嗯。”嗓子又堵住了。   江齐楚打量屋内一圈,视线落在右侧小房间关紧的门上,似随口问:“就是新搬到这屋的?”不待她确认,走近了轻推推房门,没开,是从里面反锁着的。他再没有什么动作,只催促葛萱,“去吧,带这两天要用的就行,其它的等有空过来再拿。”   葛萱不疑有它,默默地转身回房,就听身后一声巨响,小卧的房门被硬生生踹开,劣质门锁乱翘。屋里那女孩子惊叫。男的大声喝道:“你干什么!”   葛萱跑回去扯住他,“江楚!”   江齐楚反手将她推开,力道很坚决。葛萱靠不过去,眼睁睁看他走进那房间。   “你打她了?”他问那男的。   对方倏地从床上站起来,“搞搞清楚,那怎么好算是打人的呀……”   江齐楚一脚踏在他肚子上。   哀嚎共女孩的尖叫一起,“你干什么!我们要报警了。”   屋子太小,江齐楚只得踹一脚,挨近了就再展不开腿,捞过那男的衣领,披颊就是一巴掌,反手又是一下,鼻血应声粘了满手。   葛萱被吵得血压下降,瞳仁在眼眶里乱晃,身子却僵硬呆立。她的两个室友也早闻声过来了,就站在门口,看着小卧室里血腥的一幕,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觉得那人被揍很解气,总之是同葛萱一样反应全无。   那男的已经彻底没声音了,他的小女朋友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扑上去抱住江齐楚的手。   江齐楚只手拼不过她全身力气,扭头没方向地低喊:“葛萱你把她给我拽开。”   那是她未曾听过的狠戾语气。   江齐楚从不惹事干仗,也不去救别人的场助拳,最多拉拉偏架。第一次看他主动招呼,而且是为自己出气,葛萱根本来不及感动,吓都吓死了。听见他出声,才想到去拉架,一靠近他们,那女孩以为她是来帮江齐楚,胡乱挥着手挠她,被江齐楚挡下。葛萱趁机捉住他衣襟。   四目交错,葛萱用力摇头。   再这么摇下去会头晕的,江齐楚托住她后脑,“好了。去拿东西。”看也没看身后那一对,揽着葛萱回她的房间。   60(十一)我们同居了   百岁刚领了工服,笔挺的西装套,衬衫刷白。稀奇得一到家就换上,迫不及待打量镜子里的自己,果然人靠衣装,穿上这行头,说三十岁出去都有人信。正蹲在客厅里的笔记本前上网搜领带的打法,门锁轻响,他下意识应门,“回来啦。”   抬头一看,直接放弃了好不容易搜到的页面,咻地起身。   江齐楚手拎一只行李箱,不用说箱子主人就是旁边跟着的葛萱。这二人表情古怪,非喜非怒,平静得让人纳闷。葛萱看见他了,更是连招呼也没打一个。这些都还不算啥,百岁的视线再挪回江齐楚的条纹POLO衫上,前襟下摆沾的那星点红渍,才叫真正可疑。   百岁一眼就看出那是血迹干涸的形状。他手臂上虽也有一条一道的血痕,可是都不深,即使不慎沾在衣服上,也不会形成那种浸透了局部布料使之发皱的效果。   这形状只能是溅上去或直接滴上去的。   看脸挺干净的,面色也比较红润,不像才流过大量鼻血的样子。   葛萱被百岁盯得发窘,拖了皮箱要进房间,江齐楚叫住她,到沙发前坐下,“歇会儿再收拾。”   百岁凑过去,坐在江齐楚身边,毫不掩饰对他那满胳膊伤势的好奇。托着仔细查看了下,确认是被人挠的,转视葛萱的目光肃然起敬,“他对你——你对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拍拍江齐楚肩膀,语重心长,“我说过不能硬来吧。”   江齐楚不纵容他的谵妄,“你没说过。”   葛萱居然没听懂这段对话是什么。倒也不能怪她反应慢,先是被气到半死,跟着被江齐楚的暴力吓个够呛。刚才来的时候,他把车开得飞快却闷不吭声,葛萱到现在都还在琢磨,他是不是在生气,毕竟如果她肯早点搬过来,就没今天这事儿了。而百岁这玩笑开得一点表情都没有,葛萱听他支吾,满脑子雾水,只见江齐楚似笑非笑,才恍然明白,白了那小孩一眼,幽怨道:“你就知道起哄,别人欺负我也不说帮忙。”   她这语气本来也有些表演的成份,百岁却脸色一变,“怎么回事?”他就知道有问题,“跟你们一屋的打起来了?动手了?”要不然她不会这么突兀搬过来。   葛萱和江齐楚相对无语,都惊诧于他那脸稚嫩的凶狠以及奇准的猜测。   半晌,江齐楚哧地一笑,“没你的事。”瞥到电脑上的页面,慢悠悠拿过领带,“我教你。”   百岁急道:“不带你这样的,还跟我玩保留。”对他那副淡定相没辙,转问葛萱,“什么情况?”   刚才混乱的一幕过去,这会儿再想起,葛萱只想大笑,当然笑得也很来气,“江楚你说,那还是男人吗,跟我喊的时候那么嚣张,你一脚踹过去他连还手都不敢。真愁人。”   江齐楚有些无奈,“你也是,眼前亏非得吃。”   百岁问:“吃什么亏了?”   葛萱真没觉得吃到亏,“其实他没跟我动手,就是太可气了。”   “没动手你衣服怎么坏的?”   葛萱脸一红,因为当时她睡裙里面空荡荡的,连内衣都没穿。   江齐楚接得太顺嘴,说完自己也有些尴尬。   百岁快被脑袋里的问号折磨死了,“喂,喂——”   葛萱被他那身装束吸引,“你穿成这样干什么,结婚呐?”   “你终于注意到我了。”百岁一点也不介意被她当成转移话题的工具,“说说咱仨一起讨论呗。”   葛萱还巴不得有机会再骂骂那极品男,原原本本给他讲起来。才讲到江齐楚把人一脚踹瘫在床上,手机忽然响了。扭头看看,很想继续说,那电话又不依不挠地响。   百岁说:“先不管。”   葛萱点头,“然后那男的就喊‘哥们儿,误会’……”   百岁忍不住骂,“误会他爹呀,个垃圾!”   葛萱自己不会骂人,听他骂就觉得很痛快。   江齐楚哭笑不得,“赶紧接。”把电话扔给她,自己去卫生间洗手。   葛萱不情愿地接起,却是同寝那女孩打来的。   “葛萱,你快回来吧,他们报警了,警察来找你呢。”   警车停在小区门外,开了双色灯,但没拉笛,两个警察站在车外,小卧那对情侣坐在车座后排。一个警察确认了葛萱身份后,让她上车,对其他人挥手,“回屋睡觉去。”   江齐楚说:“我动的手。”   那警察不高兴了,“叫板是吧?”   百岁陪着笑脸,“我们这不是坦白从宽吗?”   另一个警察恶声恶气道:“你也参与斗殴了?”   百岁据理力争,“我是当事人家属……”   之前那警察不耐烦地打断他,“别他妈这儿贫嘴,”指着葛萱,“你是这屋住的吧?人家报案点名的是你,你上车。其他人等进一步了解情况时再单传。”   江齐楚还想说什么,被葛萱拉住衣摆。她也没经历过这种事,只知道警察的话肯定不能不听。   一个警察朝同事努努下巴,“快点的。”说罢先钻进车里。   另外那个轻推下她,打车后车门,“别耽误时间了,交待清楚了就回来。”   葛萱顺势挪腾了一步,屈身正准备坐进去,手臂忽遭利器猛刺般巨痛,不禁失声尖叫,慌乱跳开。   警察不明所以地嚷嚷,“怎么回事儿啊又?”   葛萱第一反应是被什么虫子蜇了,“我……”说不出原因,又惊又疼地抱着手臂,被江齐楚一把拉到身边紧张地查看。   车门旁的百岁小声嘟囔:“还能怎么回事儿,我姐根本不敢跟他挨着坐。”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两个警察面面相觑,再看葛萱白净漂亮的小脸,尚未消肿的眼,彼此心里有了数,表情也放缓,“我在这儿你怕什么呢。”却把副驾位让给她坐,对开车跟来的江齐楚和百岁也没阻止。   葛萱还没察觉局势发生了什么微妙变化,忐忑地跟进派出所。从头到尾就听警察数落,先说葛萱教唆打人不应该,又说都是一屋住着是缘份,要珍惜。连口供也没录,各打一手板,让他们回去睡觉。葛萱被一开始的“教唆”“从犯”等严重字眼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听到赦令忙不迭起立鞠躬。   那男的不甘心,“那他以后再来打我怎么办?我要立个案。”   警察一听就火了,“你立案?你知道什么叫立案吗?那是你说立案就能立的?轻微伤害也得有五公分以上的伤口,掉几颗牙,你伤在哪?”   “他打我脸,鼻血刚止住,我现在头还疼。”   “头疼是吧?行,给他拿个表让他明天早上验伤去,看鉴定报告能不能构成伤害。你说这就劝不了了,你们是想解决问题还是制造问题啊?”   旁边那个始终没说话的警察开口说:“这种情况,不是说谁有伤谁就占理儿了。人家要反告你呢,那就是正当防卫。到底谁先动的手?”   葛萱忽然想起和江齐楚的对话,言词凿凿道:“他。我睡衣都拽坏了。”   两个警察一脸的不出料,那男的百口莫辩。   又过来一个女警察,了解过情况,看着那小女朋友问:“你多大了?”   小姑娘说:“17。”   “17就跟男的同居,家长知道吗?”   “你说现在这孩子。”   “这要是我女儿抓回家腿打折。”   “哎哟你们家那丫头厉害的,谁敢惹啊。”   三个警察你一言我一语聊起家常,葛萱坐在沙发上,感觉这事跟自己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江齐楚和百岁等在门外,见葛萱出来赶紧迎上去。那对小情侣跟在她后头,男的一看见江齐楚,掉头就往回走。百岁见状哈哈直笑。江齐楚无暇顾及旁人,急着问葛萱:“他们说什么?”   葛萱心想他们说的多了,可是好像跟自己有关的没几句,咬唇忍笑,小声道:“那小姑娘未成年。”   江齐楚一怔。   伸耳朵过来偷听的百岁笑得更欢,“嘁,我就说吧。除非你练过,两巴掌给人扇出脑震荡来,要不警察就是给上上课。穷紧张。”   江齐楚这才扭头看看不远处那二人,揽过葛萱肩膀,“回家。”   葛萱这下彻底放心了,完全忘了之前的气愤和委屈,咧嘴笑得好开心。   江齐楚对她这种乐观超级钦佩,听她把整个事件当成笑话一样给百岁讲,并不参与,只扬了丝淡淡微笑,把空调调低一些,让他们尽可以聊得热血沸腾。   葛萱说着说着捕捉到一个疑点,“刚才是谁扎我一下?”   百岁举手,他右手食指上戴了只四方戒指,姆指按开顶端的弧型装饰,戒托里原来藏根尖利的短刺。在黑暗的车室内,折射了窗外的路灯,泛起森森金属光泽。   葛萱弓起手肘一看,果然有个小血点。   百岁扣上戒指,“放心,纯银的,不会感染。”   江齐楚冷笑,“结果打一晚上架都没你这一下来得狠。”   百岁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   葛萱一阵恶寒,“你这孩子怎么随身携带这种危险玩意儿?”   百岁酷酷地抚着戒指,“武器本身没有危险性,要看用它的人是仁者还是恶徒。”   江齐楚严重同意,“嗯,危不危险跟带不带武器没关。”   虽然这件事葛萱没吃到亏,但也毕竟不算什么好事,她怕家里知道了多份惦记,没敢提起,只说搬到江齐楚这儿来住了。袁虹如释重负,“你搬去他那儿住,我真挺放心的。有个什么事儿是不是他能帮帮你,相互都有个照应。你下班早了回去做点饭啥的,省得江楚一天三顿饭在外对付着。”   葛萱干笑,“妈,我做饭那两下子你还不知道吗?再给人家整中毒了。”   袁虹笑骂,“你就是不正经做。做不好多做几顿就知道怎么做了,不比他在外头吃那口强,现在小饭馆炒菜都搁地沟油,那吃多了才中毒呢。那孩子从打他爸没了,就自己在外面飘着。”   葛萱脱口就说:“他爸活着的时候也没给他做过几顿饭……”知道说错话,收小声,心虚地呵呵笑。   袁虹叹口气,“小葛萱你别不长心似的啥话都说。其实我知道你不太想搬过来是顾虑啥,以前你们都是小孩儿,我也不多说,现在也都上班了,有些事你该有点打算了。咱说江楚这些年对你啥样,你自己不比谁都清楚。”   葛萱不耐烦,“我清楚什么呀?你以为我不愿意搬他家来顾虑啥,就怕你说这话。唉,我跟他根本不可能的事儿,都别想多了。”   “你瞅你这一说一拧哒的死样,人家江楚有什么不好,知根知底儿的,多塌实一人。”   “谁塌实?你塌实,还是江楚塌实了?反正我塌实不了。我们俩还能怎么样?是,他对我一直不错,在北京混得也挺好,但是我说过,我既然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起码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多挣点钱。其它的等以后有余力了再考虑吧。而且就算到那时候,江楚也不是我要考虑的人。”   袁虹挂上电话,心里百感交集。宽厚大咧的葛萱,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要强,她这个当妈妈的,竟毫无察觉。有惊讶,也欣慰,但更多是心疼。   听完妈妈转述的葛萱的想法,小棠第一个坐不住了。在葛萱和江齐楚的事上,她还没表明立场,哪允许就这么给说死了。“你啥逻辑啊~江哥与你回不回来有什么关系?和他在一起咱妈就能逼着你回家?”   葛萱知道这胳膊肘外拐的丫头会有说法,早准备了说词对付,“我说的是不想回到原来那种日子,跟他在一起,我永远都原地踏步,他连咱们家兔子爱吃多长的草都知道。”   “你就折腾吧。”葛棠无言以对,恶狠狠地说,“你最好找一个连兔子是啥都不知道的,就脱俗了。”不是诅咒,她觉得她姐早晚会为这种想法付出代价的。   葛萱没想脱俗,并且她始终认为自己现阶段的想法再俗气不过。   和陌生男人争用浴室,不管对方是多没风度,能说出“不想排队就自己买房”这样的话,葛萱终是较真了。她不愿再局限于自我判定的幸福,她要得到别人的肯定。为这,她需要拥有别人都有的东西,生活优渥、事业顺利、爱人强大,这是一个标准。葛萱一阵子也迷惑,偶尔还会反感,为什么不同的人要努力变成一样呢?   可现实会问:你没达到这个标准,凭什么反感?   在穿着江齐楚送的衣服上班时,葛萱曾得到魏旭很用力的打量,“可以啊,小葛,才上班就穿宝姿了。”那时葛萱并不知道这牌子,只在那种语气和眼神下,很长一段时间没敢再穿这些衣服,感觉像是偷来的一样。   相信魏旭也非含金匙出生,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远离父母他乡奔波?那么也经历过她这种起步阶段,早几步走到前面了,回过头来居然能嘲笑曾经的自己。   原来人们挣了命去追求一些东西,是为让自己拥有不屑一顾的资格。得到它,然后狠狠摔在地上,尽力嘲笑,才算做圆满。   后来她穿PRADA,因为名片上的Title,因为挽着余翔浅的手臂,再没人大惊小怪。即使背的是若干年前地铁站门口15块买来的GUCCI,她们也会说:“你连这只经典款都有。”   这是一个俗气的时空,它并不欢迎踏实,它以华丽为荣,它注重结果。它就像是一只胃囊,进入了,不管是健康的,还是有害的,是善良的,还是恶毒的,如果你不够坚硬,结果都是一样,被腐蚀怠尽,被消化遗忘。   为什么那么多人热衷用金钱和地位将血肉填实,再以冷漠密封的外壳裹紧自己,就是想在这个残忍的环境里存在得更久一些,再久一些……   61(十二)上司永远是不可琢磨的   行政类工作总是可以最快熟悉公司的,葛萱才来没几个月,对各部门包括地方公司基本运作情况的了解程度,甚至已经不在余翔浅之下。至于合同管理以及费用提报等份内工作,甭说其他助理,就连几个老销售都没她摆弄得明白。   何旷戏称小葛是“大客特供”,并在余翔浅的威逼利诱下,他当真收了这个机灵好学的东北姑娘做关门弟子。葛萱也很高兴,或者并不能真正学着什么专业知识,但“何旷弟子”这四个字,足以让她得到更多。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后来她单独面对客户谈到财务环节时,旁边倘有人言名她师从何旷,甲方就会变得格外通情达理。屡试不爽。   但在学成之前,葛萱可没这么爽。   说起来何旷人如其名,非常豁达,工作是一丝不苟,但个人财务方面很少斤斤计较。相对的,他也不计较别人的财务,比方说他从不考虑葛萱是否会肉疼,动不动就让她请客,还很招摇,溜溜哒哒过来就说:“到点儿交学费了,我今天胃口好,交个火锅吧。”   葛萱可是快消化不良了,趁一次找余翔浅签字的机会提问:“因公培训,产生的费用公司不给报销吗?”   余翔浅看也不看她一眼,“你这属于私人贿赂讲师,不在公司负责范围内。”把签好的文件夹合起递到她手上,“不过你可以把成本转嫁给求你做合同的人。”   余翔浅知道有些部门专员会拿着合同找葛萱来改,他睁只眼闭只眼,全当给她做习题了。起初是半玩笑性质的,大家一看余翔浅并没说什么,以为他默许了,于是干脆一落单就直接丢给葛萱,有的索性把甲方对接人联系方式给到她,以便落实合同细节。   这后续的发展完全不在余翔浅预料之内。   这天他来公司,走到葛萱的工位想让她安排会议室,见她在电话上,便没言语。回办公室打开电脑,处理了几个待批手续,拨葛萱分机,占线。五分钟后再拨,仍然占线。余翔浅的耐性就这么多,扔下电话出来一看,她还是原来那个姿势在讲电话。过去看了看她手里那叠纸,发现是跟客户协商合同上某一点的用词。   下午的例会上,这件事被当做开场白拿出来说。   “我们有些同事单子签回来,助理走流程,主管催还款,现在小葛又在给做合同,甚至,跟甲方谈判。你们客服当得太容易了。大客不是一个流水线作业的车间。”   他并没有直接点名,但几位惯犯已自动对号入座,个个面红耳赤。   最委屈的是葛萱,余翔浅都没问她确认过,就把事情铺出来批评,等于是她间接害别人挨骂,生生被逼进一个费了力却没讨到好的尴尬位置。   这还不算完,会议结束时,同一件事又被他换了种说法再次提出,“上周例会提到的配合销售部做新客户开发的事,还有人记得吗?‘每周每人三个客户,雷打不动,给我跑到。形成表单提交到主管,CC给小葛统一进行汇总。’我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没错吧,小葛?”   葛萱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忙把脸埋到会议记录里不敢搭茬。   魏旭必然不肯配合她,举手示意,“我们提过了。”   余翔浅转视葛萱。   葛萱低头嗫嚅,“本来是上午要做,一是考虑到还没交全无法汇总……”   余翔浅替她把话说完,“另一方面你整个上午都在跟甲方谈排期,也根本没时间汇总。”   葛萱不语。   “傅涛,你的客户拜访名单提交了吗?”他问上午那份合同对应的客服。   傅涛摇头,“竞争对手投放的还没统计完。”   余翔浅不理解,“旧客户都转给别人来跟了,新客户也没搞定,我可以怀疑你今天工作内容是空的吗?”没给对方解释机会,他面向全体交待,“出了这个会议不能马上提交汇总表的,现在就给我出去补齐。因此导致今天其它工作需顺沿完成的,不管到几点,不计加班。你等到所有表单齐了汇总发给我再下班。”最后一句话是对葛萱说的。   葛萱进到大客那天起,低于10小时的工作日就寥寥可数。如果每天8小时外的时间全计加班费的话,那她一个月加班费恐怕比工资还多。但她不是一个完全的熟手,加班根本是补8小时未足之处,因为有这份意识,葛萱从来没计较过加班问题,偶有抱怨,也只是排解压力和疲惫的小渠道。   所以换做平常,不用余翔浅吩咐,遇到这种情况,她也会主动留下赶工了。可今天情况有点特殊。   刚到北京时帮她找房子的那个同学今天过生日,刚好是周五,几个同学约好了下班聚一聚,考虑到葛萱北漂新人兼天然路痴的属性,聚餐地点选在她公司附近。葛萱准备请大家KTV表示感谢,包厢都预订好了。   一切安排妥当,结果到了下班时间走不成,实在是有点坐立不安。   还真就有泰山压顶而不惊的,余翔浅催得那么急,人家正常忙手上的事,完全不受干扰。葛萱又不好意思去要,结果就是直到下班前几分钟,才陆续把表格收齐。十几页的电子表格细项罗列,光是拷贝粘贴到相应位置都得半个小时。   葛萱连生气都嫌浪费时间,同事下班的道别声也一律不理。都知道她在忙,也没人挑什么,就何旷没眼力价儿,叫了两声没人应答,干脆把手挡在屏幕上。葛萱双手合十求拜状,“何大人,快让我把这表交了吧,改明儿您吃活人我都想法给您弄去。”   何旷被她夸张的说法逗笑,“你很想把让你加班的活人弄给我吃了吧?”   葛萱情急下也顾不得礼数,直接拨开他碍事的手,“您有意向我就有办法。”   “哈哈,恨成什么样了都。也是,大礼拜五的不让人早点下班约会去,嫁不出去怎么办?”   “我谢谢您去跟里头那位说吧。”   何旷不忌讳地看着她的工作内容,“这有什么急用?”   葛萱被他吵得粘错了好几行,烦不胜烦地抬手指向余翔浅办公室,“我老板在。”   自己出来接咖啡的余翔浅看见这边多出来的人影,大声警告了一句:“别捣乱,她做错事。”   何旷搓搓下巴,“哦,原来是被罚站。”   葛萱真想问问余翔浅,自己错在哪了。她也是为公司做事,又是份外活儿,没功劳也罢了,反倒落个“做错事”的评价。又一想算了,她不想多话多拖延。   带着情绪完成的任务果然是有问题,葛萱打出表格来就发现有几处格式不统一,思及不算原则性错误,待会儿解释下有急事明天再调应该可以。   结果余翔浅随便翻两下就大皱眉头,“让你做个表,你就这么对付我?”   葛萱打哈哈,“我这不是怕您着急吗?您要不着急,我给您绣一个都行。”   “跟展示方式无关,看下你的内容。我要的基本项是:客户名称,投放周期,预算金额,在竞争对手投放多少,给我们预计投多少。我只要这几项,没齐的补齐,其他凑字数给我删掉。拿回去重做。”他将那叠纸丢到她面前,双手交叉抵着下巴,扬头注视她的目光中竟隐隐含笑,“明天上午,给我看你认为已经做到完美的表格。”   葛萱领命,默默收起自己被当成垃圾的工作成果。   回到自己工位又接到同学的电话,却不是催促,而是半嘲讽的关切,“是不是又找不着路了啊,小笨蛋,我去你公司楼下等你吧。”   刚受了委屈的葛萱,被这习以为常的温情感动得眼睛一酸,忙谢绝同学的好意,匆匆收拾了背包下楼。   看到余翔浅的车从地库里钻出来的那一刹,葛萱意识到这人今天就是在找自己麻烦。他根本就不急用那份资料,否则有半小时稍做整理即可,可他一刻都没在办公室多待,折磨够她就开车回家!   越想越可气,别过了脸假装没看到。   他却在身后按喇叭逼她正视,落下车窗大发慈悲状,“我送你回家。”   葛萱生硬道:“我不回家。”   他被她单线的思维逗笑,“不回家也可以送啊,这又不是到你们家的班车。”   葛萱嘴角抽动,这个笑话听得她很想骂人。看看表没时间磨蹭了,左右也等不到出租,决定暂放下跟他的恩怨,坐进车说了地址,顿一下,又道了声谢。   余翔浅斜眼看她,“对我用冷暴力是吗?”   “不敢。”比前一声谢谢更没诚意。   余翔浅并不介意,“觉得自己做的事没有错?”   这下索性没声音了。   他反倒大笑,却不带一丝笑意地告诉她,“小葛,在你能独挡一面之前,我叫你怎样做,听我的就好。”还是那种态度,“你不换思路,我就换人。”   二人的身份被他一语提醒,葛萱适时恢复理智,想起他不是可以耍脾气的人。“对不起。”   “我先不急听这句话,想想今天的事你错在哪里再跟我说对不起,想通了,连同客户档案一起发给我。”车子一转,他指指前方的饭店,“是那家吗?”   葛萱点头,“多谢。”   “等等。”他解开安全带,拧身从后座上拿了件衣服给她。   是她匆忙间遗忘在办公室的风衣。   葛萱刚才忙得满头大汗,只穿了小衬衫出来也没感到冷,这会儿见到风衣才觉察凉意嗖嗖。   他挥挥手,“去吧,别玩太晚了,不然更冷。”关了门将车开走。   葛萱讷讷地捧着风衣,真正产生感激之情的时候却表达不出来了,原地傻站着目送那车子走远。可怕的人,变脸好迅速,这么频繁的冷热交替,他不怕脸炸了吗?   同学在饭店门口接葛萱,看从车里下来的人像她,等了半天又不见过来,走近了才确认是她。“谁送你过的来的?江齐楚?不是说他出差了吗?”   “江楚他是出差了呀,要不然你生日能不过来吗。刚那是我们领导,一起加班顺道送我。”   “你们领导真不错。”   “不错什么呀,要不是他,我早就到了……”   葛萱吃饱玩累了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   江齐楚出差,百岁不知是还没回还是已经睡下,客厅空无一人,这让刚热闹完的人没法一下适应。洗了澡,打开电脑写作业。   客户档案没问题,像她对余翔浅说的那样,只要给足时间,他想看多精细的版本都行。可余翔浅的意思,还要让她再附份检讨书。真是的,什么年代了!更头疼的是,她只觉得自己错在不该忤逆上司,但余翔浅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擦了护手霜,无意识地搓着手,茫然望着屏幕。   江齐楚的消息嘀嘀弹出:“回来啦?”   葛萱看看手掌,呵,她搓出个灯巨人来。“你怎么还不睡?”   “你呢,不是说给付佳佳过生日,怎么闲在家里上网?”   “12点就过完了。再说我才不闲,我在余翔浅写检讨。”   “你又怎么了?”   “又?”   “去掉又。”   葛萱没闲心多做追究,把余翔浅恼她替客服做合同的事细细说了,“我到底哪儿有错?”   “我觉得你这个问题最好去问他本人。”   “得了吧,我问他他又骂我。”   “那你也得问,老实告诉他:我认识到的错误是我的想法,您觉得我哪做的不对请指出。”   “你觉得我有错吗江楚?”   “光听你刚才说的,我觉得第一,你培养了其他同事的隋性,第二,破坏了余翔浅的秩序。”   余翔浅给人的感觉总不按牌理出牌,但实际上他是个非常注重秩序的人,大概和控制欲有关,他讨厌混乱,希望所有事情都能在他的预期中井然有序地发展。   经江齐楚磕打,葛萱知道自己该检讨的方向了,但她最终并没写出来。只在邮件里简单提一句:关于今天的错误,以后我会有技巧地杜绝再犯。   修改好表格收工时半夜两点了,突然邪心大起,写了条短信给余翔浅,提醒他邮件已发。结果他也没睡,还把电话打回来。葛萱看着来显吓一大跳,清清嗓子,接起来,“余总,表格已经发到您邮箱了,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   “没事,我在写下半年规划。你发到哪个邮箱了?”   “公司邮箱啊。”   “我没有看到。”   那您一定是瞎了。葛萱磨牙,“那我再给您发一遍。”   “好。”   “那先挂了,您没收到再告诉我。”   “对了,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我?没有。什么事?”葛萱有一种自食恶果的悔意,深更半夜的给人家发什么短信呢,又被临时派活儿了吧。   “有一个几大主流传媒联办的小沙龙,有没有兴趣过去看看?”   “您有事不能去了吗?”需要她去充充数?   “不是,我带你一起去。多认识些同行,跟他们聊聊,对你没坏处。”   葛萱哦声,“好的。”还是没太弄懂这个行程的性质,是说这不在工作范围内,她完全可以不参与的吗?他问了:有没有兴趣。就几个小时之前他还说:听我的就好。   所以葛萱对他,已经没有拒绝这个概念了。   活动时间是上午10点,由于地点在效区,余翔浅提前了两个小时来接葛萱。   葛萱起得更早,站在阳台里推开窗,露风凉意沁骨,她还是挑了条厚料的裙子穿。余翔浅没具体说是什么样的场合,裙子比较不容易出错。   果然余翔浅一身正装打扮,法式衬衫配窄幅领带,腕上袖扣小巧别致,花朵形状做为纯男性配饰居然丝毫不觉怪异。葛萱摸摸耳垂,当耳钉也会很好看。   他被她忽现的笑容吸引,“笑什么,小葛?”   葛萱眯眯眼,“余总真奸诈,自己穿这么正式也不说提醒我。”   余翔浅打量下她的着装,“没问题啊。裙子还蛮好看的。”   “裙子吗……”江齐楚送的生日礼物,和之前夏天那些衣服是同一牌子的。葛萱特意到商场看过这个牌子,普通一条连衣裙价位在两千左右。难怪当时魏旭看到她穿会有那种反应,此刻在余翔浅的注视下,也不由有些紧张。他会不会觉得她现在穿这种档次的衣服太虚荣了?   余翔浅不解她的欲言又止,想了下才说:“当然,人也蛮好看的。”   葛萱更慌了,“我不是说这个。”这是什么对话?   62(十三)北京郊外的早上   车子驶出城区时,阳光变耀眼了起来,天色呈现扎染效果,深蓝到浅蓝到近光处的白,均匀渐变。电线远远拉出下弧型,将天空一条条割碎。公路旁不知是哪位艺术家的小宅,黑顶红墙的房子,围了白色桦木板栅栏,斑驳的表皮是原生态创意。房檐头有棵槭类树木,不太粗壮,但异常绮丽,树上各种浓度的红橙绿颜色都有,缤纷若画。   一片白皮树林让葛萱几乎欢呼,“看,好多桦树。”   “还认得树?哦,东北有林区。”   “是啊,我家那边桦树很多,总能看见小松鼠在上面刷刷跑。”   “那是桦鼠。”   “对,反正就是那玩意儿——咦?余总知道桦鼠啊,那不是只有东北才有的?你去过东北?”   “以前的女朋友是东北人,听她讲过。”   葛萱正打开车窗用手机拍外面树林,听见这句话,呛了一下,马上升起玻璃嫁祸秋风,咔咔咳嗽,仍不忘称赞,“秋天真漂亮啊。”天哪这家伙居然有女朋友,好吧,虽然是以前的……三十岁了,没交过女朋友才有问题吧。   余翔浅降下了车速,扫视窗外,颇为认同,“可惜好景不长。”   所以,这是说秋天,还是说女朋友呢?葛萱瞄他一眼,不能问,不能问。   “我真扫兴。”他歉意地看看她。   葛萱摇头,“不扫兴不扫兴,您接着说。”说女朋友有什么好扫兴的。   余翔浅挑眉,“接着说什么?秋天完了就是冬天啊。”   “哦,你说秋天好景不长。”葛萱悲哀地发现自己八卦欲被勾起,思维已经离不开领导私生活领域了。“没事,冬天景色也挺好的。我觉得树挂比红叶好看……”她在说什么,她根本就没经历过北京的冬天吧。   他忽然失笑,“小葛只要不在办公室就叽哩呱啦。”   葛萱倒觉得,他只要不在办公室,就有种古怪的温柔,平和得让她肝颤。回头看下他,大概是长相的关系吧,其实他顶多是没发火而已,离温柔还好远。吐吐舌头,还真是被虐习惯了。   他没错过她的小动作,好笑地问:“为什么扮鬼脸?”   沙龙是在一个高尔夫球场的VIP俱乐部举行的,四面落地窗的全木制景观小礼堂,角落设置冷餐台。到场不过一百人,规模较小但相对高端。余翔浅倒没觉得,“高端不到哪里。这种地方经营不如从前,门槛越来越低,什么人都能进来秀两杆。你想以前打高尔夫的,谈单买卖动辙几个亿,送一套十几万的球具很正常。现在十几万的单子都签不了几个,哪送得起这个。”   对葛萱来说,以前和现在的金额都是她为之乍舌的。就连这片修剪平整的天价草坪,大概也只有参加此类活动,她才能够踏足。   签完到在走廊聊天,恰逢一伙打完早场的老头慢悠悠散步经过,葛萱眼尖看到某位领导,忙用手肘拐下余翔浅。他收到信号,迈前几步迎上去,“邹会长,好久不见了。”   “翔浅?怎么跟这儿碰见了,你来打球,不可能吧?”   “哈哈,邹老了解我。只是过来参加个活动。”   “哦,那个什么传媒沙龙吧,今儿早来的时候在外头看见水牌了。你啊,别大礼拜的出来也跑不出工作圈子,抽空练练这个,专治你这急脾气的。”   “这竿子它不服我的……”   他们一群人聊聊侃侃,不时有人加入,又有离开到另外组团的。场地不大,抬头低头都是认识人,葛萱审度下局势,余翔浅已经被缠住了,估计没时间领她认人。自己看了一圈,熟悉下环境,悄悄出门去晒太阳了。   她以为走得神不知鬼不觉,跟余翔浅正聊天的人可注意到了,“哎,你们一起那姑娘怎么走了?”   “走不远,没事。我秘书小葛。”   “小葛?哦,上次你们答谢会上我见过,就说怎么面善呢。这小女孩子不简单啊。”   “刚毕业,不过蛮机灵,可以栽培。就做些秘书工作。”   “秘书和秘书可不一样。能给你当秘书的,过不了一年半载,拿出来都是好手。”   “这话说的……”   “哈哈,我说没错吧,你就是待人待己都太严格了,不过对年轻人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葛萱不知道他们的谈话中涉及了自己,所以余翔浅突然出现在她身边,问:“给我做秘书很难吗?”她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只是随便感慨下,并不要她答什么。   不过葛萱看了半天绿色,心情大好,想了一下,给他老实答道:“是不太容易,但我是菜鸟一只,给谁做秘书都会是这样吧。”   余翔浅对这答案很满意,“我觉得也是。”   “但是……”   “不听‘但’字句。”   “不是坏话。就是想说,昨天你让我认识错误,但是我错的挺多的,所以不确定您比较在意哪一点。”   她主动提及此事,余翔浅颇感意外,“说说你觉得自己哪错了。”   葛萱回想江齐楚的话,不打算提培养人隋性这一点,人家有没有隋性,她都无权评价。只小心说道:“我破坏工作秩序。”   余翔浅笑了笑,但语气很严肃,“你记住,小葛,不守秩序的人我不要。一个人你连听话都做不到,我还能对你有什么期待呢?”   葛萱点点头,再一思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补了进去,“而且我也不该带着情绪做事,还顶撞领导。”   “顶撞谁了?我吗?”他是当真不记得有这种事,笑了笑,“你邮件里写得就很好,我其实不太看重你认识错误有多深刻,只要给我保证不再犯同类错误就好。”   葛萱估计余翔浅肯定还觉得这种要求挺低的,看他说这话时轻描写的语气就知道了。问题她都不了解他对“同类错误”的界定,如何保证不犯?   被这么无形的施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倒是不会再梦到被开除,但各种迟到忘事的不良梦境仍经常反复。梦里尤其惊慌失措,醒来虽然觉得即使是现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情绪总是不能立刻平定。   江齐楚看她那大清早就出现的黑眼圈好心疼,“你什么错误都别犯不就好了,非得想着这些,一宿宿睡不好觉。”   葛萱真庆幸他不是自己上司,“谁能保证自己什么错都不犯……”急得一口豆桨呛进气管,咳得脑袋好疼。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更来词儿了,“你看,好端端的喝豆桨都能差点被呛死。”   “不说你毛躁。”江齐楚抚着她后背,“什么话不要拿过来就说,事情多过过脑子再做,哪儿那么多错误让你犯?”   葛萱撇嘴,“站着说话不腰疼。”   江齐楚的话她总是不屑一顾的,但心里不觉记得很牢。工作上的许多技巧,甚至格子间世故,都多亏江齐楚不时支招,她一个职场菜鸟才没出太大纰漏,并且能应付得来余翔浅那么严厉的上司。何旷曾夸她悟性高,对突发事件总能迅速找出最妥当的处理方式,葛萱自己知道,面对突发事件,她最迅速的反应就是打电话问江齐楚。   不知是否因为又做了纠结的梦,这个上午葛萱很不在工作状态。吃过午饭头就一嗡一嗡的疼,嗓子也痒痒犯咳嗽,开始还以为是早上被豆桨呛到的后遗症,后来愈发感觉不对劲。替余翔浅下楼送个客户,回来后脚底发飘,没走几步路累得满头大汗。   在同事提醒下,去前台拿体温计一测,居然38度多。这才到余翔浅办公室去请假。   没等开口,他先把杯子递过来了。葛萱只得踩着棉花步去接咖啡,头晕脑涨地按错键子,接了杯热可可回来。余翔浅一闻就皱起眉毛,“这是什么?”   葛萱又开始冒汗,“少喝咖啡~”   他不领情,“啧,换一杯。”   她扁扁嘴,端起杯子转身,眼前忽而一片芒彩乍明乍暗。杯子脱手跌落到地毯上,并没发出太大声响,只是满杯可可扣翻在裤管和鞋上。幸好入冬的衣服不薄,没有直接烫到皮肤。   “小葛?!”余翔浅搁下手边事务奔至她身边,视及那瞬间惨白的脸色,心头大骇,“怎么回事?”   葛萱呆站着,摇摇手,心慌气促得说不出话。   余翔浅扶她到沙发坐下,观察数秒,转身去拿外套,“我送你去医院。”   葛萱忙说不用,“有点发烧,回家休息一下就行。”   他疑惑地将手背压在她额头上,“这是‘有点’?烫成这样不去医院怎么行?”   “我……”一着急又被口水呛到。   他不再耗她力气,“好吧你别说话。”自己也不多说,拿了手机钥匙就准备出门。   葛萱坚称可以一个人回去,谢绝了他的车送。本来二人的传言在办公室里就已沸沸扬扬,她表现大方不计较,是想那些传言不攻自破,并不代表不介意。   江齐楚喜欢顶层赠送的阳光间小阁楼,也不觉得没电梯有任何不便,可苦了两个四体不勤的寄居者。尤其葛萱这个昏昏沉沉的状态,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上来的,可见人的求生真是一种本能。   头重脚轻地爬上六楼,葛萱扑进沙发便再不想动弹,脑子似有一加强连的小人在里面疯狂奏乐。江齐楚不在,她也不知感冒药放在哪,索性调整个舒服姿势睡大觉。刚习惯头疼,还没怎么睡实,耳边隐约传来说话声,断断续续的。原来家里有人。   葛萱睁了眼,侧耳细听,那声音渐清晰起来,好像在打电话,恶声恶气的讲话方式,听着像是百岁。在沙发上能看到他卧室门是敞开的,人应该在里面,这孩子怎么不去上班?葛萱唤了两声,他没听见,倒是不知电话里什么人惹了他,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更变成怒吼,粗口连连。   这一下葛萱听出不是百岁,百岁没这么足的中气。当然肯定也不是江齐楚,剩下的能进来这屋,又敢肆无忌惮吼电话的,只有商亮了。   葛萱费力地想要坐起,就见有人从百岁房里出来。果然是商亮,一手握着空杯子,一手掐着手机,表情狰狞。出来就直接到冰箱里去拿水,没发现沙发上的病人。葛萱见他电话未挂,也没出声打扰。   似乎是令他很恼火的一通电话,偶尔不语听对方讲话,一旦开口就是骂人,又谈及钱的话题,葛萱不敢再偷听,正想出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被他接下来的狠话吓阻。   “今天我听你的,六子,我最后给他上这一回香。但话你必须给我带到,今儿这笔钱,他要么盘活了打算,一家老小享清福;再这么没完没了下去,狗日的就留着治丧吧,我让他们家户口本儿上一页不剩……他对你加防范,让肥八去探他口风……”   他说这番话时的音量比刚才低了许多,却因此更显阴森。   葛萱担心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内容,紧张得头也忘了疼。   她一直就怀疑百岁家干的不是什么正道买卖,否则为什么让尚未成年的小孩只身一人在外生活。百岁自己也问题重重,言谈举止里尽是邪气,背上还好大一丛纹身……   虽然她根本没听懂商亮的话,但商亮不一定这么想。略一思索,决定重新躺下去装睡,这工夫商亮却没任何前兆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商亮举手打下招呼,对着电话说:“就这样吧,再有什么等见面了说。”挂断了朝葛萱走过来。   葛萱在他客气的笑容里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看她双腿蜷缩在沙发上的姿势,商亮抓抓后脑,“是不是我打电话把你吵醒了?”   葛萱本想客气地说没有,转念一想还是顺势演戏吧,打个呵欠,佯装惊讶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上午就来了,在里面睡觉,我来的时候没看见你啊,这么早就下班啦?”   “有点感冒,请了一下午假。”   “这两天变天要多注意。江子又出差了,就你和百岁在家,一会儿我领你们出去吃点什么吧。”   葛萱借口胃不舒服,早早回自己房间洗漱睡了。   受了这场小惊吓,夜里烧得更严重了,灌了杯热水把自己焐在被窝里,说了半宿胡话,天亮才退热。早上醒来浑身上下没一块肉不疼,想到昨天走得急,工作也没交接,只好强撑着起床。   百岁也已经起床,穿戴整齐了在客厅里喝着豆浆,翻阅一本军事杂志,听见门响看她一眼,“早。”又低头,隔了一秒又抬起头,皱着小眉毛审视她。   葛萱眼神发直,“早。”   他放下杯子,走过来摸她脑门,比照下自己的,“不热了啊,怎么这个脸色儿?”   葛萱摇晃如不倒翁,眯着眼睛嘟囔:“……没睡醒。”   “没睡醒接着睡啊,病成这样了你还上班?”   “病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你有没有人听过,有时间死没时间病啊?”   “我光听人说有病不赶紧治就得死。你痛快回屋躺着去,别等我找人修理你。”   这话要出自商亮之口,葛萱或者很惧怕,一个半大孩子的话,她完全不受威胁。再说,他会找什么人,葛萱很清楚,耸耸肩,拿起扔在沙发上背包出门了。   百岁根本也不是威胁她,门还没关上,他已经拨通江齐楚的电话,一边追出去喊,“江哥让你接电话。”   葛萱已转下一折楼梯,仰头看他,笑嘻嘻回道:“不接,我要迟到……啊!”踏空一阶跌了下去。   百岁叫苦不迭。   葛萱这下想不奢侈都不行了,右脚肿了足足一圈,拍X光片看骨头没大碍,只是必须静养。电话里向余翔浅请假的时候还被他一顿怪罪。   “非逞强自己一个人回去,这下麻烦大了吧?老实待在家里好好检讨。”   又要检讨,葛萱苦着脸,“昨天没事,感冒睡一觉就好了。脚是今天早上不小心崴的。”   她也没完全说谎,崴了脚只顾着脚疼,感冒症状没注意就消失了,精神很足却只能躺在床上。   病痛惹人烦,也没心情看书看电视打发时间。一天下来百无聊赖,第二天闲着茫然若失,到看阳光照在床上位置就能推出几点钟的第三天,葛萱觉得该采取些措施拯救自己即将崩溃的灵魂。   据说真正忙碌过的人,会特别珍视各种休息的机会。可是葛萱觉得,像她这种忙碌成瘾的人,已经无福享受这机会了。   江齐楚打电话说晚上7点多就能回北京,葛萱不客气地“嗯”一声,心说你回来家里也是一根木头变两根木头。江齐楚想了一会儿,“你要不注册个ID给新游戏做测试吧。”   葛萱来了兴致,“还是跟之前那个玩法差不多吗?”   “操作差不多。你进去了找少岛让他们带你。”   这是江齐楚他们接手的第二款游戏,与上次的直接代理稍有区别,这是个弃婴。之前的研发团队策划层动荡,做到后期停滞了,所以从来没上过线,也没有现成玩家。胡子赵通过关系低价把版权买来,想把它当成工作室从代理商到开发商的踏板。   葛萱对游戏本身并不爱好,但很喜欢找茬儿。抱着这种心态开始游戏,操作水平肯定好不到哪儿去,工作室里参与测试的人都叫她“救护车”——每次带了满满一包药和补品来,三下两下就被怪物干死,大伙趁机冲上去抢劫尸体。所以技术上的BUG她是测不出来的,基本偏重于用户体验层面的建议,尽管这些建议往往超级业余,但在整个工作室都是纯爷们儿的形势下,她这唯一女玩家的地位还是不容忽视的。   余翔浅来探病,看到她竟然在打网游,跃跃欲试。   公司虽然也归为基于互联网和IT技术的行业,但余翔浅对于时下流行的一些网络产品尤其是游戏类的,其实是有着闻所未闻的惊奇。在看似简单的环节里一次一次阵亡之后,他由衷地赞道:“Oh,Fuck!”直接摔了鼠标。   葛萱及时护住电脑以防成为他下一个泄愤对象。   他斜眼看她,“腿脚不好,手上动作倒是麻利。”   葛萱撇嘴,“喂,没你这么安慰病人的……”   余翔浅弯腰查看下伤势,“医生说什么时候能消肿?”弓起指关节在她踝关节上敲一敲,“你啊,再不来上班,我脑子都快肿了。”   明明是催工的语气,竟有隐约的叹息,仿佛心疼。   葛萱盯着他的后脑勺,一些思绪轻翻慢滚。   江齐楚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63(十四)无足鸟   把葛萱放在一个工作狂身边,是想让她学余翔浅一样,把工作变为生活重心,这样就可以不再耽于过去一些旧事,放弃早该成为经历的旧人。   江齐楚猜中了前头,但没猜到余翔浅的心思。   他和余翔浅并不算熟,但对此人的作风个性还称得上有一定了解:那不该是个会哄女孩子开心的人,甚至都不是那种有时间体恤员工来探望的人。可是他和葛萱之间的融洽,任谁都不会忽视。   面对自己亲手促成的局面,江齐楚不知道要怎么样挽回。   是他把她推到了被关注的位置,教她如何优秀,她又是那么聪敏的学生,几乎不费力就成长为一个让余翔浅欣赏的角色。   连着两个季度绩效考核都是E+,年底HR主动为她做了调薪申请,岗位没有实质性调整,还是总监秘书,职责上多了外联的工作,员工级别从助理升为专员。   余翔浅愿意用心栽培,因为这是根好苗子,或者他对葛萱有超出上下属的感情,但以他的理智冷静,会知道公平才是保护葛萱的最好方式。   所以江齐楚连担心也不能,不需要。时间越久,那二人默契越深,或者只是工作上的默契,或者更多。这些事,他只能束手无策的任其发展。   方向不对,再用力也是徒劳。   葛萱销假上班的第一天,几乎补回了休这一周的工作。请假是件量力而为的事,该做的工作,一样也不会少;不属于自己的工作,放个假回来,也莫名就落到头上来了。这事真没法理解。但葛萱是逆来顺受属,与其去问“这活儿为什么给我做呀”,她宁可直接就做了,不愿逞什么口舌之快。因为有余翔浅这种上司,往往很多事争到最后,还是要做的。   忙了一整天,紧急事件处理完,葛萱打算正常下班。还没关电脑,余翔浅从外面进来,不回自己办公室,迳自朝她走来,指着她抱怨,“你没提醒我填EPM。”   那是公司的绩效管理软件,每季度一填,直接跟季度奖金挂勾,大老板很看重的,其他同事怕不是半月前就提好了,就他敢拖到这时候还天窗。葛萱顿时傻掉,“你还没写EPM!”   他撇着嘴,老大不高兴地,“张总找我谈话了。”   葛萱念着自己的工作量,“我今天上午问了你两遍,中午还发了条短信。”   他振振有词,“可是我上午没时间,下午你又没提醒我。”   “……”葛萱不同他争辩,“张总怎么说?”   “张总说我以后都不需要写EPM了。”他靠在工位的隔断上,松了松领带,在葛萱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叹了口气,“然后他说麻烦你把公司的大门从外面带上。”   葛萱喷笑,“讨厌。赶快去写吧。要订下晚餐吗?”   “晚餐约了顾加东。”他不客气地抛她一记白眼,“你配做秘书吗?”   葛萱敲敲脑袋,为难地看着他。“怎么办?”这个饭局也耽误不得。   他继续翻白眼,“还能怎么办,你又不能替我写EPM,又不能替我去见顾加东。”   葛萱考虑了一下,认真地说:“所以您跟他吃完饭就别去打牌了,早点回家写作业吧。”   他忽然转过来正面对着她,“我有个更公平的建议。”   葛萱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跟我一起去见小顾总,吃完饭回来我填EPM,你留下陪着加班好了。”他歪头看看她堆了满桌的文件夹,“反正你都休一周了,工作全丢给我一人,适当补偿下,心里也比较过得去吧?”   葛萱忍不住轻嗤一声,他不提,她还想不起来计较,忙到现在连水都顾不得喝,还好意思说工作都丢给他,人这么无耻已经是种境界了。“你例会上说人家魏姐是不对的,她周报里明明提了活动要延期的,是你没看到。”   这半年来都是葛萱汇总各组周报提交,余翔浅已经不习惯查看单项,他自己漏看了几个关键任务,非说是魏旭周报里没提,例会上数落了人家一通。看着对方幽怨的眼神,葛萱只恨遁地无缝。   余翔浅非常不以为然,“也就只有你能看到,这种大事怎么只写普通任务里啊?下次不可以纵容他们这么做事。”   葛萱彻底没语言了。   “翔浅,还不走?”下班经过的魏旭笑盈盈打招呼,“哟,看小葛这小眉头皱的。翔浅你又欺负我们了是吧?”   余翔浅挑眉笑笑,“在跟我说你周报的事呢,说明明我自己没看到,不应该指责魏姐。”   这话听得魏旭很受用,“小孩子爱较真儿。这种事算什么,大家同事这么久了,不过是说给底下人听的。你们聊,我先走了。”   葛萱叹为观止,她不知道余翔浅哄人也蛮有一套的。“不愧是销冠,还真会说话。”   他不理解这是褒是贬,“不是实话吗?”他们确实是在讨论魏旭啊。   葛萱收起崇拜,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怎么样?”他跳回到之前的话题,“我一人回家写这东西多没劲啊。”   每当他提这种自知无理的要求时,都会露出个邪里邪气的笑。   那笑容让葛萱走神,然后晚上就会梦到有类似笑容的许欢,特别准。   就像一首歌里唱的:我穿上我最好的外套,还得不到你的拥抱。葛萱心里想,谁不是呢……其实这么久过去,她知道自己对许欢的感情只剩不甘。想念也不再是日常行为,无奈仍然凶猛,主要是特别突然,这点葛萱很没辙。   没来由地梦他,更莫名其妙的是,次日到公司听余翔浅叫她“小葛”,再看镜片下那别致的单眼皮,葛萱便心猿意马起来。就是余翔浅没许欢那般温柔了,而且许欢总是说“我带坏你”,余翔浅则不吝传授她各种歪门邪道。   况且梦境归梦境,葛萱不再是十几岁小女生,懂得如何控制那些不应有的微妙气氛。男上司和女秘书本来就是很招非议的组合,她若不知检点,岂不累了余翔浅名声。   那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不应该为这类琐事烦身。   相传有种无足鸟,一生下来就必须不停飞翔,一旦停下就意味着进入死亡时间。余翔浅可能是这玩意儿托生的。   葛萱来北京的第三年,也是工作的第三年,余翔浅升任北方大区总经理,兼司大客户部总监。两个月后,葛萱的级别调为主管,负责大客所有外联统筹。余翔浅的想法是,自己一天身为大客总监,葛萱就得帮他操心着这部门的外联工作,挂不挂名都要管的,没必要再弄出个第三人来绊手绊脚。   葛萱起初并无打算争聘这个主管名头。单就级别而言,余翔浅升职之后,她也会跟着水涨船高,主管级是早晚会随调的。但是那几个觊觎这位置的同事,却早将她视为最大对手,暗中较劲。   原本顺利的工作何以变得开展艰难,葛萱很快就揪出个中原因。这或者是三年来她最显著的成长,不以自己的想法去判断他人。所以一个很复杂的人情结,现在的她抬手就能解开。   虽然这种成长她不乐享受,说矫情一点,伴随而来的是对人性的失望。   阻止她开展工作,变相的也是在破坏公司利益,就为了一己之私,就为了不让她表现出众夺取势力。葛萱能理解,但很难接受。   余翔浅才接手大区工作,对细节上的照顾□乏术。而且葛萱也不能让他察觉到些,以他的风格,会做的是杀一儆百。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江齐楚一阵也没发现葛萱的烦苦,只当是余翔浅升职带来更多工作,她压力变大,情绪暴躁不爱理人。可是连着几天,六点钟,她准时准点地下班回家,要么窝在沙发上看偶像剧,要么抱个笔记本拿他的ID打游戏。   百岁都感觉到不对头了,偷偷问江齐楚,“她们单位是不要黄啊?”   江齐楚这边开了电脑,把葛萱踢下线。   她立刻查明原因,眯眼瞪他,“江楚你搞什么鬼?”   反应速度测试正常,没有失魂落魄,那应该不会是和余翔浅之间出了什么问题,而且他们俩也都不是会为私人感情影响工作的人。江齐楚思来想去,仍不明真相。   葛萱收到他的担忧和困惑,笑道:“忙你的。”他的工作室才有起色,自顾不暇,她不愿他把心思花在别的事情上。   江齐楚和言悦色商量她,“你说一下吧,你这么笨,自己肯定想不通的。”   葛萱气的,“我哪么笨了?都把我当傻子。”垮着脸强做了个笑,还是把事情始末跟他讲了,“都是在公司五六年的老员工,怎么能这么做呢?”   江齐楚问:“余翔浅希望你去做这个主管吗?”   葛萱想了想,“他无所谓吧,反正都是我来对接。但是现在这局面很尴尬,我好多事不能去做,一旦做了,就变成在争功。”越说越可气,“你说这些人多奇怪,自己不走还挡着我,你不干活我还怕挨骂呢。”   江齐楚直想叹息,“葛萱你还不明白吗?前边的就是前边的,在这条路上你不容易超越他,有时候是因为他挡着你的路,并不是你速度不行。那你要想前进,要么绕过去,你的速度需要是他的几倍。要么,就推开他吧。”   他不忍心带坏她,但她这种善良想法在办公室里生存,只能让她自己泥足深陷。   葛萱第一次参与权位斗争,费心伤神,很多单纯友好的关系,变成一张伪善的人情网。甚至还有位她一直很尊重的男同事,背地里讥诮道:“长那么漂亮要什么事业啊,直接混两年嫁个好老公,比什么都强。”   “可不吗?外联主管哪有总经理夫人风光?”   葛萱感觉自己也停不下来了,慢慢变异成一只无足鸟起飞。到时候或者可以和余翔浅做个伴吧,免得两只都怪孤独的。   就在同年底,余翔浅又给她出了道一模一样的考题,“小葛,大客这把椅子我要让出来了,我希望你去坐。”   葛萱不怕再打仗,甚至不怕面对魏旭这样的竞争者,但她有着能力方面的顾虑。大客部人心很齐,即使是在余翔浅这样的高压领导下。原因是余翔浅的销售出身,他的业绩贡献有目共睹,属下员工畏他,也服他。反思自己情况则完全不同,她占的是位置好。余翔浅有时的打压只是一种威慑,需要有人唱红脸,这个人往往就是葛萱,所以受拥护。   得人心方式不同,他是凭自己,她是凭他。葛萱还没有信心可以像他一样用数字说话。   这一次的内部竞职,余翔浅从HR转来的人选里,没看到葛萱的名字。他没责难,不动声色下更是喜悦。从前他是部门负责人,现在是整个北方区的GM,角色不同,需求也不同。核心部门要职,他需要一个有主见的人,如果葛萱真的听了他的话就来竞职,他也会亲手在她的面试意见上写下“不适合”三个字。   在被找去问放弃竞职的原因时,葛萱说:“在人事的调职通知下来之前,我还是总经理助理,工作是帮你来选这个总监。我考虑的最佳人选应该具备三项素质:有想法,懂得往更高的平台上跳;有实力,在所负责的领域里让人挑不出毛病;有自知之明,懂得自己什么时候该在什么位置、该付出什么努力。这三者都有,是上上等。我有自知之明,但我没有实力,所以我现在没想法。”   余翔浅点头,“我等你有想法的这天。”   他其实并不完全认可她的分类,想法也是能力的一种,所谓慈不掌兵,葛萱野心不足,这是她当前最大的屏障。   新的区域大客户总监会在魏旭和一个地方公司销售总监之间产生。同级别的两人,魏旭胜在对北京市场了解,资源丰富;对方的优势是业绩,大区销冠,年轻,完全是五年前的余翔浅翻版。   年初北方区规划会上,余翔浅说了一句话:今年公司IPO冲刺一旦成功,未来三年,做熟的北京市场将是被遗忘的三年。   最终魏旭只争取到北京大客主管的位置,也便并没有太多人意外了。   集团为能将这一板块尽快上市,两年期间单是北方地区就铺了十二个分公司。生的多了不好养,没办法一视同仁,只能搞区别对待。按余翔浅年初设定的指标,一些有潜力的地方公司,确实是把任务数字压下去了,有的高达百分百。北京只比去年高了15%,葛萱一听余翔浅报给总公司的数字,当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想要在一个成熟市场产生这样的绩效,魏旭这个棋子不可或缺。也许她可以突破,但余翔浅现在需要的,是她活跃在她最擅长的领域。   不是不关注,而是资质好的,可以少操心一些。   大家心里也有数,但只有葛萱会说:“你太欺负魏姐了。”   他不否认,把坏人做得光明磊落。“一些有潜力的区域,其实可以再压一些。”   葛萱绝望地摇头,“你稍微给大伙留口气儿吧。”他算是把物尽其用这项技能发挥到极至了。   余翔浅不受劝谏,“你觉得哪些区域可以突破一下?”   葛萱没好气道:“您直接问谁想死!”   他终于皱眉,“什么死不死的可真难听。”   事情做得难看,还嫌人家说得难听?葛萱对自己萌生一种类似于佩服的心理,她究竟是怎么和这种无法沟通的人共事到现在的。   魏旭对这样的结果自然是不满意的,余翔浅的考虑她也不是不懂,可做为被牺牲的对象,她无法不记恨。连带的,对葛萱的不满也加深了一层。   葛萱却还没吃透心软的亏,她怕魏旭会自暴自弃,暗地里在客户调配上做了些微妙的倾斜。   当魏旭发现自己的能力完成当前任务绰绰有余的时候,就会有闲心顾及其他,且客户资源对于业务来说又是多敏感的事,即使很小的变化也极容易被感知。只是,她的猜想不一定符合事实。说白了,她能发现有人介入,不代表能发现这个人是在帮自己。   余翔浅看在眼里,但他满脑子都是上市的事,也没空警告葛萱:对多疑善猜的魏旭做这种动作,反而未必会讨好到她。   矛盾激化的起因更是句微不足道的歧意句。   余翔浅还在大客的时候,部门扩充招人,有不少专员是葛萱面试过的,跟葛萱关系也比较好,经常叫她一起吃午饭。有天一个专员向她抱怨魏旭派任务不公平,把大单都攥在自己和几个心腹手里,难啃的小活儿全丢给她们新来的。   葛萱心说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谁让你是新来的。”   新人掌控大单的能力不足,公司为避免流失,肯定要由经验丰富的来跟踪,这也是大客户和普通销售两个部门的分层基础。有大单不代表佣金就拿得多,综合比例不说,新客户的销售提成就是老客户的几倍。   没讲那么多是觉得“能力不足”这种说法太打击人,不想这模棱两可的话,刚好被魏旭听见。   余翔浅忙得焦头烂额还要处理投诉,魏旭还没出去,他就拨了葛萱的分机,“你给我进来!”   葛萱听这语气不对,再一看从他办公室走出的魏旭那副似笑非笑的冷面孔,不祥感油然。   余翔浅最不懂迂回之道,葛萱进来连个座儿都没落到,就听他大声质问:“公司既然给予总监的客户配置权,她是不是合理分配,跟你有什么原则上的关系?觉得暗爽就听着好了,插嘴是很不理智的。”   葛萱知道他不是真生自己的气,也没解释,老老实实认了错,看看他案头那堆报表,“您忙吧。”   余翔浅忍不住叮嘱,“我去做路演这个月你跟我时差一致,做好半夜组织资料的准备,白天就好好在家补觉。就算闲的来公司打游戏,也别给我张罗这种跨界的事情。你懂我意思吗?”   葛萱故意耍小白,“跨界要得啊,现在都讲究混搭。”   余翔浅当下暴怒,“什么混搭?左脚拖鞋右脚马靴?把一门弄明白了再玩花样,不然就是出洋相。”   “嘁……”老古板。   “扣工资!”   64(十五)不愿解的风情   葛萱是个热心人,也爱管些闲事,但是越权的行为,余翔浅相信,不用自己说,她也没兴趣参与。这女孩子有事业心,没野心,这让他又喜欢,又恨其不争。   余翔浅所认定的合理职业发展规划中,助理只能做两年,这是个消磨人的职位,做久以后很容易僵掉。葛萱是有灵气的,所以他一早给她定好了发展方向。算上实习和试用共三年,她如他所料做到主管位置,办事自有一套风格,貌似鲁莽实则,总能想别人所未想之处,这一点在公司内外有口皆碑。可就某些方面而言,她还是最初那个呆头兔子。好奇心重、爱凑热闹,还有一点小情绪化。许多年以后余翔浅都记得,他坐在车里,她就那么直勾勾望进来,完全不懂回避深色玻璃片后的探视。   有的时候真是一眼间的印象特别深刻。   后来葛萱问他:“您这么没耐心的人,怎么会用一个实习生呢?”   太久了余翔浅自己也说不出,回想起来只觉幸运得离奇,在他刚上任没多久冲业绩自顾不暇的关头,居然还调教出一个全能助理来。   葛萱唯一的短板,当属安份。   没学得他精髓,余翔浅稍有不满,“你已经是有名片的人了,不要还是一颗秘书的心好不好,给客户买礼品这种活该你做吗?”   葛萱很直白地陈述,“这是上周例会你点名让我做的。”他这种被上帝遗忘的记忆力,她不是第一次领略,完全不在意。   余翔浅一点印象都没了,但也知她不会撒谎,单是对自己下这种命令表示不理解,“我为什么让你做?”   葛萱也不给他解释,“反正是让了。”   余翔浅失笑,觉得小葛真是越来越淡定了,五指握在档杆上拍了拍,问她:“我还说会开车带你出来买?”   葛萱一怔,“那没有。”其实她只不过是随口一说,不料他还真载她出来了。   车流被堵住,他皱眉看看前方,喃喃抱怨道,“我还有好多事呢。”   “多新鲜,我也不闲啊。问题再晚商场就下班了,您不让明儿一早就送到盛启推广部去吗?”   “你不说我还忘了,先去给我选料子做衣服吧,我约了师傅了,刚好不用走这条倒霉路。”半小时都没跑出一公里,光在车里磨牙玩来着。他推推眼镜把前后左右扫视过,方向盘猛转,车子驶出环路,钻进一条单行道里。   葛萱小时候见过妈妈买布料送去裁剪,后来都是买现成的穿,服装店好像只剩下扦裤脚这类的活儿了。她不知道现在还有人订做衣服穿的,而且算下来一套也不便宜。偷瞄下比自己高不了几公分的余翔浅,大概他太瘦小了,买不到合适的尺码。   老裁缝年过半百,衬衫雪白,西裤笔挺,马甲讲究,还扎了条明黄色领巾,如果不是脖子上挂了条象征身份的软尺,葛萱还以为是这写字楼里哪个公司的高管。操一口南方普通话,让助手找出余翔浅的资料,详问过有无变动,又不放心地用尺子量了腰围,重新标记过,才让他去选料子。   葛萱稀奇地翻着布样册,陷入对布料纹理的深深喜爱中,这些布块拿回去可以给塑料娃娃做好多衣服。冷不防余翔浅伸手过来,吓了她一跳。   “这块好吗?”捻捻她欣赏半天的那页布料,他点头,“颜色倒还不错。”   葛萱回过神来,细看那浅灰色眼熟,“你有一套这颜色的西服吧……”   裁缝师傅瞥了眼色号,再看自己手上的资料,“哎,有的呀,这个是做过的。马上到夏天了,选块薄料子好伐?”   余翔浅漫应一声,胡乱翻翻,推到师傅面前,“您帮我选吧,还是不要明纹和格子的。”   师傅从架子上取下几本颜色鲜艳的布册,“这衬衫料子呢,让小姐帮选选好了。”   葛萱很乐于这项工作,接过册子认真挑选。   余翔浅坐在一旁,成心泄气地取笑道:“她不灵。”   师傅却觉得葛萱眼光不错,翻到她折了角标记的那页,“这块可是新来的料子,不要太精致的……”   “是吗?”余翔浅忍不住频频打量葛萱,“可以啊,小葛,什么都懂些。刮目相看。”   葛萱撇撇嘴,“您那眼睛都刮三年了。”   每次看到她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就会刮目相看。偏偏还是要派一些明知她干不了的工作下来,纯粹为了制造惊喜?变态的癖好。   “我说真的,”他誓旦旦道,“深藏不露呢。”   葛萱笑了笑,没作声。尽管余翔浅的赞扬和批评向来都直接,可赞扬毕竟是少数,她还听不大习惯,感觉有点反讽的意思。   余翔浅忆起她热衷研究那些布料和衣样的举止,期待地问:“难道连做衣服也会?”   葛萱实话实说:“就以前给芭比娃娃做过衣服。”   从店子里出来,余翔浅去开车,葛萱在一家商店前站等,转过身对着干净的橱窗玻璃看自己的倒影,脑里想的是从前给小娃娃做的衣服变大穿在身上的效果。   余翔浅将车从地库里开上来,就见她站在一家毛茸玩具店前,直勾勾看着里面,样子非常专注。给了声喇叭催促她回头,无奈地笑道:“长大了还很喜欢这东西吗?”   “什么东西?”葛萱正准备上车,听到这话一愣,顺他视线一看,才注意到自己刚照镜子的那家店是小熊一家的布偶专卖。   他推车门下来,“我送你一个。”   “免了。”她对这毛乎乎的胖熊没兴趣,“我不要。你快开车,这好像不让停车。”   他一贯地误解她的推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当谢谢你今天帮我挑布料了。”手臂一揽,不由分说推拥她走入店内,选了一组服饰复杂的熊仔塞进她怀里,“拿回去做衣服吧。”   葛萱哭笑不得,“谢谢……”   他是典型的概念混乱,什么芭比,什么熊宝宝,反正都是玩具,便并为一谈。   六月的北京已进入盛夏,葛萱捧着一窝棉毛小熊,一下车感觉热气满怀抱不住,干脆一只两只都揪着耳朵提在手里。才进小区就遇到百岁正要出门,瞥眼她手里那一堆毛茸茸的,“中奖啦?”   “你就当是吧。”葛萱随口应付,“这么晚了要去哪?”   百岁嫌她问东问西,没好气地回了一嘴,“去嫖。”   “啊?”等葛萱反应过来,人已经走没影了,她低咒几句,上楼来跟江齐楚抱怨,“这小孩儿怎么满嘴跑火车……江楚,他说的能不能是真事儿啊?”   江齐楚好笑道:“有什么不能的。”他抱着电脑侨斜靠在沙发里跟胡子赵他们群聊,答完话半天没听到葛萱声音,奇怪地抬头一看,只见一尊张大嘴巴的呆头鹅腊像,“你干嘛这么惊讶?他也是大人了。”   葛萱脱口驳道:“什么大人,你比他还大好几岁怎么没见你去嫖?”   对话框里少岛主在刷屏:江子江子江子江子江子……   江齐楚盯着电脑,噎了半天,才艰难地给出回答:“我比较忙。”   葛萱恍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蛋噌地燃烧成一颗小太阳,默默地吐下舌头溜回自己房间。   江齐楚被她仓皇的背影气得直笑,视线落在手边几只玩具熊上,捉来一只把玩,再转视葛萱紧闭的房门,笑容不由发紧,渐渐变成一种无奈。还想如往常如过去一样,轻叹一声就释然,却发现从前能做到的事,现在好难。   她与他从未如此之近,仅一门之隔,他要的不正是这般朝夕相处吗?得以守护她的快乐,驱逐她的不幸,明明已经得到这么多,心仍然不满。   人永远会生新的贪念。   葛萱在江齐楚面前冒场不是一次两次,这回不知为何尴尬起来,洗完澡躺在床上,脑中走马灯似的尽是和江齐楚相处的片段,无数的事儿,脸上热气不散。   余翔浅来电话的时候葛萱还没睡着,刚巧拿过手机看时间,直接切成了通话状态。   电话两头都愣没了言语,还是葛萱先笑起来,余翔浅才回神交待工作。他很快要出国一阵,近期连夜赶工,葛萱说这也挺好,免得到那边时差混乱。   余翔浅笑道:“你又不用倒时差,早点睡吧。”   深夜里他声音无比温柔,葛萱听得起了一身冷痱子,放下电话裹紧被子,无端端发笑。   睡前隐约听到雨声,反正房子不会漏,发大水也最后才淹到六楼,葛萱睡得踏实。早上起来在客厅里看见百岁,驼着背坐在沙发上,直勾勾瞅着面前茶几上那份头天的晚报,眼神呆滞。看看表早过了他平常出门的时间,葛萱怪道:“怎么还没走?”   百岁居然才注意到她,含糊打了招呼,顺便打个呵欠。   葛萱对他那一脸的蔫相满腹狐疑,热了两杯豆浆端过来,小心问道:“你是没睡好还是刚回来没去睡呢?”   “废话,打一宿雷谁能睡得好?”他抿了口热豆浆,后知后觉道,“我干嘛刚回来啊?”   葛萱翻个白眼,“你不嫖去了吗?”   百岁恍然,“你以为我纵欲过度?我这年轻力壮的,一宿,至于吗?”   “小流氓崽子。”葛萱骂了一句,洗杯子出门,听他在身后哧哧邪笑。   大约是雨季要到了,这两天每每傍晚阴云骤集,夜里狂下,早晨又放晴,一天热过一天。公司赴美路演行程将至,上上下下忙作一团,错过正点下班时间就赶上暴雨,夹着响脆的雷声,惹得楼前等车那几位女同事尖叫连连。叫声未落,又是一片白光闪亮天际。   路过的男同事则交头接耳窃笑。   葛萱坐在一楼的咖啡厅,听着门口此起彼伏的叫声,心说打雷有什么好怕的,阴云里那闪电花多漂亮。心不在焉去端咖啡,指尖被杯缘烫到,唉呀一声,适时雷响。   余翔浅刚巧走过来,不明所以,“小葛害怕打雷?”   葛萱捏着耳垂,“不啊。”怪罪地瞪视桌上那双热咖啡。   他只当这丫头在逞强而已,手掌在她发顶揉揉,笑道:“别怕。”   葛萱背脊倏凉,仰头视及他满眼柔情,当下不知如何是好。这不该是余翔浅的表情,陌生感使她莫名烦躁。   余翔浅则大方落坐于她对面,“他们还没到?”   “下雨堵车吧。”她公式化作答,“我打电话问问到哪儿了。”   他摇头,“等下吧。”目光调至窗外,“今年雨水好大,是个富年。”   明天就要启程周游列国,这会儿竟能姿态散闲地坐在这里同她聊天气风水。还有刚才那情鬼附身的眼神……葛萱忍不住侧眸望他。   似乎感觉到她的戒备,他并不与她正视,倾身取过杯子浅啜一口,低声吩咐,“多注意□体,别感冒了,我不在,这边很多事都要你独自处理。”   葛萱漫应,“放心好了。”   余翔浅笑笑,倚进沙发椅里欣慰地说:“你工作能力我是放心的。”至于其它方面,显然是个转折语气。   还好,他没说完整句话。   若同他谈及工作以外的其它方面,那感觉仍是怪怪的。   大雨将玻璃窗冲刷得异常明净,葛萱此刻的心也如这幅水幕一般,看似纷叠乱涌,实则清亮无比。   余翔浅次日随集团高管飞往美国,葛萱当天下午的飞机辗转于地方公司跟进销售例会。北方区六个重点城市跑下来,回到北京已经是一周之后。下午三点多,天空焦白,葛萱拖了一箱脏衣服从机场出来。里外翻不到家里钥匙,只好先到附近江齐楚的工作室落脚。   江齐楚正要出门去见个广告商,葛萱见状立马兴致勃勃请求同行。他心疼她天南地北折腾了一礼拜,想让她早点回去休息,当下回绝道:“不让领孩子。”   葛萱扯扯身上因短途飞行而皱巴巴的套装,“你看我穿这么正式,冒充下你秘书。”   江齐楚笑道:“太正式了,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老板呢。”   “让我去吧,”她实在好奇,“我从来没看过你谈客户。”   他无奈,拎着她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天天都在谈?”   葛萱欢快地坐进车里,“我谈是我谈。”百岁的话,她可能都没这么大兴趣,但是江楚平常聊天都跟挤牙膏似的,他真的能谈业务吗?   “哎?你不是做游戏的吗?为什么还谈客户?”   “游戏不一定只做给玩家啊,给钱的都叫客户。广告也是钱,投资也是钱。”   “那不就商业了吗?”   “那你以为我是做公益的?”   葛萱大略明白了,套用句百岁常说的话,“原来大家都是出来卖的。”又想起自己签第一单的艰辛,一路喋喋不休。   江齐楚不由叹服,“葛萱你精力可真好。”听她嗓子哑得跟嗑了一宿瓜子似的,还在那儿眉飞色舞地讲。   她憨憨一笑,“只要余翔浅不在我都没那么忙的。呵呵,我主要是看他就忙叨。”   “所以你就来忙叨我。”江齐楚无奈。   这时他还预料不到葛萱的存在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困扰,直到与合作方在会议室洽谈。正对着投影墙做幻灯片讲解,扭头切换页面时,蓦地与收到长桌末端她鼓励的笑容,忽然间思路就混乱了。也没多犹豫,借着倒水的动作掩饰异样心绪,顺便同葛萱低语,“你能出去一下吗?”   葛萱哪里知道她在这儿,江齐楚不会说话。只当是有些敏感的商业数字需要自己回避,反正她也见识到了,听他这一说便痛快起身,在会议室外等。   江齐楚顺利完成洽淡出来,在写字楼左侧的休息椅旁边找到了葛萱。   原木色的长椅上落了只白色小蝴蝶,她正拿着手机翼翼地进行偷拍。猫着腰,伸着臂,探着头,穿着套浅绿色裙装,她看起来就像一株造型奇特的植物,于阳光下不声不响地生长。   江齐楚一直等到她拍出满意的照片,才步下台阶唤她上车。   葛萱一回头,蝴蝶惊起,绕着她转了半圈,翩翩飞远。   她跑过来秀自己的作品,江齐楚瞄了一眼,笑道:“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接过来手机细看,前后一翻,意外看到自己刚在会议室里说话的一张照片,顿时愣住。   葛萱贼溜溜地凑上前,“这个也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吗?”当时所有人都看着幻灯片听江齐楚讲解,她躲在那个角落里完全被忽视,可以为所欲为。   江齐楚露个不堪重负的苦相,“我真的谈不了这个。”   “得了吧,您还想怎么谈?”葛萱觉得他有些妄自菲薄了,“那些人被忽悠得一愣一愣,就听你一人儿在那朗朗地白唬。”   江齐楚被她难得的夸张逗笑,“忽悠人是胡子赵的强项,他最近跟老婆闹离婚没心情来,抓我临时充阵。之前都谈得差不多了,给他们大老板走个过场。”   “离婚?为什么?”   “他在游戏里认识个女孩儿,也是北京的,两人线下动了真格,被他媳妇儿发现了。”   “媳妇儿说要离婚?”   “胡子自己想离了娶那女孩儿。”   葛萱叹为闻止,“他几岁了都!”   江齐楚叹道:“也难免吧,成天泡在一起。”   葛萱争道:“那两口子也成天在一起啊。”   江齐楚双眸低转,“没有一个共同为之努力的目标,在一起越久,越两相生厌吧。”  65 (十六)难过了就回家   葛萱难以理解,她想问江齐楚,怎么才叫共同的目标?白头偕老不是吗?家庭美满不是吗?一定要将目标具化量化,才能够共同为之努力?   那你将来也会找个游戏中认识的女朋友?一起打怪升级?   这件事葛萱也很想确认,可就是无法轻松地问出口。似乎有种预感,无论他答是与否,都不会是她想要听到的。   不过是一个应景的问题而已,也变这么莫名纠结了。   感情这方面,她终究是不得其法。   葛萱有时会想,可能自己就没有谈情说爱这根筋,所以才一遇到阻碍就闪躲退缩,反而是工作上无论多麻烦的问题,她都敢于直面应对。   或者她是工作狂属性,或者余翔浅当初是嗅到同类的气息,才决定聘用她。   葛萱在中国,却得随着路演行程辗转全球倒时差,生物钟被调得乱七八糟,仍有余力兼顾余翔浅国内的一些差事。不过已经将近麻木了,只能计件完工,无暇顾及方法方式。   余翔浅又无慈心,虽是他的工作,她处理不当照样挨骂,说她“要做就做好。”   葛萱隔着太平洋跟他顶嘴,“才不是我想要做。”   他不急不恼,“你看,你就是不情愿才做不好。”   葛萱乖乖念道:“您不是常教导我吗,不要跨界,不要张罗,不要管闲事。”   余翔浅冷笑,“真会偷换概念,我的事是闲事?”说着想起一件正经的闲事要警告她,“倒是如果地区销售例会正常开的话,你少去凑热闹发表意见。”   葛萱应下,可惜没来及上心。   天亮结束和美国的视频会议,一大早就被接连响不停的电话吵起来,说北京公司和大连公司在会上打起来了,让她去帮协调。   葛萱又困又担心,亦或是祸来神昧,把理智扔下睡觉,头脑一热就说:“我马上到。”   出门时遇到江齐楚刚浇花下来,葛萱说去救火,胡乱取下一双鞋,也不管跟有多高,踩上就跑。   江齐楚不放心她急惊风似的,拿了车钥匙跟出去,“我送你,这会儿不好打车。”   葛萱坐上车就跟他抱怨,“新来的大客总监开地区会,你说当着一大堆业务主管,你该表决心表决心,该压任务就压任务,什么会不好开,人老先生给开了一多弱智的会你知道吗?分客户大会!情等着炸庙呢吗?我不用看都知道得打成什么样。”   江齐楚听得好笑,“真动手啊?”   “那还含糊?你忘了年初销售和大客争盛起子公司那回,各部门主管带头打,记事本啊文件夹子满天飞,没把我吓死。这小子肯定也吓二了,赶紧打电话让我去呢。”她也懒得修饰语气,恨铁不成钢地说,“真以为新官上任什么火都能点啊,这下玩火自焚了吧。烧死得了。”   “你别扇忽啊。”江齐楚提醒她,“全都在气头上,别本来没你什么事,崩一身血。”   “我有分寸,又不是头一天跟大客的打交道。”   但以非大客人身份在主管会上说话,她却是头一回。   葛萱后来想起这次的事,才知道自己欠考虑了多么致命的因素。   葛萱一出现在会议室,立刻成了众矢之的,地方的都知道她是北京总客服出身,一定向着北京说话;北京的头儿是魏旭,直觉认为是余翔浅授意她来打压自己,当场就抹起了眼泪,“北京区那么不受待见还浪费工资养我干什么?我舍家撇业维护的客户,凭什么得分给别人?小葛,今天你既然来了,你就说一句话,他们朝我要佳豪,你说分,行,我让出来。不光佳豪,全他妈给你们,你能花到下辈子就都拿走。”   葛萱瞧这情形,如果说同意分,魏旭能疯了。说不分,那新总监也不用干了。两方人马又齐刷刷望定了她,一副这事你一定得给个说法的表情。   葛萱是双面胶难粘牢,赔着笑卖人缘,“你们逼我也没用啊。”   新总监这时也意识到自己把葛萱弄来不是明智之举,“这本来就不关小葛的事,大客户现在是我来统一配置……”   魏旭脱口就骂:“不关她事你把她请来?北京的客户你他妈见过几个就敢跟我说配置?佳豪注册地在大连,可所有业务都在北京,他们老总媳妇儿是我表姐你知不知道?这单子你都能给我分出去?”   大连公司立刻又反唇相讥,说全北京客户都是她魏旭家的亲戚……眼看双方又往动手里做准备了。葛萱倒是刚听说魏旭提的这层关系,正不知真假,手机响了一下,江齐楚发来的:   原来是谁客户就算谁业绩。推给余定夺。   葛萱沉下火气,敲敲桌子,“魏姐你不是让我说话吗?王哥你呢?”她问大连公司的主管,骚乱平定下来,她硬着头皮说出决定,“仅止佳豪这一个单子,业绩算北京的,大连拿佣金。有意见的现在就往美国打电话。”   佳豪总投放金额高,没了这单,很可能完不成业绩指标,总业绩指标没达到,整个团队都不能领满额佣金,所以魏旭会争得沾亲带故。   大连虽说拿的是个画饼,实际上也没吃亏,按指标完成自己份内其它任务,这单佣金还照提不误。   双方各打一手板,也给足了新总监面子。   一场风波暂且压住,余翔浅事后听到消息还赞她处事果断,但是葛萱自己也知道,这根本就是扬汤止沸,忙和得挺欢,实则没解决任何问题,反倒把事情又揽到自己头上来。而且余翔浅很早就警告过她,不要参与到销售之间的纠纷,结果她还是强出头。   余翔浅的确是恨得牙根痒痒,本着一贯的“小错狠骂大错无语”原则,单就此事后续权宜交待一番,见她一味闷应不做声,才肯容她时间自己检讨。“就快回去了,有想要的礼物吗?”   葛萱怨气犹存,狠狠许愿,“我想把所有客户都建进我的销售机会里!”省得那帮孙子戕来戕去。   余翔浅对她这牲口般乐观的心态再满意不过,“现实一点,你哪有销售机会?”   她叹口气,“那忙完这阵多给我几天年假。”   他在电话里干咳一声,忍着笑哄道:“好好干,总有一天那些客户全是你的。”   尽管他没许诺,但是葛萱相信,忙过了上市,假期会有的。她早把请假单写好了,只等余翔浅回来签字,看着桌面上一个个被叉掉的日期,葛萱真诚地说:“你早点回来吧。”   “我也想啊。”他长吁一声,疲势尽显。   葛萱看下时间,他那边又是后半夜了,“去睡吧,明儿又得忙一天。”   他很自我地道别:“晚安。”   葛萱笑着提示,“我在吃午饭,余总。”   “我知道。”他轻笑,“只不过和你说完晚安,好像比较容易入睡。”   葛萱却是整餐食不知味。   她在想要怎样纠正余翔浅错误的领会。   这时的葛萱已恍恍明白,哪怕他像许欢一样唤她小葛,哪怕他像许欢一样带她体会不同圈子的生活,他都不是许欢。而她即使曾因他独特的温柔心猿意马,也从没对他真正动情,她动的只是心思。   虚荣心。   因为本质平凡,才需华丽装扮。就像很多人对奢侈品的渴望,葛萱想过有这样一个名声在外的男人站在自己身边。是身边,却不是心间。   上学时常听调频广播,夜间节目里说最多的一句话是:静下来听听自己的心。   葛萱也想找个夜深人静的时辰,好好整理下心事。只是渐渐的发现,越是自己拿捏不准的事,越不能细寻思,完全凭直觉去处理,反而更好。   这一晚她辗转反侧,干脆放弃睡眠,开了电脑上网搜打折机票。第二天一早敲开江齐楚房门,“送我去趟机场。”   江齐楚迷糊着拉下眼罩,“你要去美国?”公司今天挂牌,她要去陪余翔浅喝庆功香槟吗?   葛萱忽略他这种不假思索带给自己那一瞬的难过,扬起笑脸说:“去东北。回家吃樱桃啊,我都四五年没吃着家里樱桃了,再不吃今年又没了。江楚,你要不要一起?”   北京已热到知了鸣暑,东北还是初夏气温,傍晚了还有些凉意。樱桃果虽挂满枝头,却尚未红熟,嫩嫩的粉透着怯意。   像职场新人。   葛棠毕业了在市初中实习,周五下午就没课了,坐3个小时车回到家,进门先到前院樱桃树下看果子,跟上周比也没几颗熟的,“是不是总下雨把樱桃浇掉色了?”   袁虹好笑,“明天让你爸都给涂红了。”   葛冬洋挤对女儿,“看你,葛萱也不在家跟你抢了,还老惦记惦记的。”随手揪一颗小青果,不在乎地扔进嘴里,五官立即皱成一团,打了个冷颤,掉头吐掉,“真酸啊。”   “酸你还吃!”葛棠用力将他推离果树,“没等熟都让你祸害没了,妈你看他啊……”   袁虹白他一眼,正要说话,后院铁门被人拼命敲得咣咣响,“来了!”示意孩她爸去开门,不悦地嘟囔,“这谁啊,跟撵上门催债似的。”   葛冬洋过去一看,“咦呀,可是有个要账鬼来了。你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咋回来了?”   小棠眼珠一转,咻地从前院穿过屋子蹿到后院,惊骇地看着葛萱,“我说昨晚上怎么梦见一窝小鸭嘎嘎叫唤,原来是你这个闹人的回来了。”   葛萱捏住妹妹的脸蛋摇晃,“我才不吵,我们同事都说我就是太不爱说话。”   “你们同事肯定是耳禅太厚了。”拍开她没轻没重的手,葛棠揉着脸转向她身后的人,“江哥也陪她疯……”   江齐楚佯做无奈,“唉,你姐现在可烦人了。”   葛棠笑起来,“你快好好跟我说说,我可爱听了。爸,把我摘那碗樱桃给江哥拿来。”   葛萱眼睛一亮,“我要吃!”   “吃完饭再吃那玩意儿。”袁虹吩咐道,“棠跟你爸去买条鱼回来。”   葛萱咧嘴,“客气啥啊,有啥吃啥呗。”   袁虹把江齐楚迎进来,“赶紧进屋,坐的火车还飞机啊?”   “早上的飞机,到哈尔滨倒的大巴。”   “那真快哦。现在自己干了是不是更忙?”   “都一样,四处跑。”   “自己干也好,自由,省得老看别人脸色。公司注册了吧?”   “嗯,要多招几个做开发的……”   葛棠看着因自作多情而被冷落的姐姐,噗哧一乐,“要不你跟我和爸买鱼去吧。”   这间房江齐楚住了六七年。   是北方平房最常见的格局,方方正正间出四个房间。爸妈住的大屋里一铺大炕,家具柜子和电视都在这屋,平时来了客人,直接脱鞋上炕坐着聊。小屋的一铺小炕只够姐妹俩人睡,挨着炕有张大写字台,旁边是衣柜,十余平的小屋塞得满满。   小屋出来是厨房,白瓷砖橱柜还是当初江齐楚家打的,年久虽有磕碰,但擦得极干净,橱柜上有液化气灶子,夏天做饭用,冬天点炉子烧炕烧暖气,到饭点儿填旺了火就可炒菜。厨房向外推门是后院,主要是一个半露天的煤栏,就近取煤和引火柴禾,几步开外就是大门,因为离屋子近,平时出入都走后院。   厨房另一侧是刚才吃晚饭的小方厅,几把椅子,一张俗称“靠边站”的折叠圆桌,平时收着,来往不碍事,吃饭时把桌子一放,便成了餐厅。   方厅向外的门推开是前院,前院十分宽敞,比房屋建面还大,一间仓房存米面堆杂物,厕所也在前院,除此之外还有二十多平的空地,夏天泛了土,便可种花种菜。江齐楚小时候站在菜地边吃樱桃,落地的籽发了芽,还长出一棵樱桃树来。   树脚,满满的全是黄花菜,朝绽晚败,每天开花每天凋谢,所以也得个雅号叫一日百合。花朵剪了之后又会长新芽,没来及剪的,便萎缩在叶丛中,与几株天黑才开花的异种一对比,有点楚楚可怜的意味。   江齐楚蹲下来掐了朵残花,拿在手中把玩,忽而失笑。一只手伸来将花夺去,他一怔,回头仰望是葛二姑娘促狭的笑脸。   “葛萱说你在家阁楼上也种了一槽一槽的黄花菜,到开花的时候每顿饭都炝一盘。”小棠故作疑惑地瞅着那朵花,“有那么好吃吗,从小就吃也没够。”   江齐楚摇头笑笑,“人民教师说话好复杂。”   小棠撇嘴,“没你复杂。”   葛萱趴在前窗台上喊:“喂——有有打麻将的?一缺三。”   袁虹在里面呵斥,“纱窗放下,进一屋蚊子。”   小棠说赢家里人钱没成就感,让爸妈陪这俩大城市回来的人耍。葛冬洋坐上正位了,手一伸,“来,老姑娘,零钱儿借爸两个。”   小棠直接拒绝,“没零的。”   “整的也行。”   “妈呀整的你都借,待会儿拿啥还啊?”   葛萱大笑,笑得特别夸张。她从进家门开始就一直在笑,各种笑,点炮了是苦笑,给钱时是冷笑,“拿去输去。”   葛冬洋批评女儿没有赌徒精神,“输钱不带酸叽的啊。”   葛萱狡辩,“不是差输那俩钱儿,这牌气人。手老硬了,就是命不好,一把不胡。”   江齐楚听她唱苦情,只是笑,不时看看手表,打个呵欠。   袁虹瞧出他心不在焉,“玩完这圈睡觉去啊,快九点了。”   葛萱不依,“九点了急什么?我平时这点儿都没到家呢。再打一圈,现在就我一人输呢。”   袁虹说:“你输点儿行,这个家属你挣钱。”   “胡说,江楚比我挣的多!”   这话一出,小棠当即喷笑,朝江齐楚挤挤眼。   葛萱倒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默认了什么,忙着跟妹妹走后门,“小棠来给姐支把和牌,等你上北京,我豁出俩月工资请你吃海鲜。”   小棠不买账,“拉倒吧,估计我也吃不香,俩月工资让我一顿就给搓了,那还不跟嚼自个儿肉似的。不够心疼的,我还是吃虾条儿吧,味儿差不多。”   袁虹又催促,“快点打,别逗贫了啊。”   江齐楚点头响应,“我也有点困了。”   葛萱斜眼瞪他,“你少装,昨晚还通宵打游戏呢,今天不到九点就说困?”   江齐楚佩服地看着她,“你知道我昨天熬一宿就好。”都没睡上一个小时就被她拍醒了,这会儿居然还敢嫌他不作陪。   葛萱孤力难挽狂澜,怨念地守着一桌麻将,看他们一个两个陆续撤退。   江齐楚把笔记本电脑和无线网卡搁到她面前,“睡不着上会儿网。”   葛萱轻嗤,“上网要干嘛?”   “马上九点半开市了,你还真绷着一眼不看啊。”   “看什么?呵呵,他们骗了美国人两亿刀。”   “别这么说,你也分着期权了。”   “那就是一堆蛋,焐不到日子都孵不出小鸡。”   “干到年限就是了,现在对业务这么熟,不比当年好混得多?”   “可能就是业务太熟了,不像以前那么稀奇了,特别没干劲儿。”说罢对他仰起头,指着眼角的鱼尾纹,“你看这是什么?”   江齐楚轻瞥她一眼,“我看那是你今天笑的。”   她又笑了,笑容发紧,“好累。”   他低垂了长长眼睫,片刻不语似在思索,该说的却都没说,最终也只勾了抹浅笑,“累就早点睡吧。”  66 (十七)逃兵江齐楚   葛萱到底也没看上市直播,开电脑扫了俩小时地雷,无数次炸满屏幕,直炸得眼花缭乱,心里的烦乱仍没得以转出。   小棠揉着眼睛从房间出来,小声传令,“咱妈让你进屋睡觉。”   葛萱乖乖应声,伸了个懒腰说:“明天你请我吃烤串去呗?”   小棠敷衍同意。   袁虹在屋里听见姐妹俩对话,笑骂,“吃货,晚上食儿还没消化净,又惦记上明天的了。”   葛萱嘻嘻地关了灯,黑咕隆冬钻进妹妹被窝里,冰凉的皮肤惹小棠尖叫,挨了袁虹轻斥才老实躺好,“妈,你和我爸看楼去了吗?趁天暖和买了好能装修,别等到冬天了,那边没装完住不进去,这边还得烧着炉子。”   袁虹应道:“看了几个,太大了,都九十多平。”   葛萱算了算,“九十多平实用面积也就八十吧,不大。”   袁虹不同意,“过两年小棠也上班出去不在家住了,就我和你爸俩人,住那么大房子干啥呀?完了弄得你手头也挺紧巴的。”   葛萱说:“买不买我手头也紧。”   袁虹趁机数落道:“葛萱你不能再那么乱花钱!好几千给小棠买个钱包,她怕整丢了,压根都不敢带出去,成天跟家锁着。”   葛萱不用看也知道小棠肯定要给她白眼,还是捧腹狂笑不止。   小棠忍无可忍,抓过旁边小布偶准确捂住姐姐的嘴。   葛萱挣扎着求饶,“不笑不笑了……”顺顺气儿对袁虹说,“八九十平差不多,买吧,兴许过两年我还回来呢。”   袁虹哼道:“回来自己在这平房住。”   葛萱心不在焉笑笑,半晌才说:“这平房也值不了几个钱吧?要不就先别卖了……到时候这片拆迁,搞不好还能涨价呢。”   袁虹怪她起高调,“想得跟朵花儿似的。”   葛萱一早喝了碗粥就张罗出门,“先随便去哪儿溜哒溜哒,早点过去占桌。”   江齐楚安抚她,“这不是北京,不用等位。”   葛棠心知该来的躲不过,“走吧,现在出去差不多能赶上咱妈那趟车。”   县里开了四条线路的城区小巴,袁虹在1线车上售票,刚好能经过自家胡同口。葛棠认得车牌号,三人特意等上这辆车。袁虹看是他们仨一愣,“这么早干啥去啊?”   葛棠一本正经地说:“逛夜市儿。”   袁虹瞅着莫名雀跃的葛萱,估计也是她起哄,“来,起票。”   江齐楚这回不抢着掏钱了,抓着扶手站旁边看热闹。   葛萱在包里摸了半天,掏出张一百的,笑嘻嘻地递过去。   袁虹毫不客气,接了往兜里一揣,“没零钱,不找了噢。”   “妈呀,”葛萱傻眼,“赶上抢钱了。”   那些烤羊肉串的小摊都没正规执照,基本要等到傍天黑了才敢摆出来,一直营业到后半夜甚至凌晨,所以上午根本就没有出摊的。东玩西逛地疯了一上午,下午两点多,终于找到一家,葛萱颠颠跑过去点了一大堆吃的。葛棠威胁说吃不了给她打包带北京去,葛萱很有信心,不料一串还没吃完,手机忽然响了,看到屏幕上“余翔浅”三个字,食欲散了个精光。   “都挂上牌了,还有什么忙和的啊?”葛萱叨咕着接起电话,“喂,余总。”   “在公司吧?我约了顾加东吃饭,你也一起。”   “你回北京啦?”葛萱诧异地瞪着江齐楚,似在向他求证公司是不是北京时间今早上市的。   江齐楚也很奇怪,翻过手腕看表算时差。   余翔浅语气倒很淡定的,“嗯,刚到。你手上工作尽快处理,我大概五点钟左右到。”   葛萱干笑,“我在家了。”   他不意外她跷班的行为,并不追究,“那我直接去你家接你。”   葛萱笑容越来越僵,“我在……黑龙江。”   电话里一片沉默。   葛萱让步,“礼拜一就回去!”   他气疾败坏,“谁给你的假!”   “没人啊。”   “没人批假你就敢跑回老家去?是不是有点放肆过头了?”   “可是今天是礼拜六,本来就该正常休息好不好,我为什么不能回家?礼拜一到公司上班不就得了……”   余翔浅把电话掐断。   葛萱骂一句,“病人!”拿起肉串恶狠狠地嚼。   江齐楚和葛棠面面相觑。   葛萱晚上买了很多菜亲自下厨,小棠只在一边指点她油盐酱醋的摆放位置,江齐楚端着洗净的菜站在锅前,看着葛萱欲言又止。小棠笑道:“我记得江哥以前炒蒜苔也挺好吃的,就是油大。”   葛萱哼了哼,“那是不会做菜,怕粘锅啊,可不猛放油吗。”   江齐楚嘿嘿笑笑,也不辩驳。   小棠猜他要说不该说的话,喊他一起去方厅摆桌子。江齐楚应一声,却抓紧机会对葛萱说:“吃完饭把票订了吧?”   葛萱低眉冷对,“你现在走我都没意见。”夺过他中的盘子,将菜往里锅里一扣,翻炒出火苗来。   小棠看不过去了,“喂——”   葛萱又将一张冷静脸向妹妹,“‘喂’什么‘喂’?你知道啥,余翔浅过年没让我放假的时候就说过,等忙完公司上市了,我随时想休他都批。”   小棠才不关心这些,“你油没开就下菜!”夺过铲子以肩膀推她,“进去,你弄这玩意儿,咱爸咱妈吃完明天还上不上班了!”   葛萱技不如人也不反驳,退后几步,反剪着手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就是不肯去订票。   离礼拜一还有几个小时的时候,葛萱主动给余翔浅去电话道歉,说自己那天语气太放肆,说不该不跟领导报备就私自请假……   余翔浅不耐烦听她客气,直接了当地问:“什么时候回来?”   葛萱心平静气和,“余总,我最近确实压力太大了,工作状态很不好,能不能给我几天时间调整一下?”   “几天?如果一直调整不过来呢?”   “……怎么会?”   “那天分客户的事,我听魏旭细说了,她其实是觉得你这么做比较合理的。”   “与魏旭有什么关系,我不是在跟她怄气。”   “那是什么?”他徒地扬高声音,“是什么原因让我开完香槟就搭飞机辗转半个地球仍不能见到你!你告诉我啊。”   “余翔浅……”   “我以为你懂我的。我以为……你会守在电脑前跟我一起倒数读秒。我对着镜头举杯,假想你在屏幕这边也拿只杯子……”自嘲的笑声截断讲话。   读秒结束,交易大厅里香槟迸溅,他在这一片欢呼声中突然寂寞。麻木地与集团领导同仁们一一碰杯,看一张张脸眉开眼笑,心里却有着成功无人分享的失落。搭了最近的班机回国,中午从纽约起飞,时针转了一整圈,到北京,也刚刚是午后时分,太阳正毒。排上出租就给她打电话,她竟敢跟他说礼拜一再回来。   礼拜一呢,回来的也只有一个电话。   余翔浅问:“你想怎么样?辞职吗?”   知道他不是威胁,只是单纯发问,葛萱从没想过这个行为,但是很奇怪的,听他说出来,她并不惶恐。   “你要辞职?”他再次确认。   “让我想想好吗?”   “不管是魏旭还是我让你有这么大的压力,你如果觉得无法承受,就直接跟我说。不想待在我身边也好,我可以安排你去别的公司。前提你马上给我回到北京。”   “我没想跳别的公司!我……唉,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明天再谈好不好?”   “好。”他爽快应允,紧跟着又补充一句,“谈不谈都好,但你记住,小葛,没我同意,你哪都别想去。”   葛萱对着已结束通话的手机说:“我就在家待着,哪儿也不想去!”   回头看看漆黑的房间,爸妈早已入睡,江楚从离开北京也每天睡得早早,这家伙把她家当疗养院了。小院里蛐蛐叫得争先恐后,伴有蛙声,也没池塘,不知存活在哪里的。   葛萱在窗檐那把破藤椅上坐下,扰了虫鸣,演奏暂停,周遭安静得耳鸣。   月底,月亮连芽儿都没有,厚厚的云层也遮住了星,周围能看到的地方都没光源,可就是没有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为什么能看见呢?葛萱举着手,“难道我是夜视眼吗?”   或者说很远的地方有光吧,能一直照到这边来,肉眼又看不到,大概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比方说,北京?   房门合叶发出细小的转动声,被极缓极轻地推开,有人从屋里出来,脸是看不清的,但轮廓很明晰。葛萱维持着举手的动作,发出鬼魅幽森的笑声,“咯咯咯……”   江齐楚轻笑一声,“被蚊子咬死还魂了?”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葛萱只觉全身都发痒,“唉哟赶紧回去了。”抓了几下,起身往屋走。一只冰凉的细玻璃瓶抵住她下巴,略显刺鼻的香气空气里浮散开来。   江齐楚在她之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靠进去,仰视天幕,“下雨了吗?”   “快了。”葛萱边涂花露水边笑,“蛐蛐没好声地叫唤,估计是闷的。”   “晚上下白天凉快,不像北京,半个多月没一滴雨了。”   “嗯,攒到奥运会下呢?”   “这孩子真缺德。”   “真有意思,全国都有雨,就北京不下。快开幕了吧?”   “还10天。”   “你要回去看吗?”   “我明天订票。”   葛萱手上动作一顿,又继续,“哦。”   “你呢?”   “也这几天吧。早点回去,耽误一天好多钱呢。”   他低笑,“都以为你不在乎钱了,跟领导那么吵吵,不怕被断了来钱道?”   葛萱拧紧瓶盖,过呛的味道让她连打了几个喷嚏,带着浓浓鼻音说:“我想明天把钱都提出来,跟家这边买个楼。”   “想好了?”他声音严肃。   “是给爸妈住。我妈这两年血压高,一看人多就头晕,不想让她去卖票了。小棠也上班了,家里现在用不着什么钱。就在我爸单位近的地方挑个房子,让她在家做做饭得了。”   “嗯。”他沉默片刻,“挺好的。钱不够跟我说吧。”   “好。”   “进屋睡觉。”   这就完了?葛萱对停在这里的谈话不太甘心,所以他就是出来送花露水的?   “要是选个最能熬夜的人当火矩手,肯定能选上你。”   “呵呵。”说起奥运——“哎?今天几号?”   “27号。不对,过12点了,28号。”   “哦,难怪……票不好买。都上北京看运动会去了。”难怪刚才余翔浅那么大的火,7月27日是他生日。忽然很想用力叹气,可是才一吸气,猛地呛进了夜风。她就站在窗根下,不敢大声咳嗽,怕吵醒屋里的人,憋得直发笑。   江齐楚低声埋怨,“你看看你……”伸手抚着她的背顺气。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她总是这么狼狈,以前她还稍微掩饰着些,后来索性能有多二就放任地二吧,反正她也瞧出来了,这个人是老天专门派来看她出糗的。而且无论她多狼狈,他都是以一颗宽厚的心,温柔的手,来帮她化解。   这口气终得叹出,葛萱吸吸鼻子,“江齐楚是大好人。”   他嗯一声,“我希望世界和平。”葛萱幸福。   葛萱听不到他默默的祈祷,用花露水敲他肚子,“你是说哪个游戏里的世界?”   “你的世界。”他这回是很实际地回答,“我希望你不要再跟人勾心斗角了,希望大家都活得单纯点。”   葛萱轻笑,“与其盼这个,还不如盼我能轻松化解这些勾心斗角呢。”   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心情,他仍能准确猜穿,“你已经……很厌倦北京了吧?”   黑夜中不需掩饰被戳中的狼狈,葛萱想了很久,才如实告知,“好像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那为什么非得留下?”   “你会一不喜欢就离开吗?还是说一觉得没有希望了,喜欢不到了,才会离开?”   江齐楚脑子一嗡,心下骇然。   “随便吧。”葛萱没耐心等他措词,“在我感觉,许欢对我算是背叛,我特别恼火,可是你三番两次的离开,那种想生气又没有资格的心情……”   “葛萱你说什么?”他听得清,一字一句,听得懂,只是不敢确认。尤其在她刚跟余翔浅通完电话之后。   葛萱泄气,“我也不知道我说什么。”   他慌慌解释,“我离开,是不想你因为依赖我,左右决定。”   “是吧,呵呵,我也觉得,我只是习惯了你。你不在,我就不舒服。跟感情没关。”   风一下也静止,只有夏虫还在畅谈。   江齐楚默默点头,“你想让我怎么说呢?葛萱,我知道,早就知道,你不用说得这么明白。”她真是有本事把他最极力隐藏的话也哄骗出来,“我不期待你这样的感情,但我没办法,就即使是这样,只是习惯,我还是喜欢你。我没办法。”   回来这几天,葛萱每天早上听到小轻骑的引擎声时,就开始怀念从前家里那辆老二八自行车。起码自行车不吵人睡觉。   葛冬洋以前不管雨雪天,一律蹬着那辆自行车上班,据说这车当年还是迎娶袁虹的彩礼之一。后来那车就常常出毛病,车梯折了,车铃哑了,前闸不好使了,右面的脚蹬板还碎了一角……每次修车的时候,女儿们若在身边,他定会念叨:这车比你们俩还大好几岁。   有一阵丢车成风,就这车不丢,葛冬洋还很得意,给二八取了个外号:贼不偷。结果才取完没两天就丢了。袁虹说肯定是他乱放,让拣破烂的划拉走了。葛冬洋不死心,下了班就去二手车黑市找。小棠劝他:“爸,要不你去古玩市场逛逛吧。”葛萱猜想那车下场更凄惨,都旧成那样了,估计也就局部零件还能用用,所以……不见得有全尸了。这话可不敢说。在葛冬洋决意接受车子丢掉的事实后,葛萱给小棠汇了笔钱,让她去买个摩托车给爸爸代步。   小棠才是算盘精,买了个最小马力的,说是车速跟安全性成反比。葛萱倒不管车速什么的,再慢也比自行车强,可是那摩托的发动机绝对有问题,怀疑油缸里加的是柴油,怎么噪音这么大……尤其是今天。大概是前夜自己睡得太晚,感觉他好像比平时出门更早。   葛萱拉高被子把头蒙起,直到摩托车声音彻底消失在胡同里,才钻出来继续睡。   一觉醒了听到沥沥的雨声,屋里面空荡荡,仿佛瞬移到了北京。   光脚跑遍里外屋,也没找到一个人,前后门都紧锁着。江齐楚电脑还在,但随身携带的几件衣服,以及装着移动硬盘和驾照等证件的那个手包——他走到哪儿背到哪儿的东西,都不见了。   看吧,这个薄性的怯货,又把她扔下逃跑了。只知道瞪眼给她上课,“你只跟自己说,我就是要什么,我一定要得到。”他自己又做了什么。   高中时看到她和许欢在一起,躲去了哈尔滨;大学时又离开她去了南方;之前虽然没有在地域上撇开她,但会刻意的减少在家时间,错开两个作息,说是有些活儿不得不留在工作室加班完成……葛萱向胡子赵侧面探问,发现那其实也并非必须。   现在又逃了。逃跑有意义吗?逃到上天入地下九泉再不相见?   小棠总说,葛萱这么多年被江齐楚保护得太好,都没有成长。葛萱觉没成长的是江齐楚。是,他本事大了,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但是,在遇到不知如何解决的问题时,他还是跟从前一样,不面对,不解决。自己不行,就求人啊,活得好像这世界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67(十八)开始懂了   小棠周日晚上回学校员工宿舍住,周一早上往家打电话,听见是葛萱接电话,骂了句“你真能得瑟”,就把电话挂了。   葛萱郁卒着去订机票,拜奥运所赐,这俩月进京的机票没一张便宜的。随便订了次日早班的,手机才收到出票信息,还没看完,余翔浅的电话打进来了。   语气风轻云淡,“你过来接我一下。”   葛萱很头疼,“你又喝啦?”抬头看表,大白天的跟她玩借酒浇愁吗?   他开始不耐,“我喝什么?在你们家的客运站了,过来接我一下。或者给我讲出租车要坐到哪?”   “啊?”葛萱不敢惊讶,但还是得确认一下,“你你你在哪个客运站?”   他果然暴怒,“就是你们老家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急着打断他,“这样,余总,您问□边的人,您现在哪个客运站,我们家这儿有两个?”   他听不太懂,单纯向站里的安检人员重复了问题,然后回答她,“说是‘个体客运站’。”   “等我十分钟。”   从葛萱出去上学开始,家里很久没这么频繁地来客人了。   这位看着不是本地人,葛萱介绍说是领导,到哈尔滨出差,刚好过来认认门,明天和她一趟飞回北京。“但我看不像就领导那么简单。”葛冬洋最后总结道,“老姑娘要不你回来看看?”   有些话大人不好沟通,姐妹之间问问倒无妨。   小棠马不停蹄赶回来,葛萱心知肚明是有人给她报信儿了,这孩子回来目的指定不单纯。余翔浅不知,听小丫头一口一个余大哥地叫着,感觉无比受用。葛萱心发毛,不明白这孩子如斯热情下揣的什么打算。   晚餐主菜又是鱼,袁虹拿手的就只有鱼,说起来也是因为葛萱最爱吃鱼。葛冬洋在饭桌上吃着吃着发笑,“咱家多长时间没这么热闹了,你们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一来就还接上溜儿了。江……”两脚同时被踩了一下,他不解地看看左边眼神警告的妻子和右边若无其事的小女儿,想不出自己哪句话说错要被禁言,犹豫片刻,筷子继续伸向女儿的碗里,“姜不吃给我。”   余翔浅倒没听出其他,仍在为不请自来道歉,“这么突兀就过来打扰,真不好意思。”   袁虹客气道:“哪儿的话,要不是离得太远,早该请你来家吃顿饭。葛萱什么也不懂,在单位多亏你照顾了。”   余翔浅称赞,“葛萱是好帮手,两位教导有方。”   葛冬洋骄傲得很,明明咧飞了嘴丫子,话却说得极谦虚,“她有什么不对的,你当领导的该说就说,没事儿,这孩子从小皮实惯了。”   “是啊,现在的年轻女孩子,像您家小葛这样踏实的真的不多。”   葛棠夹一块多刺的肉给他,“余大哥吃鱼。”   余翔浅笑着剔刺,“呵,我们本家。”   葛萱得承认,论忽悠人,拼拜年嗑,在陌生环境生存,余翔浅不愧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他一个人同她全家压跷跷板仍游刃有余。   尽管后来小棠说全家都喜欢江齐楚,但葛冬洋对余翔浅评价还是挺高的,说南方人就是斯文,说他懂礼貌不虚伪,是个实在人。葛萱不认同,“你们没看过他怎么对付客户的,我一点儿也不觉他多实在。”   袁虹说:“那些都是虚的,个性啊,能力啊,都不是主要,主要是看你们俩相处。但我感觉你不怕他。”   葛萱嘟囔道:“人家是领导,我哪敢不怕?”   袁虹不理会她的狡辩,“你看江子虽然处处都让着你,不过到真招了,你还是听他话。”   所谓知子莫若母半点没错,袁虹的这句话,算是分毫不差戳中了女儿的心思。   洗碗的时候小棠问葛萱:“江哥是因为他要来才走的?”   “我都不知道他要来,江楚怎么会知道。”提到江齐楚,葛萱还很来气,“江楚也没跟我说他要走啊,早上偷偷摸摸坐咱爸摩托跑了,真不讲究。”   小棠也想不通江齐楚为什么不等她姐自己先走,直觉认为这二人之间有什么质变,是否与屋内那位余总有关——“你让他来家,就算是关系确定了?”   “都说了是他自己突然跑来的,我跟他有什么关系好确定……”   “和他在一起,你就不会原地踏步了吗?”   葛萱无言以对,她不是完全没有这想法的。曾经她那么努力想让眼里只有事业的余翔浅看到自己,那么向往能走进他的生活,便得以远离贫困家乡,远离苦涩初恋,远离白眼讥笑。可当追求的这一切翩然而至,不知为何,她竟全没有盼望中的喜悦。   记得听江齐楚说过一种葛藤,那是极古怪的植物,一生为争雨露疯狂向上生长,让自己枝繁叶茂,再开出最漂亮的花朵,却不求结果。   到底,她想要什么呢?   排队出关,排队打车,排队交费,堵在比家里宽阔几倍的马路上,吐纳是可吸入颗粒物超标的空气,隐隐嗅到轮胎被地面烫化的橡胶味。   这不是个宜居的城市,一踏上北京的地界,葛萱就不自觉全身戒备起来,莫名的紧张。可正是这种紧张,让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很多时候葛萱会想,为什么大家都说自己这样好那样好,而她却一事无成呢?是对自己要求过高了吗?她只想做到人们称赞的那种程度而已。   其实在家对着父母,虽不说紧张,也无法全然放松的。有些事要避着不能说起,免得他们知道自己在这边过得辛苦会心疼;假装成一个孩子的样子,拼命逗他们开心……不过这种紧张,她心甘情愿的。   余翔浅处理完关机期间积攒的短信和电话,一扭头看到她脸上的倦惫,心上缓缓柔软,“累吗?”他问,随手将她放在腿上的背包取下搁在一边。   这小动作看似平常,却非余翔浅会做的。葛萱怔了怔,轻轻摇头,“昨天睡得早,刚在飞机上也眯了一觉。”   “我是问你,回到北京,感觉累吗?”他盯着她,柔和的眼波让她莫敢正视。   “还好。”葛萱挺直了颈背,视线落在他领口的扣子上,“倒是你,我们县条件一般,也不知道那宾馆你住不住得习惯。”   他笑起来,放弃纠缠她的视线,“小葛你这话别是骂我吧。我吃过的苦,你都想像不到。”   葛萱说完才记起他也非出身豪门,笑着弥补,“其实是我自己回去都感到有些不习惯了。睡得太早,起得也早,明明没隔多远,却好像有时差一样。”   “以后就好。”余翔浅说,“等你有一种‘无论在哪都不习惯’的感觉,那么到了哪儿都一样了。”   “好沧桑啊。”   “呵,给你讲个笑话啊。公司旁边那个假日,当年我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就住在那儿,感觉好富丽堂皇啊。早晨不舍得吃酒店的早餐——我们出差局里是不报餐费的,只给补助。冒着严寒半小时也没找到早点铺子,连便利店也没有,结果只好等到超市开门去买面包,回福建很久我都还想:北京人民是如何解决早餐问题的呢?很郁闷的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住那酒店是免费提供早餐的。”笑话讲完了,看她类似于礼节的浅浅微笑,余翔浅挑起眉,“不觉得好笑吗?”   “好笑我也不敢笑啊。”葛萱实话实说,“禁止嘲笑领导,员工守则上写着呢。”   “没事,笑吧。现在能嘲笑当年的自己,是件幸福的事,说明现状强于过去。”   “那如果老是想着回到过去,是不是就说明现在过得不好?”   余翔浅侧过脸上,“你想回到过去哪一点呢?上学?”   她摇摇头,自己也没答案。   他追问:“回到认识我之前吗?会不会想换一种相遇的方式,或者干脆不想遇见我。”   葛萱咋舌,“你居然假设这么无聊的场景!”   他绷着脸,“说说,总比一人一边倒头睡觉有意义。”   “我觉得,再来多少次都一样。因为我们现在的状况已经是最好。”她认真地回答他的提问,“你应该再找不到一个比我韧性高的助理,我也很难遇到你这种务实型上司。即使真能回到过去,与你的相遇相处,我也不想改变什么。”   “是吗?”他扶扶镜架,靠进椅背里轻笑,合起眼,良久,在葛萱以为人已睡着的时候,他的嘴角忽然又勾起一道弧,张眼深望她,点下头,笑道,“也好。”   葛萱相信小棠通知江齐楚她回北京的消息了,但他并没在家,葛萱站在门口,看着安静无人的屋子,心里好像比房间更空。搁下拉杆箱步上阁楼,花草们长得很好,绝不是百岁打理出的效果。   在卧室里整理第二天开会要用的文档,很晚了才听到客厅传来开门声,葛萱随手拿了水杯走出去。回来的是百岁,见到她很兴奋,也倒了杯水,端过来坐到她身边东聊西扯。   葛萱心不在焉,随便应付了几句,喝光水,杯子放到茶几上,借口困乏,便回房睡觉了。   看着自己那杯水被她一饮而言,百岁饶有兴致地搓搓下巴,掏出手机拨号,“喂,葛棠姐,百岁儿。萱姐回来了,听着门响出来看,看是我就又回卧室了……是啊,江哥好几天没回家了……”门咔地一响,百岁忙压低声音,“好像回来了,待会儿再说。”挂了电话翻身蹿到葛萱门口。   江齐楚换着鞋,对百岁迅疾的动作莫名其妙,“见着我跑什么?”   百岁装模作样拍门,“姐,我手机充电器呢?”   屋中人耐心应道:“没在我这儿。”   “出来帮我找找,着急用。快。”   葛萱叹着气出来,“脑袋能卸下来都得丢了。”往他常充电的沙发位置一望,意外和江齐楚四目相对。   两人都愣了下,江齐楚笑笑,“什么时候到的?也不先打个电话回来。”   葛萱生硬道:“我有钥匙。”心说你小子跟我装什么,我不打电话你就不知道我回来了?   “我哥不是想去接你么,”百岁成心捅窗户纸,“这还听不出来?”   葛萱白他一眼,干脆把话说得更直接,“想接我不会主动问我几点回来啊?还得等我通知?没诚意。”看也不看那被讨论的主角,甩门回屋了。   百岁乐得要死,还不忘把戏做到底,追过去伏在门板上低低窃笑,“哎哎,我充电器……”   江齐楚踢了踢茶几边那条连着手机的电线,“还整景儿。”   百岁玩够了,走过来把被踢翻在地的充电器拾起,崇拜地瞅着葛萱的房间,“真悍啊我姐,跟训小学生似的。人民教师出身?”   江齐楚道:“也算辅导老师吧,以前给我补过课。”摇头笑笑,上阁楼浇花。自己居然还有闲兴玩笑,隐约有点苦中作乐的意思了。   百岁痞痞地靠在楼梯上解领带,“大亮明天又要过来。”   江齐楚倒没他那么反感无奈,“反正我也不在家。”   “所以才跟你说一声。我白天去天津送车,萱姐自己在家害怕怎么办?”   虽不知其故,但葛萱的确是害怕商亮。江齐楚迟疑了脚步,“她明天也不在家吧,不得上班吗?”   葛萱被老板亲自逮捕回来的,自然再歇不得,次日便去公司报道复命。连休几日,忘了上闹铃,一觉睡过头,胡乱洗了把脸,套上件衣服就赶去公司。路上才发现把江齐楚衬衫穿身上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衣服会在自己衣柜里,大概是颜色相似,晒在一起收错了。反正周五没什么会议安排,着装也不用讲究。   不想余翔浅一大早接待国际客户。葛萱到公司楼下了,接到电话说外方总部来人考察,让她准备双语会议资料。资料妥当没问题,看时间已来不及回去换衣服,只好避着不出席。待到散会余翔浅将客人送走,才溜出来同前台的几位美女聊八卦,据说考察团一行四人都不同国籍的。葛萱分不清外国人模样,倒是记得其中唯一的女士年轻且气度不凡,黑发黑眸,眼窝深深,大家猜她是阿拉伯酋长的千金。   余翔浅回来看见一群女人挤着聊天的场面就皱起眉。几个前台接待见状赶忙散开,各自寻了些事做,不忘给葛萱投去同情眼神,望她自求多福。   葛萱摸鱼被抓了正着,无处可躲,索性迎上来主动招呼,“送走啦?”   余翔浅不答废话,径自往办公室走。   葛萱跟在他身后继续发表意见,“中东人好漂亮。”   余翔浅简评,“近配产物。”扭头看她身上那件过大的衬衫,“穿的什么奇装异服?”   葛萱扯扯衣摆,“也不算奇异吧。”   余翔浅神情微恼,“别一脸谦虚地,不是在夸你。”明显是件男装,偏她穿得还挺自在,让他越看越不顺眼,低喝,“再穿成这样不许来上班。”   葛萱扁嘴,“噢。”不敢再出声,也不敢再往跟前凑,免得碍眼,乖乖挨到下班打卡回家。   进门并没着急换下衣服,里外秀了一圈,她连阁楼也找过,可惜无人欣赏。衣服主人大概已经打定主意不再与她共处一室。   葛萱怏怏地坐在楼梯上,将一朵小黄花撕扯凌碎,不觉将心里的愤懑念出,“躲吧躲吧。江齐猪。猪——”锁声传来,门被打开。葛萱忙把残花藏于背后。   百岁很高兴见葛萱在家,“快给我煮碗面条吃,炸点酱。”又补充一句,“多放点肉啊。”   葛萱看看跟在他身后的商亮,心想这当爹的来一回,连顿饭也不请儿子吃。   百岁瞧出她的疑惑,“你亮哥装文雅陪人家去吃斋,满桌子连点油花儿都没有,熬死我了,根本没吃饱。”   商亮不悦,“我让你跟着来的啊?”   百岁神气道:“你吃饱了是吧?待会儿煮面一口别吃啊。”   葛萱瞅那一个个脸泛菜色,估计这餐饭两人没一个吃顺心的,特意多下些面条,还煮了俩荷包蛋。看他爷儿俩守在锅边捞了个底朝天,葛萱顿时有种当家持米的成就感,“饱了吗?”   商亮客气道:“这么着得了,晚上吃太多了也不好。”   百岁翻个白眼,“你倒是得了,两碗擂进去了。”他这吃得慢的一碗还没晾凉呢,锅里就剩下面汤了。   商亮挂不住脸,斥道:“快吃,事儿事儿的。”碗筷一搁,抹着嘴回客厅了。   他父子二人的相处模式,葛萱不是第一天见识,仍觉得太异于常人而倍感惊奇。人说虎毒不食子,有这么个跟儿子抢食的亲爹,葛萱特别同情百岁,勾过吧凳坐在他对面,慈蔼地问:“百岁儿,你不好奇你妈在哪儿吗?”   百岁猛地一怔,“有什么好奇的?”匆匆吞下食物,“我倒是好奇你怎么突然问出这话来。”   “就是觉得有个女人在的话……你和你爸之间关系或许能改善一下。”   “嗤~不在那个,我们家不缺女人。我爹玩女人玩得很凶,我也不知道谁是我妈,不过瞅岁数哪个都不像。”   葛萱叹息,抽张纸巾擦下他嘴角油渍,“没吃饱我再给你煮点儿吧。”   百岁笑得很欠揍,“要不你给我当后妈得了。”   商亮掐着根烟的找不到火,想借煤气灶点燃,才到厨房就听见这番对话,当下傻站着不知作为了。   葛萱看了商亮就害怕,迅速洗完碗钻回自己房间不作陪,留父子二人在沙发上看电视闲聊。百岁问商亮什么时候回走,商亮说这就走,这就走,犹犹豫豫问:“你真想要个后妈吗?”   百岁搓搓耳朵,“说啥?”   商亮老实地瞥眼葛萱房间方向。   虽是极轻快的一眼,百岁也能悟出他的意思,嫌恶地斜视父亲,“你最近老往北京跑,到底是来看我还是看谁的?”   商亮神情诡怪。   是种很罕见的神情,可以说,百岁长这么大还头回见到,理解了半天,才确信那是不好意思。   68(十九)来的,走的   估计在商亮觉得,草就是草,没老嫩之分,亮哥想吃就吃。百岁可以不计较他爸的无耻,只是特想拿块橡皮蹭蹭他那双眼睛,证实下是不是画上去的,没见葛萱怕他怕成什么样了吗,主意还打到这边来了。这事儿百岁提都不敢不跟葛萱提,生怕把她吓哭。   至于近来消积怠工的某人,百岁可算找到由头可以用力刺激一下了。   江齐楚的躲闪,百岁很快就察觉到的,明明有网线就能解决的活儿,非得成天泡在工作室,磨到葛萱睡觉时间才肯回来。听葛棠说了余翔浅追到东北老家的事,一猜他就是又动了默默祝福的念头,惯性想要放弃葛萱了。   对于促成他们二人,百岁和葛棠真是各种办法使尽,有些事却也只能是眼看着无奈,江齐楚对葛萱并非无心,就是太有心了,所以绝不去为难她、强迫她。别人再怎么施计增压,他始终撑给葛萱一个那么自如的空间,宁可自己挤扁疼死。百岁一阵子可怜他,喊他来店里陪他喝酒解烦,结果反而被他灌多了,气得牙根直痒痒找不着法子整治。还是大亮有节目。   百岁哪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晚上把人打发走就给江齐楚打电话,说些支离破碎的琐事,语气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什么大亮越来越频繁了,来就往屋一待,也不出去会朋友,也不到外面吃饭,总拿些好话哄葛萱炒菜。“你说他是不是更年期到了,神叨叨的,那天还问萱姐:‘你和江子不是谈朋友吗?’精神不好似的,挺大岁数跟人小姑娘说这干什么,把萱姐都弄不会了。”   江齐楚听懂什么情况了,“不能吧。他可千万别直愣愣就跟葛萱说什么。”   百岁笑起来,“怎么,不行啊?”   江齐楚担心道:“葛萱钝着呢,别冷不防再吓着,要不你先侧面点点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百岁磨牙,“要说你自己说!”   江齐楚无语苦笑。   他现在连正眼都不敢看葛萱,哪还敢跟她聊这么敏感的话题?从将最心底的话如数诉出那刻开始,他就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很后悔,十多年都这样过来了,又为什么任性地轻易说出喜欢。   江齐楚早上到工作室,被写字楼门前多出来的一处景致吸引。   灰蒙蒙的细雨中,行道树下蹲着个穿人字拖的女孩,一手撑着伞,一手抚摸脚边那只因淋湿而瑟瑟发抖的小猫。   场面很温馨,猫很可爱,江齐楚的视线却停留在那双人字拖上。   鞋的款式颜色都和自己脚上这双相同,只是两条细带交点上雕的文字不同,他这双是个“江”字,那双鞋上是“萱”字。   “过来也不打个电话。”虽然她有伞,他还是习惯地将自己的伞撑在她头顶上方。   小猫旁边多出来一双大脚,踩着亮桔色拖鞋,脚背上还有个微凸的“江”字,葛萱忍不住噗哧一笑,仰脸看着江齐楚,“把名字穿在脚上还挺囧的,噢?”   “还‘噢’……”江齐楚啼笑皆非,这是葛萱在老家夜市上买的。她一共买了6双,爸妈小棠,他和她,还往行李箱里塞了一双,背回北京来带给百岁。“你怎么不上楼,在这儿淋雨?”   她把伞柄收低,放在地上继续给小猫遮雨,自己则起身站到他的伞下,“刚上去了,你不在,我想去那边买个早点。呵呵,看这小玩意儿找不着家了。”   小猫抬头仰视他们,像是知道自己被提到,应和地喵了一声。   葛萱客气同它点下头,“啊,不用谢。”   江齐楚笑道:“伞扔这儿来阵风就吹跑了。”   “不能。”她将伞柄搁在小猫蜷起的四肢间,它有意识地攀住,能抵扛小小来风。猫果然是机灵的家伙。   江齐楚看到她一脸疼爱的模样,“喜欢就抱回家养。”   她摇头,“还挂着脖铃呢,不知道谁家丢的。走吧,去吃包子。”   江齐楚将伞向她这边移了移,“今天没上班吗?”   她不答反问:“你昨晚在哪儿住的?我还以为你在工作室刷夜。”   江齐楚眼神闪烁,“在少岛家研究登陆口设计,晚了就在那儿睡的。”   “哦。”   “大清早跑过来什么事?”   她傻笑,“呵呵。”   他一本正经道:“喝不行,我一会儿得开车。”笑容一顿,侧眸凝视那张若有所思的脸,所以……她等在这儿,是想问他,为什么没回家住?“葛萱……”   她同时开口,“江楚……”   他笑笑,等她先说。   葛萱慢悠悠道:“以后走之前,要告诉我。不回来住,也跟我说一声。”她同他并肩走着,像在交待最平常不过的事。   江齐楚却兀地停住脚步,目光疑惑,带些不确定的惊喜。   葛萱回头看他一眼,语带双关,“你听不懂吗?”听不懂她这种要求意味什么吗?   他跟上来,面对面,为她撑着伞,认真地憋笑,“听不太懂。”   红潮渐浮上脸颊,她没好气道:“慢慢理解吧。”镇定就只够维持到刚才酷酷地发问,他的靠近让她发窘,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肩膀被一只横过来的手臂勾住,重心跌进他怀中。   背靠着江齐楚的心跳,葛萱听见他应,“好。”极轻、极重的,自头顶上方传来。   公司上市庆典在正式挂牌后的月底举行,连同每年一届的客户答谢会,因此出席者不仅限于公司员工,也有不少同行及客户受邀。市场部请了明星助兴演出,场面盛大。   葛萱一早就到公司,拿着最终的活动流程从头看到尾,每有疑处都问了明白,钜细靡遗,以便应付突发事件。又同市场部协调嘉宾接待与就座安排,甚至余翔浅晚宴前发言要用的PPT,也逐页逐字审过,才交给负责投影的同事。   余翔浅一整天都跟大老板等人在一起,午饭时来了个电话,把需要特别注意的几个地方跟葛萱交待一番。现在这种场合,葛萱比他想得齐全,但还是不敢马虎,一一记下,重复确认了后问他:“还有什么?”   “到我做衣服那家店子里拿条领带过来。”顿了顿,他说,“我这条送给何大人了。”   他说这话时伴着何旷的笑声,葛萱猜测道:“被他抽烟烫了?”   “洒了咖啡。”   “你今天穿的哪套西服……”   庆典现场安排在一家酒店的宴会大厅,5点钟活动开始,6点启菜。葛萱估算下时间,先赶去服装店帮他配了领带,再回自己家换衣服。刚到小区门口,就看见江齐楚开车出来。   江齐楚没急事,车倒回去跟上了楼,等着送她去会场。   葛萱半小时捯饬妥当,从房间出来,大大方方在他面前转个圈,呵声而笑,“小棠送的。”她指着衣服,边说边抬眼瞟着江齐楚,“说是奖学金买的,真舍得啊。江楚你知不知道这衣服多少钱……”   江齐楚求饶,“我买的。”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借小棠之名送她东西了,倒是第一次承认得这么痛快。   因为明朗的恋爱关系,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她好,不用再担心她有压力;可以更坦然地想她、见她,不用去转弯抹角找借口;也可以像这样毫不掩饰地凝视她,尽情欣赏与喜欢,不用怕她察觉而困扰。   得体的晚礼,精致的妆面,笑容仍是孩提般质朴。   江齐楚从小就觉得葛萱很好看,并且越来越发现,她是很耐装扮的人。素面闲适自然亲切,像洁白云朵漫缀于蓝天,纯粹静好;盛妆下则光芒四射,宛若艳阳高照,耀眼不可方物。   葛萱干笑,“你真敢买,我从来没穿过这颜色衣服。”话音没落,猛地呃逆了一下,痛苦地拍拍胸口,“也不是怎么了,刚才就一劲打嗝儿,嗝得我都上不来气。”   江齐楚接了杯水给她,“中午饭吃太急了吧?”   “可能。”中午在公司叫的外卖,她和市场总监还有魏旭等人,边吃边校对最终出席的嘉宾名单。憋着气将一杯水小口小口地咽下去,还是不能止嗝,时间也差不多了,无奈只好任由它来劲。   繁繁琐琐拿了一堆东西,忙得焦头烂额,出门前又接了个打错的电话。葛萱一边提着鞋子,一边烦恼地嗝逆着,一边还要哭笑不得地应付这通怒气冲冲找儿子的电话。连说了两遍“打错了”,对方终于不再骂人,问她身份。葛萱叹气,“我说,您打错了……不是,号码不对,我是0469,不是0499。”摇摇头,挂上电话,抬眼却见江齐楚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不安地摸摸耳坠,“掉了什么?”   他只是笑,望着她,目光柔和。   葛萱倒自己想出了遗漏,余翔浅要的领带没拿,拍拍脑门回去取。   一转身,被抱了个满怀。   江齐楚的唇毫无预兆地压下来。轻贴着她,动也不动,只在分开时又复啄了一下。   葛萱瞪眼看他,好半天才明白这家伙做了什么,挪开视线不同他对视,声音含糊地抱怨,“凑什么热闹……”   他仍拥着她,眼睫半垂,低望她由呆滞转为害羞的表情,好笑地问:“还嗝吗?”   上市归上市,对于大部分员工来说,也不过是名片上公司后面多了一串股票代码而已,业务还是要正常运行。余翔浅照样忙碌,一日三餐会在不同城市用过,但相比上市前那半年,现在起码在精神上有所松驰。有时下班出来看见葛萱还没走,笑着调侃,“好好干,再过四年套了现,你就可以退休结婚生孩子去了。”   葛萱听出他话里有话,“您这是在暗示我,四年之内不可以结婚,对吗?”   余总相当爽直,“结婚随便,这一两年你敢生孩子我就炒了你。”   葛萱无语,“您这是犯法的……”   他耸肩,无畏状,“别弄了,陪我吃个饭去吧。”   葛萱直觉地去翻记事本,“你没约人吗?”记得下午帮他订了餐厅。   “被放鸽子。”他表情阴郁,伸手抽掉她那记得密密麻麻的小册子,“走吧。江子没事也叫过来好了。”   “我约了悦嘉的代总和他夫人,上次广州答应过人家,来北京要招待的。一起?”   “你自己的台自己出。”   “公司的客户好不好?江楚倒是真没事,要不你约他吧。”   “嘁,两个大老爷们儿约来约去像话吗?你忙去吧……用我送你?”   “好啊。”   余翔浅叹气,“你快给我去考个驾照吧,哪有一出门就是老板给下属当司机的道理?”   葛萱振振有词,“我色弱怎么能开车。”   将客户送回酒店,葛萱打车回家,路上接到魏旭报回款额的电话。余翔浅正急等这组数字,她手边没有电脑,择了主要内容注明在记事本上,边记边想着要如何整理。出租车遇红灯停住,葛萱抬头思索的片刻,视线被人行道上一个熟悉的人影撅住。   穿着素色T恤牛仔裤的瘦高男子,两腿修长,步距虽大但频率悠闲,走起路来并不特别快。经过车前那短短数秒,葛萱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一双弧度好看的单眼皮的眼,轻抿的唇线隐约含笑。   还是那么喜欢穿浅色衣服;若是没东西可拿,手就会揣在口袋里;下巴总是微微抬起,几乎与脖子成90度角……许欢好像胖了一些,其它都没怎么变。   迅速合起记事本,葛萱转向司机,“师傅,我能从这儿下车吗?”   司机摇下车窗大喊,“喂,找你零钱——”   葛萱跑回去拿钱,一个没盯紧,转身人已不见。   十字街头,她前后左右地看,那么高的个子,在人群应该很好找,可就是生生找不见。车辆像一块块橡皮擦,穿梭而过,将熙攘的行人擦去。   葛萱翻开手机,许欢的名下还是他很早之前用的号码,这么久了,或者早就更换。拨过去吗?问他是不是来北京了,如果他说没有呢,她会不会如实告诉他:我刚刚看见一个人,很像你。   所以果然是她日有所思吗?他一定会这么想吧。   葛萱笑笑,不过是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就算许欢不是普通的故知,但,也不过就是特殊一点的故知罢了。既然相遇不成,没必要去多惹事端。   按捺下微妙的兴奋,收起手机放进背包里,才发现手上只有一只记事本,以及刚找零的几块钱。拉着她背包的出租车早就开远了,真是欺负人,见到他,好像总要丢些东西。   这么突然的跑下来,也不知身处何方,坐公车都找不到站点。只好随便抓了个方向走走,看见了识得的建筑,给江齐楚打电话,“我走丢了。”   他习以为常,“打不着车的地方吗?”不然她就直接打车回来了。   葛萱音量更小,“我钱也丢了……”   江齐楚这才略微紧张起来,“找找旁边有没有路标。”   “后边是贵友。”   “哪个?”   “方庄的。你查下附近有什么车能回去,呵呵,还有六块钱零钱够坐公交的。”   “……你找个能坐的地儿等着。”   “那我去DQ,啊,还是麦当劳吧,DQ的买不起。”   “去吧,吃个冰淇淋败败火。”   “用你当年送我去机场的车速啊。”   江齐楚进来就看见她在门口位置坐着,捏着只透明的塑料杯子,白色小勺在里面捣来捣去,冰淇淋早化成奶昔了。“这玩意儿几块钱一个?”   “啊?正好。”她摊着干净的两只手,六块钱全花了。   “……”完全不担心他过不来,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江齐楚真不知该欣喜她的信任,还是该骂她的心大,“只是钱丢了,还是整个包都没了?”   她一脸倒霉相,“都落出租车上了。”   “没要票子?”看那副心虚相就知道了,“还行,剩了个手机。”   “嗯,记事本也拿在手里呢。”   “不是夸你!”江齐楚啼笑皆非,知她是故意逗贫不想自己过份忧心她,也不忍再数落,“先打电话把银行卡挂失了,让小棠在家给你补办身份证邮来。”   葛萱点头,看他一眼,目光游移。   他看出不寻常,“包里还有什么重要证件吗?”   “江楚,我好像看见许欢了。”她声音很小,但却是正视他,说出这句话。   无过渡突然转移的话题,几年未曾被她提起的名字,让江齐楚愣了数秒才有所反应,“在北京?”   她道明经过,“就是刚才在车里看见他,急着追出来,才把手包忘了。”   他孩子气地冷哼,“真气人。”斜眼看她,神情漠然,“追上了吗?”   她遗憾地摇头,“结果还把包给弄丢了。”   “丢就丢吧,该走的留不住。回家吧。”   再怎么表现得不在乎,心里还是会想着。葛萱不停看手机的动作,逃不过江齐楚的眼睛,心里默默喟叹,端着电脑起身,活动下脖颈,“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葛萱仰头看他,“这么早……”语气落寞。虽然他坐在这儿也只顾自己不出声,但是,身边有那么个人在,她比较不容易胡思乱想。   江齐楚看看表,“你也该睡了,没事儿别熬太晚,加班了困得要死。”   她不情愿地应一声,“晚安。” 69(二十)像菌类一样生长的江齐楚   他还是不习惯紧迫逼人,看她为了另一个男人心不在焉,江齐楚很不舒服,但也不想蛮横地将那人从她脑中驱逐。   门被无声地打开,葛萱鬼鬼祟祟探进一颗头,在床头灯昏黄的光线中,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圈,像是头一次进这房间。   江齐楚忍不住将视线投给她,“你找谁?”   她回望过来, “你不是要睡觉吗?”   “就睡了。”他词穷地敷衍。   她推门进来,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双臂交叠搭着床沿,头枕在臂上,不发一言,伸了根手指,漫不经心在他小腿上轻戳。   一连串的动作让江齐楚口干舌燥,“葛萱,干什么?”   收回手枕在脸下,她调了个舒服的姿势,“我眯一会儿。”   “啊?”他没敢听清。   她又抬起脸,兴致勃勃地问:“喜欢的人在你面前睡着,你会怎么样?”   “……怎么样?”这是心理测试还是脑筋急转弯?打量下她的姿势和自己的腿上的笔记本,他试探地作答,“把电脑小点声?”   木头啊——葛萱长叹,白了他一眼。   这一下他可读出幽怨,笑着解释,“都睡着了还能怎么样?”附身在她眉心亲亲,“没睡着的话还可以做点别的。”   她又翻下白眼,这次是因为他罕见闷骚的一面。   他拉回身子,告诉她,“要睡上来睡,地上凉。”   客厅里她手机突然一声响胜一声,致使这次有预谋的诱惑计划告败,葛萱起身讪讪瞥他一眼,出去接电话。   只穿了条平角内裤的江齐楚,感觉汗流浃背,将床头半杯白开水一饮而尽,不解渴,拿着杯子出去接水。   葛萱刚挂了电话,最后一句说的是“滚”。   江齐楚从那骂自家孩子的语气判断,“百岁儿?”   “嗯,和他爸去朋友家打牌,今晚不同来住了。”还祝他俩春宵一刻值千金,那是祝福语吗?小文盲!她扔下手机往阁楼上走,“我去摘些黄花菜明儿下班炝了吃。”   他对她东一幕西一景的举动很不适应,“三更半夜摘什么菜……”   丢了钱包,又追丢了许欢,两者共同作用出这个反常的葛萱。江齐楚努力保持着平常心,理智应对她的一切行为,包括色诱……可是,那是女朋友啊。悲哀的后知后觉者守在客厅里期待她继续做怪事。   葛萱倒也没那么快恢复,可惜把这份反常用在了其他方面。摘了一大筐黄花下来,哼着歌,一朵一朵摆在吧台上等待风干入菜。   江齐楚心疼地看着他用心血浇灌的花儿们,“给我罢园了是吧?”   她一脸仁慈,“叶还在。”摆好拍拍手,“我睡觉去了。”   “晚安。”他体会到了方才她说这两个字的不情愿。   不过她可以钻到他房间去耍赖,可他若效仿,未免就太下流了。   像是特意为他提供台阶一样,沙发角落里的手机嗡地一震,江齐楚冲她房问喊:“电话。”感激地将台阶捧到手里,准备拿进她房间。却发现不是来电,只是条短信。   葛萱的手机在保护隐私这方面做得不好,短信发送方和前几句内容会在外屏上滚动,这条内容又短,让人一眼就看全整条信息:   小葛,我许欢,在北京了。   显示的是号码而非名字。葛萱没存他的电话。   接过手机瞄了下,葛萱有些不安。她觉得江齐楚看到了这条短信,因为刚还同她眼神纠缠,这会儿则完全避视。送完电话就倒了杯水,还往里丢一片黄花,端着回房去了。   不是说鲜黄花有毒的吗?他干吗?自尽?   躺在床上时葛萱还想,今天肯定要失眠了,结果很快就睡着,早上醒了嘲笑自己的神经:到底是有多迟钝?她居然能睡得着,并且一觉到天亮,陆续做了些梦,一醒来也忘了,只记得是很好的梦,想不起来就有点纠结。   下午开会时突然想起,好像有梦到许欢,不然再没别的梦,会让她因为想不起而那么不甘心。梦里被他抱着,很紧,像是电影里经历了种种误会、波折、苦难,最终圆满大结局的男女主角。   依稀是十年前的模样……余翔浅对明显走神的助理很有意见,“小葛,会议室定到几点?”   葛萱淡定地看下手表,“过10分钟了。”   话才说完就被下一个预定会议室的部门助理敲门催促,“还需要多久。”   葛萱想都不想,“5分钟,稍等一下啊,不好意思。”   对方退出。正在汇报工作的主管说:“那我长话短说。”   葛萱连忙阻止他这种行为,“不要短不要短,你继续讲,别管他们。”   众人哄笑,果然是余翔浅教出来的人。   就余翔浅没笑,散会了还冷着脸,“跟我过来。”   葛萱眨眨眼,要挨斥儿。   果然他进到办公室就摔了文件夹,“他们7个数字报错了3组,你还一点反应都没有,玩的什么灵魂出窍!”   “对不起,”她刚才出来的时候看表格也发觉不对了,“等下我会帮他们调整。”   坐下来看她一眼 ,余翔浅没好气道:“你先调整下自己。”他把手机拿出来翻了翻,顺桌面滑到她面前,“看看把我明天机票订到哪天去了!”   葛萱头皮发麻,小心接过一看,“我现在就去改签。”   “我让冰冰改过了。”   “对不起……”   “你再说‘对不起’就给我立刻消失。”   “早上空调开太低,吹得有点头疼……”   “病了就去瞧医生,跑来犯错误再解释有什么用?”   葛萱无言以对。   他忍她一整天了,“回家写检讨去,还是这个状态你以后都不用来上班了。”   葛萱接受他凶狠的好意,刚推开办公室门又被叫住。   “真的是身体不舒服?”余翔浅靠在椅背上看着她,目光犀利。   葛萱笑笑,“做噩梦吓到了。”   他挥手赶人,“少睡点觉。”   葛萱将那串号码保存成“大黄”,然后写了条短信:黄老师,我请你吃烤鸭啊?看着提示短信发送成功的标志,舒了口气。   有些事不去做,就老是想着,其实到底有没有强拧心思的必要呢?稍稍任性一点,心情忽然也畅快了,扭头看下专心致志敲键盘的江齐楚,葛萱诚挚邀请,“晚上跟我去王府井吃饭呗?”   江齐楚目不斜视应道:“我送你过去吧,饭就免了。”   她略显失望,“你忙什么?”   “后台调出的用户注册信息。”他指着屏幕上复杂的表格头大如斗,“很多重复无效的,挑得我都对眼儿了。”   “你不知道有工具可用吗?”佩服地看着这个超有耐心的男人,葛萱笑着偎进他怀里,另存了一份文件,为他演示如何用快捷方法删除重复单元。   他鼠标拖着瞬间变短的垂直条审视一番,大喜过望,伸手在她发顶揉揉,“厉害。”   小露了身手的葛萱得意道:“现在能去吃饭了吗?”   江齐楚笑容微敛,“你约了许欢是吗?”   “所以你是故意说不去?”真蠢,还教他用电子表格,人家鼓捣电脑的时候,她还不会开机呢。   他摇摇头,“是真有一大堆的事要忙。但是我也觉得,你自己去见他比较好。”   她不语,望着他,神情淡凉,且有不易察觉的愤怒。   江齐楚不为所动,伸手揽住她,又重复一遍,“你自己去见他。”手掌包住她攥紧的拳头,轻柔地抚摸,“你过得挺好的,就是想去说这句话而已,一个人去说够了。我们不需要以多欺少。”   葛萱垂首注视腰间四只交握的手,僵硬的双肩因他这番话而放松,仰头瞪着他问:“那要万一蒋璐也在呢?”   “那不更威武了?以少胜多。”他在她额际啄一下,“我知道你想什么,葛萱。你也应该明白我怎么想。当年我都没留在哈尔滨,现在也不会因为他一出现,就放开你。”   这话尚难消抵她对他兀自离去的怨气,却足以化解她此刻的顾念不安。轻靠在他肩膀上,葛萱将担忧和盘托出,“我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他,我害怕。”   “忘不了就记着吧,没什么可怕的。”他哄她,像当年给兔子割草时遇到蛇一样。   “你不在意?”这是葛萱最大的担心。   一直以来她都解释不出心里对江齐楚的依赖眷顾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忘掉许欢与他开始。这种不确定让她一再回避他的感情,她不想伤到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能全心对待自己的人。   江齐楚对她这个问题感到无奈,“我在你身边,在意一个活在你记忆里的人于什么呢?”   上一次同他淡到许欢,在那个热空气弥散的夏天,葛萱哭着说恨。她恨许欢,恨到不想联系,不再见。时至今日,她已能够再笑着去请曾恨过的人吃饭,没采取任何报复,恨却过了,或者说恨意已化为一种回忆,那么他有什么理由去在意呢?   如果在葛萱的人生里,许欢只能是一个回忆,江齐楚会说的是:好好珍惜。   一生就这么长,谁也没资格去删除别人的回忆。   而他希望自己所喜欢的女人——葛萱,能够自由完整地拥有一场经历,苦痛、快乐:独属她的回忆。此后难忘也好,过往不留也罢,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若不可以为她构筑出这层空间,他不配说爱。   葛萱到得很早,在一张精致古朴的小方桌前,看着菜牌上光泽诱人的图片吞口水。郁结清了,胃也变空,看什么都好想吃。   这副模样,简直就是当初他牵在手里的那个小学生。许欢想出声提醒她注意形象,又贪恋地继续欣赏了一会儿。直到服务员拉开椅子,“先生请坐。”   葛萱看到站在桌边的他,扬起笑正想打招呼,手机忽然响起。尴尬地拿过来一看:余翔浅。这人总有在古怪时刻来电话让气氛更古怪的本事。   “喂,余总。”再多不痛快,接起电话来还是声音愉悦的。   “我要跟你商量件事,小葛。”他以一种让葛萱一惊骇的语气开口。   商量?葛黄当即顾不得对面注视着自己的初恋对象,凛了表情问:“什么情况?”   他保持严肃,“魏旭刚跟我提出辞职,我批了。”   葛萱松了一口气,“您都批了还跟我商量什么啊。”再说这事儿也无需跟她商量吧。   “大客总监和总经理助理,你可以再重新考虑一下。”   “我是做执行的,带队的工作我不行……”   “就这样,我登机了。下礼拜回北京找时间谈谈。”   “……路上小心。”苦笑着放下手机,瞅着许欢抱怨,“这家伙完全不听人说话还打什么电话,直接发个短信得了。呵呵,我们领导。”   许欢笑道:“小葛说话有点像北京人了。”   或许是以余翔浅为首的全公司都这么叫她,葛萱听习惯了,许欢这一声小葛,再没有从前听起来那么特别。   就连单独相处,也没那么特别。只偶尔会有无话可说的窘境,不是彼此躲闪,而是真的太久不联系,生疏得只能谈淡过去,和一些彼此陌生的现在。   “许愿乖吗?该上幼儿园了吧?”葛萱来北京的时候就听说他有了女儿。   “不乖,像她妈妈。”   “哈哈,她爸也不是很乖吧,别推卸责任。那长得像你还是璐璐?”   “像你。”   葛萱表情石化,干巴巴地耍贫嘴,“那得多可爱啊……”   算起来她和蒋璐是远房姨表姐妹,有血缘关系,从遗传学上来说,后代模样相似不奇怪,但许欢这种说法让人猛一下挺难理解的。好比一般只说人去世,他非得说是脑死,听起来实在怪怪的。   许欢漫不经心道:“我丈母娘说的,‘跟二姐家葛萱小时候一样’。”   葛萱雀跃地表示,“像我们家人总比像你强,你眼睛太小。”   他不高兴地把眼睛眯得更小,“那你可得好好找个大眼睛的,别耽误着孩子。”   葛萱一下就想起了江齐楚那略显稚气的浓眉大眼,还曾被百岁批评过“大双眼皮儿不够男人”,忍不住扑哧发笑。   许欢只见她眼神忽而柔和眷恋,使得整个表情闪闪发光,一时竞不敢问她想到了什么人。   正是饭点儿,上菜速度较慢,每有服务员经过,葛萱就巴巴望着人家托盘上的菜,倒不催促。邻桌可没她这副好脾气,“怎么回事,一向就说马上就来,这都马上几遍了,一个菜都没上来!”只差掀桌子走人。   服务员看看菜单,机械木然地赔礼道歉,拧身走开。   “暴碳儿。”葛萱吐吐舌头,“送那么多小菜就先吃呗,哏咄人家姑娘多不好。”   许欢失笑,“你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她永远安于现状,让别人在她面前会感到自卑,因为她的样子,就好像在说,我什么都有,我比谁都美满。   葛萱怏然埋怨,“人都说我现在比以前好看。”   他眸子有烁烁一闪的赞成,“和以前一样好看,就连发型都还是当年小飞给你剪的那样。”   葛萱抚着调羹低笑,“你就看见我头发还是这么短,发型也还是这样。但是这么多年过去,这早就不是原来那些头发了。”他并不知道,这把头发也曾疯长过腰,又被剪短,染了颜色,各种折腾后,才甘心恢复成这副模样。   许欢点头,唇角轻扬,狭长的眼看不出心事。   那曾是她那么多年狠狠喜欢的男生吗?甚至因为喜欢不到而心生怨恨。   不过十年,这种平淡的心情是怎么回事?葛萱回头看一眼路边拦车的许欢,感觉与刚陪客户吃完饭没什么区别。与其感慨时间残忍,还不如说自寻无趣,想当年,或者本就该留给当年的。   难怪江齐楚完全没危机感,来都不来。   她打通电话给他,“你在哪?”   “家里啊。打不着车让我去接你?”   “已经在车上了。”她好笑地念他,“江齐楚是司机命。”   他笑道:“你要下辈子还是色盲,我下辈子都认司机命。”   她被逗得想哭,“真没出息!”   “不要侮辱别人的理想。”   “你的理想不是‘背靠稻草望夕阳’吗?”   那个下午,声称陪她借酒浇愁的江齐楚,自己却喝了个酩酊大醉,二人在秋收的麦田里徜徉,细数种种过往。他的草笛吹得越来越好,那首曲子葛萱听得烂熟,躺在草垛上哼唱。   四周草香飘荡,合了眼也是一片金黄。她不觉中困倦,身边忽然一震,江齐楚躺过来,放肆地搭着她的肩膀,粗着嗓子问:“我跟没跟你说过我的人生理想?”   葛萱懒懒瞥他,不指望这人能有什么豪言壮语。   他却陡地提高了声音,“江齐楚的人生理想——背靠稻草望夕阳,媳妇儿在身旁。”他说得抑扬顿挫,朗诵一般,声音却渐渐落低,化成委屈的呢哺,“葛萱儿,别再想他了……”   此后的葛萱,梦里还会为失去许欢难过,醒来却因为没有江齐楚的安慰,终于失声痛哭。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软弱被这个男人笨拙地保护着,没了他,还会不会有人像他那般,为了她的悲伤而心疼泪下。   走了这么久,原来是在圆形跑道上打转。幸而他还在原点,看她走远,最终又转回,将这生画圆。 ——全文完—— 70、附在文末的碎词 ...   这是我写得最长的一篇文,不是字数,是时间跨度,足足用了一年零两个月。这期间有写过别的,但这个文从来没搁下,坐在电脑前想写字,第一个打开的总是萋萋这个文档。这么说并不是在抱怨创作过程有多么艰难,事实写这个文的思路很顺,那么拖了这样久,大概是因为——以前是创作,用想的就可以;这时却是在回忆。默写可比写作文费劲得多。   而我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近几年发生的事,越是很难回忆得起,反倒是十几年前的事,历历在目。   感谢读者坑了这么久还愿意看这故事,感谢自己也很困却总是陪我熬夜拼文的小云葭,感谢怕打扰我又想劝我早点休息的朋友夜里发来的那一张张咖啡图片……      活到这把尴尬年纪的我,常常会想,女生如葛萱,幸,或不幸,但终究是能走过来的,萋萋成长。   当她是一根藤的时候,许欢是一丛艳丽的花,让她爱慕,由衷崇拜;   余翔浅是一棵树,安全稳重,她曾想依赖攀附;   而江楚是一朵蘑菇,顽强地生存,以不起眼的姿态与她共生野外,陪她萌芽,看她长叶,守到开花。   植物的法则是那么固执,《萋萋忘忧》是一个好故事,起码它感动了我自己。   虽然它一如既往的磨叽。      写于2010年10月,北京还是夏末。我追求这夏天里,如青草一般平凡而倔强的爱。 ☆﹀╮ ╲╱ ~~~~~~~~~~~~~~~~~~~~~~~~~~~~~~~~~~~~~~~~~~~~~~~~~~~~~~~~ 【本小说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本站页面简洁,无眩杂广告。更多最新全本优秀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